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染咬紧了牙关。
这个人在逼他活。他都不拦着他去死了,他还要逼他活。
不仅如此,他还用他唯一的遗愿,去逼他做一个好人。
如同他要求他模仿一个好战的将军一样,他要求他模仿一个守卫和平的政客。
毫无道理,强人所难。
他就这么笃定,他爱他爱到这种程度吗?爱到愿意为了他活着,爱到愿意用后半生为他的愿景而拼搏?
祁染抬起头,看着钟长诀。
“好,我答应你。”
第94章 烈火
伦道夫静静地望着天花板,长期卧床,不见阳光,他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尽管室内温度很高,他身上依旧裹着厚厚的毯子。很长时间里,除了医生和护士,房中没有来过任何人,他庞大的家族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他望了眼门口的警卫。即便不被软禁,他也走不出这个房间了。他的身体日渐虚弱,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浅,每次都像是溺水之人的挣扎一般,用尽全力。
病房外忽然传来问候声,这声音十分耳熟。伦道夫扯了扯嘴角。他终于来了。
卡明斯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脸上还是十分官方的微笑,神情还是那样恭顺谦卑,他有超群的能力,却甘心做八年的私人秘书,拒绝任何升迁机会。
伦道夫想,自己早该知道,世上没有这样完美的人。
他望着卡明斯走过来,把带着的花束放到床边,连嘲笑落败的对手,这人也不忘慰问病人的礼节。
伦道夫很难挪动脑袋,只能转动眼珠,盯着卡明斯:“你们把劳伯怎么样了?”
卡明斯惊异地望着他:“什么怎么样,你没看新闻吗?联首还是照常出席各种活动,政治献金改革还是照常进行。”
伦道夫冷笑了一声:“首都周边的驻军被调走了,空军的两个中队空降夏厅。在这种和财团对峙的紧要关头,劳伯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卡明斯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很快又和煦起来:“你这样思虑过重,怎么养得好病呢?”
“你们想让我好起来吗?”
“当然,”卡明斯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至少,要好到能出庭作证的程度。”
“作证?”
顾念着病人,卡明斯将文件举起来,放到伦道夫眼前。
“这是针对联首的起诉状,扰乱司法、滥用职权、教唆贪污、危害国家安全,还有其他十几条罪名,你是最了解实情的人,如果有你作证,联首的罪行会更可信,审判会更顺利,”卡明斯说,“按照你的罪行,少说也得在监狱里待一辈子,如果你愿意做污点证人,检方可以减轻刑期。当初,十几个实习生,你留下了我,推荐我做私人秘书,这算是我对知遇之恩的一点回报。”
伦道夫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似乎是气流不畅,紧接着就咳嗽起来。等他缓过来,神情变得严峻而沉重。“这些事是我做的,和联首无关。”
“你觉得陪审团会信吗?”
伦道夫慢慢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点了点文件上的几行:“这几件事,是我自作主张,你可以去问涉案人员,他们根本没见到联首,其余的,是我教唆联首做的,他顶多算是从犯。”
卡明斯叹了口气,收起文件:“你可是最高学府法学院的名誉毕业生,竟然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其实,现在站在夏厅的那个联首,会在法庭上承认一切罪名,不管伦道夫是否作证,结果都不会改变。他真的只是想给这位老上司一个机会。
“都到现在了,”卡明斯说,“你还这样维护他。”
伦道夫的手慢慢垂落,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往事的怅惘。“你是读过夏厅历代联首档案的人,”他问卡明斯,“你还记得,温别庄的幕僚长说过什么吗?”
卡明斯过目不忘,自然随口就背诵出来:“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想,就是这个人了。她就是警察宣读保持沉默法则的原因,她就是不同种族通婚的原因,她就是国家之间合作共赢、而非相互攻讦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到劳伯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感觉,”伦道夫说,“他就是政坛不再死气沉沉、以中庸为大才的原因,他就是利瓦回归的原因,他就是击败几百年宿敌的原因,他就是沉疴已久的制度得以清除的原因。”
卡明斯沉吟良久,站了起来。他知道病床上的人不可能合作,即使同联首一起死,他也不会为了减刑,说出任何不利于联首的证词。
他理解这种心情。
“你找到了你心中的那个人,”他说,“我也找到了我的。”
当卡明斯回到庄园时,伊文坐在门廊的台阶上,脸上散落着金光的光晕。
卡明斯走到她身旁,点了点头,说:“女士。”
伊文朝他做了个手势,他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不肯合作,对吧?”她说,“我就说你是白跑一趟。”
“人总要撞撞南墙才会回头的,”卡明斯顿了顿,问,“念晚打算什么时候启动弹劾程序?”
伊文抬起手,遮住直射眼睛的余晖:“我们约定好,要等到改革结束。”
“空军那两个中队太让人不安了,”卡明斯说,“他根本不想交出军权。”
江念晚似乎变了很多。从二重身计划启动后,卡明斯没见过他几面,但即便从他的行动看,也能察觉到,这和那个十年里鼓弄代码的科学家,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也许动了这种心思,但无所谓,”伊文说,“他不可能不给霍尔中尉翻案,一旦翻案,劳伯就会下台。劳伯下台,按照宪法规定,我就会成为联首。”
“但钟长诀还在,”卡明斯说,“如果军队发动政变,我们没有还手的实力。女士,您可不是劳伯·贝肯,我也对军事一窍不通。”
“那是你不了解钟长诀,”伊文说,“如非必要,他不会用军队攫取权力。”
卡明斯深深皱起眉。在危险性面前,单纯相信人的品行,似乎太冒险了。
“女士,”卡明斯说,“我觉得还是得用……”
清脆的铃声忽然响起,伊文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卡明斯以为是什么重要事项,没想到,伊文只是站起来,让他陪她回到客厅,打开屏幕,转到新闻频道。
卡明斯不知所以。国内外新闻,难道不是他们最先得到消息吗?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今天的新闻有些奇怪,看起来不像是记者精心拍摄、剪辑的镜头。画面里,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教堂,摄像头似乎放在门口,能一览无余的看到祭坛、神像、高处的五彩碎花玻璃。
画面沉寂了一会儿,响起了脚步声。大门打开,地板上慢慢浮现出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然后,一个人影出现了。
这个人慢慢沿着过道往前走,镜头只拍到了他的背影,但所有人都认出来了,这是钟长诀。
卡明斯皱起眉,连续换了几个台,却发现,不止新闻频道,体育、娱乐、地方台,都在播放同一个画面。这样整齐划一,是有高层人物,事先跟所有传媒公司通过气。
他转头望向伊文,对方脸上只有淡淡的赞叹。
“为了爱人的愿望,他最后一次动用权力,居然是全国公放这段影像,”她说,“这两个人,对自己真狠啊。”
卡明斯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仔细观察屏幕,意识到了什么。
这好像是直播。
画面中,钟长诀走到了祭坛边,站了上去。
他转过身,遥遥地面对着镜头,台下是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
这是教堂,是布道、忏悔的地方。
他望着远处,缓缓开口:“我杀过很多人。”
民众并不是第一次听他讲话,军部开过无数次新闻发布会,每次都能看到他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宣布军事动向、战争成果。
“在任何其他场合中,杀人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是人所能做出的最残忍、最野蛮的罪行,”他说,“然而,在战争里,这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他望着台下,然而台下只有沉默。
“从战争爆发那天起,人就会无可避免地下坠,从一个道德立场,退让到另一个道德立场。直到战争结束时,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立场。”
卡明斯皱起了眉。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审判,一场没有观众,只有神明的审判。而台上这个人,正在倾诉自己的罪孽。
停顿片刻,钟长诀再次开口。
“战争开始前,我反对一切暴力,等敌军跨过国境线,我开始承认,用非暴力手段进行抵抗是行不通的,”他说,“几年后,我又开始承认,为了击退敌人,轰炸似乎是必要的,所以我下令轰炸军工厂、政府大楼、交通要道,但我仍然反对无差别轰炸城市。”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同时,所有屏幕之外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接下来会说到什么。
“几年后,我又发现,很不幸,无差别轰炸,在战略上是合理的,因为它有助于赢得战争,所以我下达指令,毁灭了城市和村庄,”他说,“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无差别轰炸,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战略作用,也不像宣传中那样,真的对战局有决定性影响,但我想,我至少拯救了一些轰炸机飞行员的生命。”
这之后,教堂又陷入了寂静,那摄像头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仿佛击打着人的神经。
然后,他开口说:“到战争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阳光透过五彩玻璃,洒落在祭坛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鲜艳的光晕。
他看起来像是圣子,可他的表情却如坠地狱。
“我们胜利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说,“我们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忏悔,邪恶的只有敌人罢了,虽然我们的军队入侵了别人的土地,枉杀了别国的人民。”
“说到底,被人厌恶的不是战争,只是战败而已。”
他往前走了一步,彩光从他身上滑落。
“没人认为我有罪,没人愿意审判我,”他说,“所以,我只好审判我自己。”
圣洁的教堂,古老的壁画与穹顶,构成了审判席。唯一的生者站在这里,痛诉自己的罪孽。
他审判的不止是自己,卡明斯想,也是这场战争。
国人都知道,将军不信教,可世俗的法庭并不认其有罪,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求助于虚幻的神明。
他的目光扫向教堂的另一端,短暂的一瞬间,那沉重的目光里多了点别的,柔软的温情、愧疚。
可是,那目光终究只是停了停,随即转向镜头。
“这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布道台,“被狼人组织安放了炸弹。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引爆了。”
卡明斯猛地转过头,望向伊文。对方注视着屏幕,看起来像是早已知情。
“我知道,你们是在轰炸中失去一切的人,”他说,“有人告诉你们,要复仇,要血债血偿。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也理解你们的痛苦。”
“可是,你们发泄的对象,并不是伤害你们的人,你们将无关的民众拖入了这个循环,而他们会拉进更多无辜的人,仇恨的漩涡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炸弹的数字正在慢慢归零。
“我无权让你们放下一切,”钟长诀说,“无论是里兰的幸存者,还是克尼亚的民众,我无权审判你们。我能审判的,只有我自己。”
然后,他望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把矿区图纸给克尼亚组织的,是我。”
幸好台下没有教徒信众,否则卡明斯无法想象,场面会有多哗然。
“我为了逼迫联首推动改革,炸毁了矿区,在此,我向所有被影响的民众赔罪。”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一次,望向镜头后面的某个地方。
“也向我此生唯一的爱人赔罪,”他说,“抱歉,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食言了。”
他的目光停驻了两秒,然后回到了镜头。
“我此生无数次发出祈愿,说要结束这场战争。可是,我实际做的,只是站在高台之上,宣讲战死沙场的荣耀,只是一步又一步地扩大杀戮的范围,”他说,“战争一旦开始,善恶都变得混沌,没有人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回头想想,我的祈愿是多么幼稚可笑,道貌岸然。”
他抬起手,摘下胸前的勋章,放到了布道台上。
“我向所有轰炸的受难者赔罪,希望我的死,能稍微纾解你们的愤怒,”他顿了顿,继续说,“也希望我的死,能成为这场灾难中,最后一次杀戮。”
下一秒,轰鸣声传来,几乎是瞬间,台上的人就被撕成了碎片。
教堂陷入了一片火海。
全国上下,街头巷尾,每一块屏幕,都播放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死亡。
联邦的白天,大概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所有人都望着屏幕,不同颜色的瞳孔中,映着同一团烈火。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卡拉顿,军队早已肃清了教堂所在的街道,大门前,只站着一个人。
从钟长诀走进教堂,他就一直站在那里。
他看着他痛陈过去,控诉战争;看着他几度转过目光,和自己遥遥相望;看着他在冲天的火光中,灰飞烟灭。
初期的震惊之后,闻讯而来的警民如潮水般涌来。
只有他,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抬起头,望着升往云霄的烈火和浓烟。
神死去时,通常都死得很艰难。
既不是消失无踪,也不是寿终正寝。
他们是在烈火和痛苦中死去的。
当他们从你心中离去时,会在你的胸腔里燃一把火。
这比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要痛苦。
而更痛苦的可能是,你知道,从今往后,你心里再也无法住进任何一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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