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诀没有什么幽默细胞,但他想,如果过去的祁染在这,大概会露出笑容。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强度,”她说,“你知道,我从小生活富足。如果我要享乐、放纵,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把自己逼成一个陀螺,自讨苦吃。我要走进夏厅,是因为我觉得某些政策存在漏洞,某些不公需要改变,某些法律已经落后于时代,我相信问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社会还有进步的希望。”
钟长诀望着她。五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谈及本心。
“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始终是我们心中的理念。”她说。
钟长诀看着她。他不怀疑她话中的诚心,每个政客心中都有这样的愿景,只是……“在追逐的路上,有些人会改变。”
伊文笑了笑,说:“改变也要分情况。江博士不是也变了吗?”
这话触及了钟长诀的痛处。
“他变了,你会责怪他吗?”伊文问。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如果善良的人也铤而走险,问题就出在局势。”
伊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看,你就可以理解他。我觉得,他的改变是好事,无论对局势,还是对他自己。怀璧其罪,有才能而无锋芒,对他来说,天赋就是一种诅咒。”
“听起来,你很满意他现在的样子?”
“哪怕有时在灰色地带徘徊,但只要不伤害无辜的人,不就可以了吗?”她的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两下,“守住底线就很难得了,别对他要求那么高。”
钟长诀想,她还不知道,祁染正计划着谋杀她。
“你好像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自信,”他说,“别考验人性,很危险。”
伊文望着他,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莫测:“是吗?”
她抬起手,自动供应机滑了过来。不过,台子上不是酒杯,而是将近一米厚的文件。
她指了指对面,让供应机停在钟长诀身边。
“这是什么?”钟长诀问。
“计划书,”她说,“产业、贸易、货币、财政、国际援助、社会福利,有关战后重建各个方面的政策。”
钟长诀又看了一眼那叠文件。
“这不是政策草案,”伊文说,“只是目录而已。”
钟长诀将目光移回到她脸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草的?”
这样全面完备的方案,不可能是近期才开始的。
“如果较真的话,我从小到大的教育,我积累到现在的人脉,都是为了这一刻,”她拍了拍文件,“这里不仅有政策,还有实施的人选。我不想在走进夏厅之后,还需要过渡期,我需要从执政第一天开始,就能立刻运转的计划。”她望着他,“我会竭尽所能,去修复战争带来的破坏,去弥补民众心里的创伤。”
钟长诀望着她,他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给出了一个理由,她适合这个位置的理由。
然后,她把选择权交给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走到今天吗?”她说,“因为从一开始,我只会和最合适的人谈判。”
钟长诀静默片刻,刚想开口,两人的终端同时亮起。
他们短暂地瞟了眼屏幕,又抬起目光,望向对方。一瞬间,两人都知道,他们接到的新闻是同一条。
卡拉顿又发生了暴动。
在卡拉顿沦为占领区后,联邦在卡拉顿建造的建筑时而遭到破坏。一些里兰人守在公园,抓到了企图损毁公物的克尼亚人,双方发生了争执。
有人拍下了这段影像,短短半小时后,就席卷各大社交媒体,引发了铺天盖地的争论。
“你在那边真是不受待见。”伊文说。
那群克尼亚人想砸碎的东西,就是钟长诀的雕像。
他关掉了终端,遥遥地望着夜幕。“我轰炸的不止阿尔科夫,阿尔科夫只是规模最大、伤亡最多的一次,”他说,“利瓦、卡拉顿、巴努……都经历过轰炸。有时是为了破坏经济,有时是为了掩护地面进攻,有时是为了切断交通,还有一次,是因为那里有建造导弹零件的工厂。”顿了顿,他又说,“但轰炸之后,才发现情报有误,流水线上的精密仪器,不过是高档钟表。”
他想起劳伯·贝肯说的话:谁手上没有无辜的人命?因为失误而造成的死亡,和故意杀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望着新闻中游行的民众,沉默良久,望向伊文:“不会有人说我们的轰炸是不对的,是吗?”
“是,”伊文说,“如果有任何政客说了,就是在自掘坟墓。因为民众不想听到这种指责:我们是受害者,同时也是凶手。”
钟长诀陷入了沉思,少倾,他站起身。
“谢谢你邀请我做你的副手,”他说,“不过,我有一个新的提议。”
第92章 符号
钟长诀回到基地旁的住所时,时间已临近午夜。
祁染正埋头于文件堆中。夏厅传来了数不清的报告,他又没有夏厅庞大的顾问团队,简直心力交瘁。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指了指另一张桌子:“军报、国防相关的,我发到你的终端上了。”
钟长诀点了点头,走到桌旁,打开屏幕,开始快速浏览。
知道他可以一心二用,祁染犹豫片刻,放下手中的报告,转过来,问:“你和副联首谈完了?”
钟长诀在一个文件上签字,滑到下一页:“是。”
“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钟长诀停住手,用谈论公事的严肃语气说:“如果刚才是竞选辩论的话,我会投票给她。”
祁染僵硬了一瞬间,点了点头:“好吧。”
“你听起来有点失落?”
祁染皱了皱眉,看起来是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又泄了气。“也许吧,”他承认,“我希望我的理想计划能成真,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
钟长诀把文件暂时合上,转过身注视着他:“让我当联首,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祁染说,“法理上,副联首不退出……”
“她没那么容易放弃,”钟长诀说,“伊文看起来很友善,但如果被逼到绝境,她绝不会束手就擒。她做了十几年议员,八年副联首,手上绝对还有其他底牌。她没有下战书,而是放低姿态,晓之以情,是因为她觉得我更吃这一套。”
“事实上也是。”
钟长诀伸出手,祁染踌躇片刻,还是走了过来,任他松松地牵着。
一坐一站,钟长诀难得地仰视他:“政坛有一种说法,‘父亲’和‘母亲’,你听过吗?”
祁染想了想,猜测道:“两种候选人类型?”
“对,”钟长诀说,“当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局势动荡的时候,选民更倾向于选一名‘父亲’,强悍、有威慑力、有进攻性。当大环境稳定、和平的时候,选民更倾向于选择‘母亲’,能照顾他们,给他们提供更好的食物、教育,让他们感到温暖、安稳。虽然有点刻板印象,但规律是这样。”
“你觉得你不像一位母亲?”
“至少在选民心里不像,”钟长诀说,“如果你是选民,我和伊文一起竞选,在你心目中,是一个生平都在军队中度过、除了辉煌的战绩之外、没有治理经验的人,更会搞经济,还是一个出生于商业世家,做过两任市长、三任议员、两任副联首的人,更让人安心?”
祁染沉默下来。钟长诀这个名字所背负的象征意义,有时也是一种拖累。“你觉得她更合适。”
“在这个节点上,是的。”
一切都在于时机。也许,选民最终做出的选择,就是那个时代无可避免的结局。
事情似乎回到了原点,祁染最开始和伊文商议的条件。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在那一瞬间,祁染闪过古怪的神情——阴沉、狠厉,随即变为惊诧,仿佛他被自己吓到了。
钟长诀忽然变了脸色。
握住祁染的手猛地攥紧,往前一拉,他跌坐在对方腿上,随即,对方的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逼他直视自己。
这不是一个暧昧的姿势,手没有收力,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而且那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的时候,那里的目光一直是专注的、温柔的,他还从没有看见这种情绪——戒备。
“你想干什么?”钟长诀的声音带着恼怒。
“我……”祁染扯着他的胳膊,想让他松手,“你弄疼我了……”
“你刚才在想,可以做一个仿生人替代她退出,是不是?”
钟长诀胳膊上的手停住了,祁染陷入了沉默。
“你不想移交权力,是不是?”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保持着可怕的寂静。
钟长诀往旁边的屏幕望了一眼,上面显示着数量可怖的文件。
按照约定,首先,假联首会通过行政授权,把处理国内事务的权力移交给伊文,让内阁事实上处于她的控制下。之后,他会逐步把国际事务、国家安全的事项也交给她。等最后联首出事时,政局不会有太大震动,因为夏厅的中枢早已转移到副手身上。
可是现在,祁染的终端里,放着整个夏厅。
“这几年来……”祁染慢慢开口,“只有现在,我觉得我们是安全的。”
钟长诀没有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出现这种可能性:“你想重启二重身计划。”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祁染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他说,“我只是……闪过这个念头,我不会真去做的。”
钟长诀望着他,渐渐地,眼中异常的情绪消散了。
某种程度上,钟长诀理解这个想法的诱惑力。这么多年来,每个知道祁染能力的人,都在逼迫他、驱使他,来实现自己的野心。
而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自己,才是那个应该掌握主动权的人。
权力的诱惑是巨大的,而他手中有随时获取至高权利的钥匙。
谁拥有这种终极武器,都会动摇,包括发明者自己。
他松开手,祁染离开他,退后两步,靠在桌子上,整个人像在路上彷徨的游子。
“谁没有过阴暗的念头呢,”祁染抬起手,揉了揉后颈,看文件看得他腰背酸痛,“但我不是劳伯·贝肯。”
钟长诀叹了口气,站起身,按着祁染的肩膀,让他坐下来,走到他身后,用拇指按着他颈后的穴位。祁染颤抖了一下,感到一阵酸痛蔓延开来,随后舒服多了。
“你会走进夏厅的,”钟长诀说,“只是……不是现在。”
祁染还没有什么执政经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身份是个空壳,没有背景,没有班底和人脉,民众不会接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做联首、副联首,或者议员的。他要想掌握权力,只能躲在仿生的复制品后面。
这可不是个好前景。
伊文的提案,虽然没有那么爽快,但不失为一个稳妥的路径。从顾问开始,到内阁成员、国会议员,再到夏厅的主人。
钟长诀在脑中勾画着这道阶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政治是日趋庸常的理想。”
祁染抬起头,望着他。
他的手绕过脖子,捧着祁染的脸颊。“至少在你身上,”他说,“我希望这句话不要应验。”
祁染的脸色震动了一下,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在他第一次见到副联首时,对方说过类似的话。
谁都没有想到那是一句谶语。
想到副联首,祁染忽然有点好奇:“你在庄园待了这么久,你们究竟聊了什么?”
“只是她的一些初心,”钟长诀说,“其实傍晚我就离开了,之后,我又跟伯飞上将聊了聊。”
“远洋战区的司令吗?”祁染想了想,说,“我记得你们不对付。”
“只是军费的利益冲突,我们没什么私人恩怨。”
“那你打电话给她干什么?”
“交接一些事情。”
又没有调职,又没有重大军事行动,为什么要交接?
这话像是……一个即将离开的人说的。
祁染望着他,心脏不由自主地提起来:“你要功成身退了?”
“是啊。”
钟长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释然和放松。从他们重逢开始,经历了几年战火,几度争斗,祁染还没见过这种神情。
像是……解脱。
那神情是如此美好,可不知为何,他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长久徘徊在脑海的问题,又一次浮出水面。
“你……”他开口问,“你之后打算……”
忽然,桌上的屏幕亮了。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夏厅的通信渠道开着,信息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排在前列的,是特勤组的密报。两人看了眼消息,一瞬间,脸上闪过无可名状的窒息感。
卡拉顿又出事了。
狼人组织计划了一场大规模破坏行动——他们在索弗大教堂里放了炸弹。
索弗大教堂是卡拉顿最负盛名的教堂,幸运的是,战火并没有损伤这座建筑。被占领后,困顿的克尼亚人时常去教堂祷告,这也是代理政府唯一允许他们进行的集会活动。
祁染揉了揉眉心:“狼人组织为什么要炸教堂……”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明白了。
因为卡拉顿人炸掉了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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