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冷无机质的目光停了下来。
9044年3月1日。
一份平平无奇的文件。
——《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可宜居性监测报告》。
这回言息没有犹豫地点开电子文件封面,一目十行找到想要的内容。
【……综上所述,通过观测和模型计算发现,编号kb257834zb小行星所在星系宇宙环境不稳定度突增为30%,未来数百年内,该小行星可能将与临近行星发生撞击事件,湮灭为尘埃。】
【……cease6000模型计算显示,该撞击事件发生概率约为50%。】
【签字人:人类学术联合会议、行舟计划监测科主任谢英、安全保障科主任安戈溪】
谢英……解英,或是尤因。
安戈溪……安溪,或是安格。
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接近自己。
那条隐藏的主线,言息心想,自己可能已经找到了。
——冷寂宇宙中,那颗44.22光年外的遥远小行星就是答案。
主脑的作弊为他争取到了足够的阅读时间。在几分钟后不得不“秉公执法”,拉动警戒信号,通知远在千里外的新联合政府,在一分钟前有人侵入电子数据库,翻阅了最高机密文件。
此时遥远的联合政府内部掀起了怎样的风浪,与言息已经无关。
他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9044年,人类在一系列内耗后握手言和,达成行舟计划2.0,耗尽仅剩的资源造出轻舟01-50号,一份看似不起眼的监测报告却在这时摧毁了这欣欣向荣的一切。
一半的概率,要不要赌上全人类的未来?
这是个毫不公平的选择题,因为联合政府已经没有其他选项——“行舟计划正式开启,轻舟即将启航”这样振奋人心的新闻就是联合政府的选择,他们将带上全人类,去赌那一半概率的生存之机。
正式启航后,被底层逻辑锁定的主脑也不可能改变航线。
……来自现实世界的各怀心思的接近,是否已经证明,在他们所在的现实里,人类已经赌输了,那注定是一个必死的、没有新家园也没有未来的旅程?
也许有部分人选择了反抗。
于是他们只能接近主脑,企图篡改主脑,命令主脑改变航线。
……
言息仍然走向了休眠区,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他却走得无比漫长。
无人可以理解他此刻的感情,无人明白他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相信我……”明照衣曾经在他耳畔轻不可闻又恳求地呢喃,“你要相信我,小息。”
——我相信你。
【嘀——核验成功——】
他目标明确,步伐加快,不再犹豫。
眼里只有那一个休眠舱,那一个人。
——我想要相信你。
舱室开启,湿漉漉的雾气弥漫出来,言息弯下腰,紧紧拥抱住仍在沉睡的明照衣,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像要把遗失的世界整个揉进身体里。
他拥紧明照衣,像寻到一生的着落。
第67章 拒绝的权利
当说出“我想要相信你”时——
那意味着, 心底的怀疑已然难以压抑吧?
没有多余的时间供言息浪费,他背起明照衣,用在避难中心找到的攀索吊带将明照衣固定在自己背上。
……人们总是倾向于沿着自己选择的既定道路, 毫不回头地走下去, 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
漫长的人类社会体验生涯,让言息习惯了做一个“人”。自从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后, 记忆与感情的惯性一直驱使着他此时的行动。
很好——避难中心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
他闭了闭眼, 一滴汗水凝在睫毛尖, 心里猜测着, 或许外边两派人马决出了胜负,或许他们中途醒悟是有人在捣鬼, 或许江斐早已察觉是他来了。
不管如何,有人及时堵住了避难中心的出口, 打算来一场瓮中捉鳖。
明照衣的头无意识抵在他侧肩, 清浅的呼吸逐渐加重,这是他即将从二十年漫长休眠中苏醒的前兆。言息还是会因为扑打在肩颈的微弱气息而感到安心, 这会让他觉得,眼前的行动是有意义的。自己并不孤独。
他毫不迟疑调转方向,呼唤控制避难中心的cease,为他寻找其他出口。
【有,就在休眠区, 是为预防休眠区发生事故而特意留出的逃生通道, 直接通往这片政府机构区域外。】
虽然一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身后明照衣的重量重新把他压回了厚实的大地。武器是需要携带的,至少哥哥会需要。
言息找到武器库, 没有使用过的避难中心武器资源丰富,虽然大多还是20年前的旧货, 不过基本够用。
他用随手抓到的用来装物资的背包塞进两把攻击型武器,再提溜了一麻袋烟雾弹和催//泪//弹——这类烟雾弹除了蒙蔽视线,还能一定程度上屏蔽仪器探测。
主脑将地图传给了系统,统老师负责带路。
沿着幽深曲折的休眠区逃生通道离开,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终于见到外界细微的光线。
无法判断外界的情形,言息倚上出口处的门,边思索,边靠墙坐下暂作休息。他需要保持充足的体力。
松开背上的绑带,言息小心翼翼把明照衣托到身前,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额头轻轻抵上去,指腹寻觅到对方跳动的颈动脉,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
哥哥显得那么乖。
明照衣从没有在他面前这么乖巧过。那双曾经诉说爱意的深邃眼眸此刻紧闭,遮掩了厚重的爱意,也隔绝了炙热的侵略感与占有欲。
明照衣的爱意真是无私的吗?绝对不是——言息可以不爱他,但眼里不能没有他,这才是明照衣从始至终所追求的。
是深情美化了这种潜移默化的霸道,使明照衣看上去处于弱势。
言息明白,如果这个人睁开眼,就会有自己的思考,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当他知道自己得知了那么多的事,他会如何应对?……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自己,或展示爱意,或表达深情。
或者相反……他再也不用伪装情深了。
自己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理所应当的所属物?寄予种种美好幻想的化身?——还是单纯的、“任务对象”?
言息搂紧明照衣腰背的动作过于用力,手臂几乎在小幅度颤抖。
他闭眼将脸贴上去,触碰对方的侧脸,沿着鼻翼蹭至额头。发丝相贴,静谧的空间里,彼此衣物磨蹭发出细微的声响。
熨帖的人体温度,熟悉的气味。
——安静的,乖巧的,一动不动的哥哥。
如果连生命物都算不上的东西也可以有心愿的话,他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现在。
如果我爱你,我怎么会希望你不要醒来。
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会紧紧拥抱你不愿松开。
*
休息片刻,言息还是决定出发。即使他在这里放弃,江斐等人也会进来搜索的。他轻轻碰过明照衣的唇,戴上面罩,不再把对方固定在自己背上,而是以一种紧贴的姿势抱进怀里。
再把另一张面罩扣在自己脸上,向出口外丢出所有烟雾弹和烟//雾//弹,搂抱着明照衣冲了出去。
漫天大雾,也许一次性丢得太多,整片天空都仿佛昏暗。
他抱着明照衣孤独地奔跑,脚步声踩在沙砾河滩上,就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里是毁灭后的城市被遗忘的一角。
平静中潜伏着窥伺。
砰——有闪光弹被投进大雾里,在言息身后不远处炸响。
有人追上来了!
他被发现了,或者说守株待兔?
也许是江斐为首的军部,也许是林墨为首的“永生教”,对言息而言,二者没有区别。
很快零零总总的枪//弹落在四面八方,追赶他的脚步,怀抱才是最安全的姿势。
风声混杂急促的呼吸声,裹进耳朵里,辨不清是怀中人还是他发出的。
大雾之中,奔跑之中,江斐的声音通过扩声器传来,难以分辨是哪个方位。
——“言息,我知道是你。”笃定的口吻。
——“很聪明的招数,但你忽略了,现在我和林墨最大的目标不是彼此,而是你。”也许有被一时间的私仇冲昏了头脑,但回过神就能明白他们忽然产生争端,获利者会是谁。
——“最熟悉‘休眠计划’的人是我。”包括休眠区的逃生通道,那是整个地下避难所除正门外唯一的出口。所谓瓮中捉鳖,就是堵一个口,再放一个口。这是阳谋,就算言息清楚这一点也别无选择。
——“难道你还相信他?相信一个最有可能欺骗了你的人?”
言息大腿中了一枪。
疼痛从血肉里蔓延,异物感与灼烧感异常强烈。
——“从签下人格销毁同意书那一刻起,他就放弃你了。就算说辞再冠冕堂皇、令人感动,他也从没有将你视作与他地位对等的存在,他可以决定你的命运,他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可否认,江斐拥有一张蛊惑人心的嘴。
——“我很卑鄙,但你不在乎。而他是一个更巧妙更擅伪装的卑鄙者,你也不在乎?”
——“他签下了销毁你的同意书,又巧妙地借由休眠计划脱身而去。我也很好奇,他为什么还能在需要你的时候毫无负担想起你,再抱着目的接近你?”
言息抱着明照衣无法腾出手反击,在混乱无序的枪声中,他称不上幸运地,后背再中一弹。
还好位置比较偏,没射中脊椎,仍然可以奔跑,外界刺激下这具人类身体的潜力是无限的。
他已经听见了水声。
避难中心的主脑提供给他的周边地图显示,这里有一条河通往郊外,也是城市边缘。统老师也说,它可以在水里释放能量,尝试放大光球,把他们都包裹起来。
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计划。
——只要跳下河。
看到出现在视野中的河道那一霎那,他猛然剧烈一抖,侧腹部正中一弹,恰好打到骨头上。疼痛瞬间钻进骨髓里,渗透到四肢百骸。
这时河道上有冲锋艇到来,是“永生教”的人,堵住了他计划中的出路。
他们带着狂热又希冀的目光紧盯着他,似乎在希望他上船来。
这也不妨碍他们抬起武器,朝言息另一只完好的大腿补上一弹。
言息扑通半跪在河滩上,彻底丧失行动能力。
大雾渐渐散去。
言息护住怀中人,环顾四周。朝他警惕围拢上来的所有人,都以一种或狂热或异样或掺杂恐惧的目光看他,仿佛捕捉一只困兽,又害怕被反咬一口。
他承认了,人群之中,只有自己一个是异类。
……他有一点不甘心。
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目的,也无所谓自己的结局,可是怀中的明照衣……也失败了吗?
他其实不想看见这些人赢过明照衣的。
哪怕明照衣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眼神晦暗且挫败地想,我还能怎么拯救哥哥?
他真的,需要我拯救吗?
自顾自地说着“拯救”,其实只是在做多余的事,真的很愚蠢啊。
“……小息。”
轻弱的呼唤声。
言息僵住,放慢动作低头,不敢置信。
他小心翼翼解开彼此脸上的面罩。
怀中的明照衣眼皮微微颤抖,唇瓣孱弱翕动,在轻唤他的名字。
“……小息。”
嗯。言息喉咙里想要发出声音。我在。但或许是四肢的疼痛麻痹了他的感官,他没能发出一个字。
眼皮这时倏地掀开,明照衣睁开眼来。
——像明月恩惠地只照拂他一人,投下言息孤独的影子。
休眠与普通的沉睡不同,没有梦境,一片虚无,甚至在极力想要醒来时能隐约察觉到外界的动静。因此明照衣睁开眼时,双眸清明,似沉渊静海,仿佛已经醒来多时。
如同希望得到救赎般,言息俯身贴着他的额头,短暂停顿后终于发出声音。
“哥哥……我该怎么做?”
“——相信我。”
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二人现在的处境,也不关心如何发展成现在这样,仿佛其他人都构不成威胁,明照衣眼里仅仅倒映着言息,声音毫无迟疑。
他抬手满含包容地抚摸言息的脸,嗓音还有些暗哑,“小息只用相信我就好。”
江斐或是其他什么人,在蛊惑言息不要相信。
但言息不想去听,他垂眸只想要望进明照衣眼底。
“好。”他说,“我相信你。”
信任,是一个异类多么珍贵的东西。
当言息说出这句话时,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蔓延开来。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肉//体的疼痛变得远去,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外表涂抹的那层伪装,河滩,废墟,大地,天空……它们最浅层的表象都消失了。
构成它们的真实信息,数据,世界的真相,构成万物的一切信息,忽然爆炸式呈现在他脑海里。
就像虫族世界里,他从悬崖坠落下来那一次。
他突破了作为这个世界中的存在本身,突破了表象的界限。
但与那一次不同,他并不觉得头痛欲裂,反而更加清明。就像一个昏昏沉沉数年的人终于从一场大梦里酣畅淋漓地醒来,头脑无比清醒畅快。
世界在他面前无比清晰。
他知道了它为何虚假,也知道了如何篡改它的虚假。甚至不需要他动手,世界,仅在他的一念之间——宛如神明。
他不必再从无数重幻象中重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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