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比我的年岁都要大将近一轮,”秦峥眼底沉沉,“当年之事倘若再次重演,你说……我爷爷的身体,还能撑住么?”
萧逸也沉默了。
不多时,去问身价的仆从敲门进来了:“公子,已经问清楚了,春江楼除夕宴上,若要为楼里的姑娘赎身,得跟楼里的大茶壶拿了姑娘的腰牌并着出价的银两价钱送去鸨母那处暗拍,价最高者得。”
“那鸨母递过来的价钱,约莫是八百两方才能拿下此次暗拍,若是银子不凑手,她那里倒还能再帮着公子再掂量掂量……”
八百两,对于秦峥而言倒也算不得太多,但对于这么鸠县这么一个地方而言,八百两的身价也颇为不便宜了,能掏得起这个钱的,多半是些官宦子弟,又或是豪富之家。
略一沉吟,秦峥抬眼看向玄霄:“那可有问清楚,那姑娘是否来自京城?”
玄霄抱拳:“公子妙算!”
立在秦峥身后的萧逸脸登时便是一变:“公子坑我——公子分明一早就看出来她跟着那劳什子的郑十三娘学舞!”
秦峥轻笑一声,偏了偏头,悠悠然开口:“是啊,去年年初,那三个月的教坊司总不能教我白住,往前推三十多年,你没出生,难不成我便出生了么?”
“……你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萧世子,掏银子吧。”
第19章
春江楼整个宴客大厅灯火掩映,布置在暗处分配了位置的大茶壶们,从冰桶里取出削磨成凹面的冰棱镜,朝着一早定下来的高度角度映照了过去。
光从冰棱上穿透、被冰棱折射着转换了光路,又被四周一早准备好的小丫头们捧起的银镜阻拦、反射,朝着楼下的舞台上聚集而去。
纱幔朦胧,却又有柔和的光线打落在纱幔上,随着纱幔于空中漫不经心的飘摇,于是那光便也随之荡漾起来,一时放眼望去,整个大厅尽是浮光掠影——像是一整块琥珀色的水晶破碎成锋锐的棱角,折射着光芒的同时,却又似是被融化酿成了蜜一般的静谧。
然而这种静谧注定了只是眼睛的错觉,不知从哪里打来的光落在了台上,落在了台上舞着的美人的身上,落在了美人的眼睛里——衣衫华美,钗环琳琅,朱红的花钿下,是一对映不进台下人身影的明眸。
佳人遗世,伶仃醉舞,自成一景。
台上伴着琵琶筝琴所奏的煌煌之乐翩然而舞的美人悠然而起,碾足,拧身,下腰,探手,点提……明明身着红裙绯衣,却不见有丝毫轻佻妖艳之色,举止皓然间盈有贵气,仿佛享尽了人间富贵,又似是天边身着宝衣的神仙妃子。
而随着她发间的金步摇倏然脱坠出去砸落在台上滑出老远,整个春江楼的宴客大厅都随之静了下来,唯有琵琶声伴着无数乐音于耳畔回响。
台下人眼里映着的,唯有台上似是醉得舞影零乱,却教人无端牵挂着的、如置身云端富贵的美人。
谁能说杨妃不美呢?这种美,是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富贵,更是她缢死在马嵬坡时,该是甘愿为君从容赴死,又或是怨愤难消,不甘而亡的心境……更是锦缡这一舞里耽于享乐,溺于情爱,今朝有酒今朝醉,只待醉死梦生的沉沦。
台下角落里,掩在屏风后的席间,有一身儒衫的才子喟然一叹,偏了身子与身边陪酒的姑娘低语,却是在打听台上人的消息。
于是那姑娘嗔了一声,把原该捧到才子面前的酒就那么往桌面上一放:
“你们这些个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管人家该是叫个什么名字,又是个什么来历?既是看上了旁的姑娘,又何必这大冷的天儿把我从后头的园子里叫出来,跟你在这大堂里陪酒?原是我那儿烧着炭火、暖着汤婆子的被窝不够暖和么?”
被姑娘这么怼了一通,才子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自个儿捻了那桌上的酒杯微微摇头:“……我是叹,这姑娘也是个苦命人。”
那姑娘依旧不依,朝他使着小性儿:“这楼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苦命人?”
才子轻笑着,把那杯酒饮尽了,抬手把她揽进怀里,只一双眼睛却还看着台上:“这苦命人,和苦命人,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愈是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会活得越来越苦。”
姑娘在他胸膛锤了一拳,使性儿的不理他了。
唯有才子摇头叹息:“曲是好曲,舞也是好舞,只是镜中月,水中花……注定了她所求的东西,此生难得。”
台上,琵琶声渐低,随着铜磬悠扬漫长的一声回响,美人红裙委地,仰卧探月,而后缓缓收手,饮罢了手中那最后一杯虚无的毒酒。
宴客大厅中原不该被点亮的灯火随着场中余音次第灭下,原该折射在纱幔上的掠影浮光随着银镜的收起与冰棱的撤下而渐渐消失,就连台上逶迤而下的绘着朦胧宴饮图的纱幔也被缓缓收起,唯有台上委地而坐的美人,缓缓抬眼,第一次正视了台下所有的观众。
而后起身,容光明艳,姿态端方的朝着台下缓缓一福,转身离去。
而也就是此时,整个宴客大厅里登时便沸腾了起来。
此前初秧下台之后,大厅里也曾骚动过一阵,只是因着锦缡即将上台,没有那般多的人手,穿梭于大厅里的小丫头们快速转上几圈,手里捧了一堆牌子便步履匆匆退下,于是很快平复。
然而此时整个大厅却是无时不有人在招手,于是先前布场的那些个小丫头和大茶壶们,也有半路上便拐道去做旁的——
这些司微便不管了,左右拿到手里的银子也不是他的,舞台结束,看看这台下的反应,也约莫着是这场舞台算是大成功了。
……虽然他自觉自个儿在里头没起多大作用,凭着锦缡那舞乐双绝的模样,哪怕没他司微,只要她想,约摸着人自个儿就能打个翻身仗,无非就是以前念头不通达就是了。
司微揣着怀里的银镜往锦缡原先候场的、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儿里走,刚转过一处包厢门口,紧接着便在槛窗边儿上见着了里头坐着的人。
约莫着是十四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眉高鼻薄唇,鬓角散着些许碎发,若非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刺绣玄氅,这人更像是个背负着世仇过往的少年侠客,不羁里透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
但江湖人嘛,大多都是千里走单骑的孤客,撑不起他这一身看似低调,实则奢侈的衣裳。
此时这人一张脸被灯映着,一半阴一半阳……老实说,没看清他掩藏在暗面的那半张脸的时候,司微脚步有瞬间的迟疑。
毕竟大晚上的,他又只有这么半张脸露在外面……
司微默了默,怀里抱着镜子朝那人一笑,正待略过这个一看就知道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便见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二楼廊上的人不多,先前抱着铜镜捧着冰镜的人大多被司微安排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只这正对着舞台的一处地方怎么也避不开,安排在这的大茶壶又跳票了,司微只能自己顶上,一时也忘记了这楼里有数条暗梯,于是便跟人对了个脸贴脸。
司微只得上前,学着楼里小丫头们的那副模样开口:“公子可是有事?”
秦峥微微偏了脸来,点了点司微怀里的镜子:“你们楼里,怎么想着拿冰镜和铜镜来往舞台上聚光?”
司微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入射角、折射角和法线的大量计算工作,都是先前他为了把光聚在舞台上时一点点试摸着算出来的,但这些跟一个古代人根本说不通……
而且,以他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唯一一次,与超出自己阶层的人的相遇来看,他不认为这些有钱又或是有权人会对普通百姓有多少的友善。
于是司微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垂了眼作出个恭谨的姿态来:“公子可见过夏日水榭里映在墙上的粼粼波光?水既然能把天上落在水面上的光映到墙上,仿照水镜而做的铜镜又为何不能把烛光映到旁的地方?”
秦峥一时哑然: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过……
秦峥隔着槛窗探出手去:“你且把你怀里的那枚铜镜拿来予我一观。”
这话秦峥说来自然,却充斥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司微皱了皱眉,打量他一眼,还是把怀里的铜镜递了过去。
在这个时代,一枚铜镜价值不菲,毕竟是一个以铜钱为货币的时代,铜镜又是以铜打造,使磨镜人反复打磨开光过后才能映出人影,最亮的镜子据说能映照出主人的头发丝儿来——当然,镜中的颜色也还透着铜特有的本色。
然而司微如今递过去的那枚铜镜却与寻常镜子不同,从镜子背面还能看出青铜质地的镂刻花纹,然而映人的那一面,却是一片银亮,待人影照应其中,显出来的竟是本色。
秦峥将镜子拿在手里来回把玩片刻,复又再问:“这枚镜子因何又与寻常镜子不同?”
司微:……
司微急着去寻锦缡,懒得再应付这种无关人等,于是垂了眼,学着楼里小丫头那样福了福身:“不知。”
秦峥身后,萧逸看了眼秦峥拿在手里把玩的镜子:“若公子想要,不妨让玄霄再跑一趟,问一问这楼里的鸨母。”
秦峥轻笑一声,把这枚镜子隔着窗户往外头站着的司微怀里一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没必要。”
说罢,他侧脸看了眼正皱眉接过铜镜的司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行了小丫头,脸上不乐意的表情收收,下回别离包厢窗户门口太近,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惹恼了哪位姑娘、客人,那可就有你受的了……去吧。”
除去工作场合实在避不开以外,司微向来不喜欢和这些说话间透着股子傲慢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打交道。
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透着股子敷衍地应了声是……倒不是他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而是锦缡这一场舞台结束,他应该也不会再在这春江楼里多待,这一句叮嘱虽是好意,但于司微而言……
行吧,他下回会注意。
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
司微沉默着把铜镜揣回怀里,锦缡下台时是在一楼,也不知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哪里。
司微心底记挂着锦缡,心思也不在面前的人身上,接了话便潦草的朝着屋里的人行了个礼,匆匆朝锦缡先前后场的小间儿奔去。
将将走远之时,耳畔却还听见身后屋里那人和身后人轻嗤:“年纪小小,气性倒是挺大,听不进话不说,待人也敷衍潦草的紧……”
有人低声附和了一句:“在这楼里时间长了,身上棱角再锋锐,也都得磨平了,只是早晚的事。”
司微:……表现的不够卑微讨好真是对不起哦。
锦缡原先候场的那处屏风早已被挪走,司微拉着身边匆匆端着茶点路过的小丫头一问,方才知晓锦缡已经去了一楼宴客大厅与后头园子相连接的庑门处,于是也顾不上问这用完的镜子要还给谁,揣着便一道顺着楼梯下去追锦缡去了——
左右这楼里守门的大茶壶都知道司微这号人,寻常时候也不会轻易让楼里的小丫头们往外头乱逛,这镜子教司微揣了也就揣了,反正又不能带出去。
司微到的时候,锦缡身上已然重新披了兔裘,正和抱了琵琶的清露站在庑门口处说话,见司微奔来,便朝他一招手:
“快来,妈妈那说是有了花拍的结果,让我们过去一趟。”
第20章
春江楼除夕宴的花拍一向是暗拍。
姑娘下台后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拿十两银子找楼里大茶壶要了刻着姑娘名字的腰牌,并着把估算好价钱的纸条子一道送往前院一侧春娘住的院子里,剩下的,便看是谁出的银子价钱更高了——这是赎身的价。
自然,也有不那么高的,譬如早在锦缡前头下台的初秧。
初秧刚自台上下去,堂中便有人招手唤了小丫头过来递了一两银子,要了刻着初秧名字的木牌,又并着自个儿的出价一道写了条子递了出去。
这种的,便是春江楼里新人花拍的价,只为买一夜贪欢,却也是价高者得。
于是楼里各处都有小丫头们四处走动的身影,尤其是春娘住的那处院子,往来的人更多。
司微和清露跟在锦缡身后,一路随着前头引路的小丫头朝着春娘住的小院里走。
这会儿子正是春娘忙着的时候,堂屋里的帘子大开着,任由小丫头们端着木盘子,盘子里搁着刻着各个姑娘名字的木牌,并着买家为着姑娘们出的价钱——十两银子的,是姑娘们赎身的准入门坎,算是暗拍的保证金;一两银子的,是新人初夜归属权的准入门坎,过了这道门坎,跟那些个赎身的姑娘们一样,凭银子说话。
若是楼里正经挂牌的姑娘,这除夕宴便该是她们涨身价的日子,倒是没了这额外银子的花费——自然,去陪谁不去陪谁,还得是看银子。
春江楼嘛,一向做的便是这种买卖。
于是从前头宴客大厅送来的牌子、银子并着各种纸条,再有那些个姑娘们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的客人……来来去去的,便都是些繁琐却又一个弄不好便要翻车、翻脸的事儿。
于是刚踏进春娘住的这处小院儿的门,沿着游廊往前走了几步,还未靠近正堂,便听着春娘指着手底下一个大茶壶的鼻子大骂:
“怎么着,他是县学教谕之子又如何?一个正八品的教谕就能把你唬得劲儿巴扎的?莫说他是县学教谕之子,便是他爹宋教谕亲至,该掏银子的也还是得掏银子!既已报了家门,去,往宋宅走一趟,也不必再多声张,便知会了宋教谕说他儿子在春江楼借着他的名声抖威风……”
“一个暂且不过过了童生试的童生,十几岁该成家的年岁竟连个秀才都还没考下来,竟还有这等大的脸面在我春江楼耍威风不成?”
春娘的声音之响亮,使得隔了数丈尚在游廊上的司微几人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倒是不比先前哪怕是在乐坊楼子里过台时那般有坐筹帷幄的气度,更像是被这一摊子鸡毛蒜皮的事给惹毛了的母老虎,就连声音里都透着股子泼辣凶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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