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诀气极反笑:“你在选举里清清白白?你骗他们说,弗里曼是国家英雄,难道不是篡改?你看准时局,发表煽动言论,难道不是操纵?”
“哪个政客在选举里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为什么会说那些?难道不是为了迎合民众,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愿意听,他们喜欢听,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劳伯·贝肯冷笑,“政客有罪,民众难道就清白吗?你觉得那些为轰炸欢呼雀跃的人很善良?你觉得那些因为意见不合,就一拥而上,乱扣间谍罪名的人很善良?我告诉你,就算联首不是我,这场战争依然会发生,里兰和阿尔科夫依然会被轰炸!”
还没等他反驳,劳伯·贝肯用旁观者的语气继续说:“无论哪国的民众,都只在乎身边的人,亲近的人,有共同文化和历史的人,要是死的是别国人民,那就不痛不痒。克尼亚帝国的时候,普里瑟为了扩张领土,发动大清洗之战,杀了上百万人,克尼亚人现在还吹他是千古一帝呢!你没听过温别庄的那句话吗?反民主的最佳方式,就是和选民在一起待五分钟。”
“你就打算把罪过全推到时代和民众身上?”钟长诀说,“你才是那个握着指挥棒的人,台下喝彩的声音再大,做决定的还不是你?单个民众拥有的权力很小,却承担了绝大部分后果。他们破产,挨饿,流离失所,失去亲人。现在,你还要把他们所受的苦难,全归咎于他们自己,未免太无耻了!”
“他们失去亲人,难道我没失去?他们破产,难道我生活很富裕?我告诉你,从我走进夏厅,到现在,我的账户上没有多过一分钱存款!”劳伯·贝肯说,“我有哪点对不起这个国家?我集权,我填充法院,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改革!你以为你为什么能赢我?就是因为我太在乎国家,太在乎民意了!如果不是为了战局着想,像你这样的不安定因素,我早就杀掉了,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质问我!”
“别再利用国家和民意了!”钟长诀忍无可忍,“你不杀我,还不是因为会影响你的支持率,影响你连任?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民众,为了国家,那我问你,如果有人比你更适合治理这个国家,比你更适合振兴战后经济,你愿意马上辞职,把位置让给那个人吗?你敢吗?!”
劳伯·贝肯盯着他,咬了咬牙,最终没有说话。
“圣典有一句话,我奉送给你,”钟长诀说,“如果说这个世上有谁最应该受到诅咒,就是那些按照自己想法解释神的旨意的人。”
他不想再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他们的价值观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到达同一个终点。
他转过身,把一样东西丢给祁染。对方接住,发现是电椅的控制器。
祁染的滔天怒火无法平息,他也就任他去。他本人并没有观赏刑罚的兴趣,把电压调到适当的幅度,确保不会出人命,就走出了房间。
在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的囚犯开了口。
“你能做到吗?”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劳伯·贝肯的灰色眼睛盯着他。
“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仅仅因为另一个人更合适,就拱手相让,”他冷笑了一声,“你能做到吗?”
钟长诀没有回答,往前迈了一步,门在身后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作者有话说:
1、Democracy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 except for all the others.
出自丘吉尔。
2、The best argument against democracy is a five-minute conversation with the average voter.
谣传也是丘吉尔所说,但没有证据证明这句话真是出自于他。
第91章 提议
他们走出地下室,来到铺满落地窗的客厅时,夕阳正浩浩荡荡地从山崖坠落。
红霞满天,映在门廊的大理石柱上,整座庄园宛如做旧的油画。
祁染抬起手,遮在额头上。他在这座庄园住了不少日子,可看到这辽阔浩渺的美景,还是忍不住感到震动。
一场征战,一次改革,现在,能坐拥这样庞大财产的,大概就只有伊文了。
庄园的主人仍然坐在老位置,夕阳染红了她泛灰的发梢。听到脚步声,她慢慢转过头,露出微笑。这笑容也和周围的庄园一样,带有古老的优雅,仿佛在过去几年,它跳出了时空,丝毫没有经受战火的侵袭。
“你们没有下狠手吧?”她的目光从祁染转到钟长诀,“他有年纪了,身体再硬朗,也撑不了多久。”
她对老朋友,其实没什么恨意,立场不同而已。
他任命她做国家的二把手,替她扫清了障碍,她还是感谢他的。
“我没做什么,”祁染说,“只是让他体会了一下我弟弟的感受。”
他说得轻描淡写,伊文眯起眼睛,审视了一下她留心许久的合作者。
她还记得,三年前,这个人宣称,如果挽救自己的代价,是让一个败类连任议员,那他宁愿去监狱里待着。
看看眼前的人,很难把两者联系到一起。
祁染看了眼终端,伪联首已经启动了,但在暗码的命令下,他会把所有重要决定发给祁染,让他过目。
夏厅的工作条目繁杂,隔了一场审问,就堆积起许多。
“我得回去了。”祁染说。
他在第三基地附近找了间房,谁都不知道,那其貌不扬的居民区里的小屋,才是国家真正的政治中心。
他望了眼钟长诀,对方却不急着动身,说了句:“你先走吧,我还有话跟副联首女士说。”
祁染短暂地扫视了这两人,脸上闪过片刻的犹豫,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爱人离开,钟长诀在伊文对面坐下,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单算重生后的时间,他们认识快五年了。她是最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和已故钟长诀的区别的人。
如果对面是原来的钟长诀,她并没有把握让他背离劳伯·贝肯,和自己站在一边。十几年的同袍情谊,从普通士兵到上将的一路提携,他们有太深远的过去。
而面前这个人,不属于任何阵营,也不欠任何人情。除了刚刚离开的制造者,什么牵绊都没有。今时今日,在军队中,找到和联首毫无关系的合作对象太难得。
“你想跟我说什么?”伊文说。
“你对我有什么打算?”钟长诀问。
伊文的语气带了点疑惑:“江博士没有告诉你吗?我得放你自由。”
“这是他提的条件,”钟长诀说,“撇开这一点,按你自己的想法,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说了你就会同意?”
“你说说看。”
伊文沉吟片刻,微微笑了笑:“我不想让你留在军队。”
“猜到了,”钟长诀说,“你还是要培养自己的人。”
这样重要的实权岗位,放着前任联首提拔的人,不稳妥。一年多前,伊文想过让他留任,但那是战争时期,需要有他镇场,现在和平了,军队不需要光芒万丈的将星。和行军布局的谋略比,跟现任领导人亲近更重要。
不过,听到他的猜想,伊文却摇了摇头:“这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太有立场,太有想法,三军总司令的决定都敢驳回。哪个联首碰上你,都觉得累。”
钟长诀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你有什么想法?”
“来做我的副联首吧。”
钟长诀顿了顿,望向沉没的夕阳。
他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你还是……”他说,“对我不太放心啊。”
副联首的主要职责是支持联首,只有在总统授权下,才能处理某些特定领域的事务。
在一些实权联首任内,副手只是个吉祥物,用来吸引选票的。
“你的部下就在轰炸机里看着我,我很难放心啊。”伊文的语气轻松而戏谑,但钟长诀能感觉到其中的警告意味,“我们的合作条件里,可没有调动军队这一条。”她锐利的眼神钉在钟长诀脸上,“你把105师调到首都,是想干什么?”
钟长诀坦然迎向她的目光:“只是预防首都有人暴动。”
光线渐渐隐没,两人胶着的视线也消失在降临的夜幕中。
忽然,伊文笑了起来。这声音打破了僵局,凝固的气氛重又祥和起来。
“暴动,”她咀嚼这两个字,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害怕我变成第二个劳伯·贝肯。”
对方的沉默传达着无声的肯定: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悻悻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被人信任的感伤。
“我想让你做我的副手,确实有拉选票的意思,”她说,“不过不止于此。”
钟长诀表示洗耳恭听。
“我不会让你变成摆设的,”伊文说,“我需要一个懂军备政策和国防的副手,我和卡明斯都不擅长这个领域。而你,你不是想要延续和平吗?外交访问、国际谈判、全球事务,这些都是和平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不想参与它的建设,而不是等它破坏之后再去修补吗?”
“这个条件未免太慷慨了。”
伊文笑了笑:“选贤举能而已,怎么就慷慨了?”她交叠双腿,静静地打量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尊重你的选择。”
她等待着钟长诀的回答,对方沉吟片刻,却没有痛快地接受或拒绝。
“祁染呢?”钟长诀问,“你打算让他做什么?”
伊文带着一抹“果不其然”的微笑,说:“如果你接受副联首的职位,他可以当你的幕僚长,不过我觉得这样有点可惜,他比你适合做政客。”
如果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
钟长诀的语气并没有因为这个评价起波澜:“那……”
“让他恢复江念晚的身份吧,”伊文说,“现在他没有隐姓埋名的必要了。我会召开发布会,通告全国,江博士是顶级工程师,为科技研发做出过巨大贡献,他是为了国家安全而执行任务,才改换身份的。现在他重回岗位,夏厅愿意聘他做科技顾问,让他负责相关的国家项目。之后,如果他想去科技部就职,科学基金会,国家实验室都可以。想参选议员,我也可以提供帮助,他会前途远大的,这点我倒不担心。”
钟长诀凝神盯了她半晌,说:“我还以为你要把他关在夏厅。”
伊文露出惊讶的表情。这神态实在天衣无缝,仿佛她完全被这个想法吓到了。
但钟长决知道,她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没有任何一刻,哪怕一个瞬间,”钟长诀说,“想要重启二重身计划吗?”
他们长久地对视着,伊文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
如果她想装,完全可以用最诚恳、最坚定的语气,告诉他,完全没有,而他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她却用这样捉摸不清的目光望着他,等了两秒,才姗姗来迟地回答:“没有。”
他明白,这故意张扬的犹豫,也是一种诚意——她想过,可她决定放弃。
“为什么?”钟长诀问,“你费了那么大工夫,就为了做八年联首?”
伊文眯起眼睛,用略微夸张的感激语气说:“谢谢你,那么笃定我会连任。”
钟长诀不答。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做到,毕竟她可是在劳伯·贝肯手里蛰伏八年、全身而退的人。
“二重身计划,风险太大,”伊文说,“就算有足够资源,代替所有潜在对手,AI和人类到底不同,一旦出现意外,暴露了身份,那就全完了。只有劳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才会拿它当救命稻草。”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愿意用生命去抵抗它。我一向喜欢合作共赢,非得把人逼死,两败俱伤,太不上算。”
“不逼一逼怎么知道呢?”
“别试探我,”伊文的语气仍然平和,温度却比刚才低了很多,“没有哪个领导人不想一直掌权,一直按照自己的心意管理国家,不过,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了,在民主社会作独裁者,很难善终,”她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山峦,“我不想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害怕失权,害怕丧命。我要在圆满的八年任期之后,功成身退,回到我的庄园里,在夕阳下,和朋友交杯换盏,欣赏美景,富足地过完这一生。我要掌握权力,实现抱负,也要平稳安宁,善始善终。”
钟长诀望着她的脸。伊文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徒,无论何时,她始终保有谨慎,并给自己想好完美的退路。
“如果八年时间,不够我做出政绩,再多八年也无用,”她说,“时代变化那么快,我迟早会跟不上,迟早要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一代,与其被人逼着交出来,不如自己选择接手的那个人。”
这席话实在滴水不漏,钟长诀也唯有点头而已。
不过,政客终究是政客,他始终留有疑虑。
伊文审视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在你眼里,我们是为什么竞选联首?”
“每个人的理由大概都不同。”
“是,”伊文说,“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们有想要改变什么的愿望。”
她望向远处城市的亮光,在万千灯火中心,是那个无数政客竞相追逐的终点:“夏厅的事务有多繁忙,你大概很难想象。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源源不断的危机。你的行程密密麻麻,每天睡眠时间不到六个小时,好容易能休息一会儿,还会因为各种原因被叫醒——战乱、自然灾害、国际争端、政权更迭,世界实在不平静,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意外,因而你也在不停奔波。”她的思绪触及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我还记得,有次修正案出了问题,我召集幕僚开会,当时我有个属下说,自己和未婚妻有约会,已经推迟了三次,这次必须去,而且他答应了对方,要喝酒、吃饭、跳舞、吃甜品,没准还有其他活动。我说你都可以做,但是得在二十分钟内做完。要是想做爱,那就边吃饭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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