你也不会再想要一位神。
他终究还是被燃烧了两次。
第95章 挽歌
钟长诀的死激起了猛烈而持久的余波。
首先,是有关轰炸伦理的讨论。在最受敬仰的国家元勋提出控诉后,终于有一部分人敢站出来,指出战争中联邦的道德问题。钟长诀的遗言久久地挂在各大网站首页,引发了一轮又一轮争吵。有些为枉死的民众喊冤,有些为背负血债和伤病的士兵喊冤,有些依旧认为轰炸是必要的决定。但无论如何,这个话题从禁锢中走出,停留在大众的视野里。
其次,是狼人组织的消亡。即便是钟长诀自己走进了那间教堂,他依旧是被这个组织的炸弹杀死的。一个杀死国家英雄的组织,从民意和法理上都上无法站住脚。最终,代理政府逮捕了组织的核心成员,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诉讼。
克尼亚的反动组织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敌国元帅用生命赔罪的行为,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怒火,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当口,再进行破坏活动,就不是抵抗压迫,是主动挑起争端,和他们打出的标语自相矛盾。
联邦元帅死在火光中的影像,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永远印刻在了几代人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另一则新闻震动了全国。罗拉米亚地区的前议员、众合党前党魁莫历,在应邀出席一个晚间访谈时,爆出了一段惊人的录音。这则录音表明,联首的独生子不仅犯下了杀人罪行,还戕害幼童、栽赃战友,而他所谓的战功,也都是从同袍那里嫁接过来的。
紧接着,外交部有知情人士站出来,表示联首曾刻意延长战争时间,保证选举胜利。
议会紧急成立了独立的调查委员会,由检察官、各党派议员组成,他们向夏厅各个级别的职员发出传票,对联首进行全面调查。
证据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第一周,调查委员会进行证据收集,听取证人证言,审查相关文件。
第二周,委员会向议会提交正式调查报告,概述调查结果和建议。
第三周,议会举行公众听证会,向媒体和公众公布调查结果。
第四周,议会提出弹劾动议。
第五周,议会进行投票,决定罢免联首。
罢免生效后,副联首立即接任。同时,特别检察官针对联首在任期间的犯罪行为,按照相关法律程序,提起诉讼。
在议会大厦中,伊文将手放在圣典上,郑重宣誓,随即发表了就职演讲。
“从古至今,战争从未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曾经以为,建立了民主,消灭了殖民地和奴隶制,战争就会结束,事实证明,是我们天真了,”顿了顿,她说,“国家、民族,这些神圣的词汇,曾经无数次被用作战争的借口。但实际上,国家的存在,既不是为了侵吞财富的贪婪,也不是为了扩张领土的野心。国家的建立,是为了追求自由的权利,按照自己方式生活的权利,安稳度日、不受迫害的权利。国家的意义,是民众普遍认可的政府,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到家,能看到宁静的灯光亮起,能畅想久远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除此之外,国家没有别的目的。”
新任联首上台后,立刻取消了配给制度,采取措施控制通货膨胀,保持货币稳定。同时,调整利率以促进借贷和投资,通过出口补贴和贸易协定来促进国家的出口,通过增加政府支出和减税来刺激经济增长。
针对基础设施的投资建设,城市重建,也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在就职后的第二周,夏厅发布了一项公告,任命江念晚为科技政策顾问,兼任卡拉顿科技振兴项目的负责人。
本来,顾问这种级别的职位,并不需要大张旗鼓的通告,但夏厅却专门开设了记者发布会。会上,联首亲自出席,向公众介绍这位夏厅新秀。
“江先生是人工智能领域不可多得的人才,”伊文笑着向记者介绍,“战时,他在油松岭参加秘密计划,险些为联邦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此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到现在才真正站在阳光下,”顿了顿,她说,“大家都听过钟长诀将军的遗言,他就是将军的爱人。”
江念晚就这样走进了公众视野,他辛酸的童年、辉煌的学术历程,以及和钟长诀那段隐秘而惹人遐思的关系,让他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
讨论度是政客的入场券。
与此紧紧相连的,是霍尔的授勋仪式。
前任联首下台后,军事法庭为霍尔平反,并授予了他应得的守护勋章。
为表彰霍尔做出的贡献,并补偿他所受的冤屈,他将以少校军衔回到105师,担任分队长。
聚光灯笼罩着他,镜头、掌声将他包围,三军总司令、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亲自为他佩戴勋章,和他握手。
他知道自己应该露出自豪的表情,然而,他脸上只有空洞。
他望向台下,一排排座椅上,坐着军队高层、夏厅官员,这些身份显赫的人出席他的仪式,为他送上褒奖和安慰,可他只觉得刺耳。
他一直环顾着会场,眼神逐个扫过台下的观众,徒劳地想找到那个人。
没有。他们没有一个是江印白。
几百个镜头捕捉着他的表情,从那些记者茫然、失望的目光看,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历经艰险才沉冤得雪的天才飞行员,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着,僵硬地握手,僵硬地敬礼,甚至没向上司们表示感谢。
在握到最后一个上将时,还是对方先开口,说起他今后的安排。
“安卡沙漠地区的恐怖组织又开始活动了,”对方说,“我们需要能深入敌后、夜间精准打击的队伍,你是个合适的人选。”
参加这样的行动很危险,但同样,获得勋章和升职的机会也很大。
“为什么选我?”
“一个故人把你托付给我了,”对方说,“看样子,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接班人。”
谈话很短,在握手中断的一刻,两人敬了军礼,就再也没有往下说。
授勋仪式后,霍尔穿着熟悉又陌生的军装,胸前戴着闪光的勋章,走出了会场。周围都是鲜花和彩旗,他就像一缕幽魂,游荡在喧闹鲜亮的世界里。
“你还好吗?”
他抬起头,看到了唯一一个他愿意停住脚步,与之交谈的人。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你呢?”他问江念晚,“你还好吗?”
这句寒暄是多余的,因为两人都是那样苍白,好像勉力支撑的行尸走肉。
他们明明获得了职业生涯的巨大成功。
“我……”江念晚沉思了很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我要去卡拉顿了。”
霍尔看着他,有些发愣,仿佛没听清他刚才的话。
“卡拉顿目前没有动乱,不过,这可能只是暂时的,”江念晚说,“我接管了卡拉顿的科技项目,让他们都参与到城市重建、矿区振兴里来,给他们合作的理由,和平才能一直保持下去。”
霍尔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一种惊讶,一种感佩:“你还愿意回到卡拉顿?”
那是钟长诀自焚的地方。他曾亲眼目睹他灰飞烟灭。
江念晚垂下目光:“我答应过他的。”
他答应过他,要为他守住和平。
那个傻子、圣人,把这样艰巨的重担丢给他,让他气得发疯。
但他应该去做,他必须去做。
“你呢?”江念晚问,“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霍尔最害怕这个问题。他已经让真相大白于世,逝去的死者已然安息,江印白的愿望,已经达成。
他似乎……没什么要做的事了。
“你……”江念晚慢慢抬起头,盯着他,“你总不会,要去陪他吧?”
霍尔的眼神震了震。实际上,他确实有这个念头。
他会把勋章放在江印白的坟前,跟他讲述他走后的种种。然后,拿出手枪,将子弹射进自己的颅骨。
“努力向上爬吧。”江念晚说。
霍尔愣了愣,皱起眉。
“我知道,你对军队的规定和裙带关系很不满,只有爬到高层,你才能让它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你才能……”江念晚顿了顿,说,“在夏厅下令要轰炸时,站出来反对那个命令。”
第一个反对的人已经归于尘土,但他的后继者,可能会有不同的结局。
即使是徒劳,反对的声音也应该存在。
霍尔苦笑了一下。这听起来是条无比漫长、艰辛的道路。
走到江印白设想的终点,已经够累了。接下来这条无止境的路,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走下去。
“我知道这很难,”江念晚说,“但是……他一定也想让你做到。”
江印白拼尽一生去追寻的那缕光,那份公平正义,那份应然的实然,在他死前没有做到,只能留给生者,这些蝇营狗苟的人。
霍尔望着他:“你怎么还有力气?你怎么还有拼尽去做这些事?”
江念晚望了眼夏厅的尖顶。
“有人为此而死,”他说,“逝者已逝,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余下的人生里,尽力达成他的愿望。”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四年内,他要走进议会大厦,接着,他要走进夏厅。也许八年还不够,也许等伊文卸任后,莫历还会在任几年,但早晚,他会走进那里,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他对那个人的承诺。
为此,他计划了卡拉顿之行。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完成最后一件事。
参加钟长诀的葬礼。
为了纪念这位元勋,夏厅举办了最高规格的国葬。
在那一天,全国降半旗,所有教堂、公园和军事基地,都举行了悼念仪式。
国家元首、政府官员和军队高层悉数出席,军乐队演奏、仪仗队列队、礼炮鸣放。
在黑压压的低头默哀中,盖着国旗的棺椁由仪仗队护送,缓缓进入国家公墓。墓园对外开放,所有公众都可以拜访、敬献花圈,表示哀悼。
没有人知道,这座棺椁里的骨灰,并非是卡拉顿教堂中的那个人,而是真正的钟长诀。
在死去五年后,他终于入土为安。
而这五年里代替他的、没有姓名的鬼魅,无人知晓,也无人悼念。
在这场葬礼中,唯一属于这个鬼魅的,就是落棺前的悼词。
这份悼词,由他生前唯一的爱人撰写,通过几十个媒体的镜头,广播到全国各地。
谦卑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将到达天堂的国度。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受到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将承继地土。
对真理如饥似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满足。
怜悯别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被怜悯。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与神会面。
创造和平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被称为神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段悼词出自Matthew(马太福音)5章-登山宝训
第96章 同类
江念晚回到了卡拉顿。
他现在和军队无关,自然不能再住在营房。于是,他只是回去了一次,收拾了一下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那个人的生活乏善可陈,无论在卡拉顿,还是在里兰,住所里,除了军方配备的家具,个人物品近乎于无,只有几套四季的衣服。
可这些衣服,也不能说是那个人的。毕竟,它们贴合的是钟长诀的身材。
江念晚还是把它们折好,放在箱子里。他不擅长收纳,总是没法好好利用箱子的空间,无论如何归置,衣服还是不能完全塞进去。
他想起戈壁之战前夕,他去伊文家时,那个人为他收拾的行李。
如果那个人还在……
他打断念头,把溢出的衣服抱起来,打算重新归置箱子。可不知为什么,拿起来的那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力气。
他瘫软下来,跪坐在箱子前面,抱着衣服,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衣料。
他连一个纪念品都找不到。
那些勋章、集体照、枪支,都刻着钟长诀的印记,那个人用死来摆脱的身份,他不能留下来。
可刨除这些,那个人还留下了什么?
他是连名字都无人知晓的一缕尘埃,在死去的一刻,就被历史抹去了。
江念晚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跪了多久,等他终于缓过来,撑着箱子想站起来时,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失去平衡的一刹那,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扶住了他。
祁染的眼珠缓慢往上移,看清来人的脸之后,甩开了对方:“你来干什么?”
卡明斯没有再试图搀扶他,西装笔挺地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作为幕僚长,他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
不过,他还是特地抽出空来,看望这位老朋友。
他料想到005的死会给对方很大打击,但没想到严重到这种程度。
卡明斯望着游魂一样的新顾问,也不知是真的察觉不到对方的失神,还是因为积愤去故意刺痛他。
卡明斯抱着手臂,轻描淡写地说:“你再造一个出来不就好了吗?”
江念晚折叠衣物的手顿住了。
“他是用钟长诀的数据堆叠起来的人格,”卡明斯说,“你真这么想他的话,再照着做一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江念晚以为,自那场大火后,他的情绪已经冻结,再没有什么能激怒他。然而,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怒火从心底喷发出来。他倏地站起身,走到卡明斯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懂什么?”
卡明斯望着他,自实验室爆炸以来,他还没见他这样愤怒过。
“他是独一无二的,”江念晚说,“他不是钟长诀,不是0和1堆叠起来的数字,不是世间任何人。就算我创造出再相似的人格,也终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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