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有些冷滞，维亚抬手碰了碰林斐的肩膀：“只吃这么一点怎么办？到时候走都都不动，多吃一口好不好？”
兰德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中的情绪，闷声闷气地说：“就是因为每天吃这么点，才总是没精神。”
兰德不想抱怨的，可是他实在太怕了。
每天他待在林斐身边，看着林斐从白天昏睡到晚上，从晚上昏睡到白天，他记录下了林斐每次苏醒、睡眠的时间，吝啬鬼一样计算林斐的时间，他比所有人都更了解林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上前摸摸林斐身体，没有一丝邪念，仅仅是担心他会在无尽的睡眠中……永远死去。他的心脏仿佛完全不受他自己控制，而是被某个不可名状的巨手捏住，他不知道那颗心脏什么时候会被捏爆，于是每一天都是心惊胆战、惶惶终日。
几年前，他每天都在接受手术、林斐的行迹却突然消失的那段日子，兰德以为那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刻。可到了今天，兰德才发觉，痛苦没有极限，当时间成为痛苦的单位时，绵绵无期的绝望能反复凌迟一个人的心神。
兰德捏紧手中的盘子，却听到耳边传来林斐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吃不下了，”林斐说。
维亚连忙摸摸林斐的脸，心疼地看着他，说：“没事没事，吃一点也很厉害了。”
一直站在后面的尤里安冷冷地看着兰德，抱着手臂说：“兰德，承受不了的话，就让你哥哥来照顾吧，难道还要斐斐安慰你脆弱的小心脏吗？”
维亚扭身狠狠瞪了尤里安：“尤里安你闭嘴。”
维亚的目光又看向兰德：“维德？那还不如让赛加过来。”
接收到尤里安的目光，维亚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住嘴，可林斐已然听到这个名字，他慢吞吞地问：“原初种怎么样了？”很久没看到他了。
那天安抚室发生的一切，林斐不愿意回想，他把所有记忆都丢进了心中紧锁的盒子，假装自己什么都忘了，唯独有关于赛加的记忆，林斐还记得。他记得当时，是赛加把他从雄虫中间救出来的，这不是赛加第一次救他。
塞梅尔开口道：“赛加他——”
塞梅尔话还没说完，尤里安瞪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塞梅尔也不知怎么，还真又闭上了嘴。
这一点不同寻常反倒引起了林斐的注意，他那双绿色的眼瞳从塞梅尔身上转移到尤里安身上。。
就在他们以为林斐会问什么时，林斐却收回了视线，什么也没说。
兰德咳嗽了几声，咽下喉咙里的酸痛感，故作轻松地和林斐说：“赛加他挺好的，斐斐是想见他吗？”
林斐侧过头看向兰德，看了几秒，他说：“你们不想说，可以不说。我难道能逼你们吗？”
“没必要骗我，”林斐的语气稀松平淡，却让周围一圈虫听得心里发凉发慌：“当然，你们就算骗我，我也不能做什么。随便你们吧。”
兰德瞳孔一震，伸手去抓林斐的手：“斐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林斐随便兰德怎么抓，看着兰德的目光就像看一个花瓶、一个摆设，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反应，仿佛活人的灵魂已经彻底挣脱这具孱弱的身体，现在的林斐只是一具随惯性行动的肉身。
就像他说的那样“随便你们”，他不在乎。
塞梅尔站在林斐身边，急忙开口道：“母亲，请不要这样说，您拥有支配全虫族的权力，如果您想知道什么我——”
“赛加他快死了，”门开，维德从外面进来。他身后还跟着阿雷斯特。
维德站在离林斐六尺之外的距离，脸上还带了黑色的半边面具——教会认为他的面容会吓到母亲，要求维德不准随意靠近母亲，如果靠近，必须戴上遮掩脸部伤痕的面具。
林斐：“快死了……？”
第136章
“为什么？”林斐问。
维德看着林斐的眼睛，说：
“为了尽快发育成熟，他一直在服用生长剂。即便这样，他依然需要至少三年的时间，才能进化出拟态。
那天在安抚室，他强行加速发育进程，提前完成拟态进化，在缺少能量的情况下直接跃进到成虫期。强行加速生长进程让他的身体极速衰竭。在把你带出安抚室后，他就倒下了。”
林斐苍白的唇瓣微动：“他为什么强行进化？”
维德抿了一下嘴唇，眼睫低垂：“或许他以为我们在伤害你，他想救你。”
林斐绿色眼瞳一如之前黯淡无波，最初闪过一丝意外后，就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长长的眼睫垂下，瞳仁处投下一片阴影：“我没有要求他这么做。”
他的话听上去像是在撇清关系，并没有多余的同情或者爱怜。
“我知道，”维德说：“他是自愿的。”
“斐斐你别太担心，”尤里安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面朝林斐说：“他毕竟是强大的原初种，而且教会也一直在为他治疗，不会有事的。”
对林斐说完，尤里安侧过头看向维德：“维德表哥，林斐现在身体很虚弱，你可不要为自己的一点私心故意让他担心忧虑。教会还有各大家族，都不会同意的。”
见林斐垂下头静默不语，并没有流露出对赛加的多余关心，尤里安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维德垂在身侧的手蜷缩起来。几声呼吸声之后，他看向其他人，说：“准备下去吧，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尤里安凑到林斐身边：“斐斐，我帮你换衣服吧。”
林斐摇摇头：“你们出去，我会自己换。”
场面沉默了几秒，维亚首先站起来，他弯下身，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林斐的脸：“东西全整理好了，你穿好衣服出来就行了，我在外面等你。”
塞梅尔也站起身，目光流连仍望着林斐，恋恋不舍地转身，预备走出去。
其他几人都准备要走出去，只有维德还站在原地。
“维德表哥，你怎么不走？”尤里安走到维德身侧，问道。
维德说：“我有事要单独和林斐谈。”
“谁不想和母亲大人单独待在一起？如果人人都这样，斐斐他岂不是要忙死，”尤里安碧绿眼瞳中幽光闪动，目光上下扫视维德。
“今天之后，除非他需要我，我不会再打扰他，”维德侧过头，对尤里安说。
“不会再打扰他？维德表哥，你一向是最守信用的，”擦着维德的肩膀走了出去，尤里安扭头看向林斐：“斐斐，要不要和维德表哥谈，选择权在你。”
等所有人离去，室内只剩下维德和林斐。
维德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林斐面前。
那是一只雕刻有几何图形与植物纹样的匣子，看上去像是珠宝盒。
“打开看看，”维德说。
林斐垂眸看着眼前的盒子。
维德抓住林斐的手腕，把林斐的手按在那个盒子上面：“打开看一眼，林斐。”
林斐扭动手腕：“别碰我。”
挣扎之下，那个盒子不慎摔落至地，声响一出，林斐的动作一抖，缩起身子，他的面容阴郁又消沉，重复道：“别碰我”
维德握住林斐手腕的力道渐渐放松，放开了林斐的手，他半跪至地，拾起那只盒子，转向林斐，对着林斐，他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支小巧的、泛着机械冷光的激光枪。
“它能在一百米距离击穿一只成年雄虫，”维德从盒子里拿起那把小巧却足以致命的激光枪，放到林斐手上。
手上枪支沉甸甸的重量、枪支表面金属带来的冷意、杀伤性武器的本质让林斐的手微不可察抖了抖。
林斐低着头，看着手上的东西，缓慢地眨了眨眼。
握住激光枪的握把，抬起眼睫，他目光移向维德。
维德低声说：“如果有谁想伤害你，如果有谁令你害怕——沙克·温莱也好，阿雷斯特·雷米尔也好，塞梅尔也好，连我在内，你都可以用这把激光枪，洞穿他的身体，干净利落地杀死他。”
维德的紫色眼眸中倒影出林斐的面容，他说：“林斐，不要再害怕了。只要不伤害自己，你什么都能做。”
冰冷的枪口顶上维德的胸膛，林斐问：“这样也可以吗？”
维德面朝林斐，抬起手，摘除了自己的半边面具。
与他裸露在外的完好的如同古典雕塑一样深邃立体的英俊面容截然相反，他半边面具下的脸上有着数道狰狞的伤痕，比这些伤痕更可怖的是他黑窟窿一样空洞洞的左眼，从中甚至能窥探到隐藏在里面的血肉。
维德说：“你咬断阿雷斯特·雷米尔的舌头，把他变成一个哑巴。捅穿我的左眼，让我成为残疾。雷米尔家族和卡奥菲斯家族敢像过去一样对你吗？他们敢对你有一点怨言吗？”
“他们不敢，”维德站起身，面对着林斐，手按在床上，不断拉近二人的距离，直到只要轻轻一阵推力，二人就能面贴面亲吻对方，“你现在无所不能，林斐。”
扳机扣动的声音响起，林斐面无表情看着维德，打开了激光枪。
可是，预想中维德身体洞穿的场景没有出现，激光枪没有射出任何东西。
堪称亲密无间的距离下，林斐看到维德那张一半毁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一点得逞。对于林斐想要夺命的举动，维德没有任何不悦和吃惊，恰恰相反，他冷峻的脸上是难以遮掩的如愿的喜悦。
“你恨我，”维德说出结论，紫色的眼瞳中极致理智的情绪反而让人感到癫狂，“林斐，你可以更恨我。”
维德凑过去，嘴唇将要轻轻贴上林斐的唇瓣时，林斐往身后一躲，抬起拎着枪的手往维德脸上重重一砸。
冷硬沉重铁块一样的激光枪与维德脸上面颅骨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维德本就毁容的左边脸颊上飞快浮现出一片红。
“你骗我，”林斐说。
维德却一把抓住林斐的手腕：“没骗你，这把枪是真的，真的能杀人。”
“它不是这么用的，”维德捡起摔在地上的激光枪，“它很有用，也很危险。你可以用它杀敌人，但不能伤害自己。”
维德把枪重新放到林斐腿上：
“你必须经过训练才能使用它，不止是训练如何用它杀人，还需要训练如何才能不被它伤到。
你接下来要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军队驻扎，那里有完备的训练场地。我会带你过去，教你怎么使用。”
林斐启唇：“你不怕我学会后第一个杀你吗？”
维德深邃的紫色眼瞳中又掠过笑意，他说：“林斐，来报复我吧。”
“不过——”维德突然又凑过去，这次他如愿以偿亲到了林斐的脸颊。林斐怔了一秒，反应过来后抬手往维德的脸上呼了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房间中响起，林斐面无表情地看着维德，用袖子擦自己的脸颊，说：“真恶心。”
维德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侧：“不过你以为只有枪你就能报复我吗？你抬手开枪的短短几秒，我有一百种方法躲开。你太慢了，太弱了，就像刚才，林斐你闪避得就像慢动作。”
“确实恶心，”维德看着林斐的眼瞳，“雷米尔那种做派果然很恶心。”
“林斐，如果你继续虚弱下去，在我们没死光之前，你会不断体验这种恶心的被缠上的感觉——虫族天性如此。”
维德拿起空了的盒子，站起身：“把枪藏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会让你杀死他们的成功率上升几个百分点。”
维德说：“我走了。”
看着维德离去的背影，林斐突然开口：“赛加到底怎么了？”
维德的动作一停，背对着林斐，他说：“生命垂危。”
“尤里安不是说教会会治疗他，而且他是原初种，那么强大，”林斐盯着维德的背影。
“再强大也是小孩子，”维德的声音很平静：“林斐，你想救他吗？”
林斐反问：“你想让我救他？”
维德戴好半边面具，回过身：“我不会想救一个竞争者。要不要救他，决定在你。”
林斐没说话。
维德转身离去，留下一句话：“林斐，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门开，维德看向站在门口的维亚，二人目光对视，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维德侧身从维亚身边走开，维亚看着维德走远，红色的眼瞳中染上了阴霾。
踏进房间，他走到林斐身边，竟然也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斐斐，送你一个小礼物。”
刚刚才收到“礼物”的林斐沉默了片刻，在维亚从期待慢慢变成低落的眼神中，林斐慢慢抬起手，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只有着花卉纹样、镶嵌着宝石的金属手环。
他看向维亚。维亚脸上的阴霾在林斐收下礼物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他笑眯眯地看着林斐，语气很随意平和：“斐斐，这个手环，可以防身，也可以杀人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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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环不错，”维德说，目光却并没有落在林斐手腕上，而是淡然地看向前方。
林斐摸了摸左手的手环，也淡然地看向前方：“维亚送我的。”
“哦。”维德应了一声，没再开口，目光淡然地继续往前走。
两人走了好一会，维德突然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下星艇后吗？”
林斐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下星艇前。”
维德：“哦。”
两人继续沉默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维德再次开口：“昨晚住得舒服吗？塞梅尔他们闹着要给你守夜，你后来同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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