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散:“如果不想听……那就算了。”
幸好,沧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蓝错几乎微不可闻的提问。
脑海中倏然闪过对方对待自己剑身时那种有些诡异的态度,他眼底的醉意顿时消散了几分。
他意识到,蓝错或许是想找他倾诉这段过往。而这更有可能,也是他第一次试图去找一个人听他的故事。
他不自觉地正色,声音却比往日还要低沉柔和:“你说,我都听着。”
即使得到了沧溟的回应,蓝错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又过了片刻,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蓝错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然不大,但也比刚刚稍微抬高了些,让听众能够更方便地听到他所讲的故事:“我的剑主,来自荆州的一个修仙世家。”
“和许多话本子中的天之骄子一般,他年少遭难,满门被屠,唯余他一个孩子因贪玩晚归而侥幸逃脱。”
“幸好,他父亲的旧友及时赶到,将他接到了自己所在的宗门修行。”
……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应子归都不敢对外提起自己来自荆州,是荆州应氏的遗孤,就连绣着代表家族图腾的神鸟凤凰纹的衣服,都不敢穿在身上,展示在外人面前。
但这并不代表他遗忘了自己身上所背负的血债,相反,为了替族人报仇,他成为了整个宗门最勤奋的弟子。
那时,修真界流行以妖兽精血为引炼器。
在他成功筑基后,他师父前来询问他想以何种妖兽精血为引炼制自己的本命剑。
他听闻孔雀又被称作鸾凤友,是上古凤凰神兽的后裔,因此他告诉他的师父,他想以孔雀精血为引炼器。
他的师父对这个无父无母修行刻苦的弟子极为宠爱,辗转托了关系,找到了当世最强的孔雀妖兽孔雀公爵合作,借来他的精血炼制本命仙剑。
剑很快炼好了,与寻常仙剑不同,这柄仙剑以雀首为柄、雀尾为刃,周身泛着浅蓝色的流光,若是放在剑架上远远看来,就真像是一只站在梧桐树枝上的高傲的孔雀。
拿到仙剑,应子归对其爱不释手,除了每日沐浴,几乎随时都要将剑带在身边,片刻也离开不得。
对于这种蕴灵仙剑来说,只有成功诞生了剑灵方才能为其取名。为了使自己的本命仙剑早日生灵,应子归带着它走南闯北,既去过岩浆肆虐的火山,也下过有恶蛟镇守的深海,他寻来世界各地的天材地宝蕴养自己的本命剑,日日陪着他沐浴日月之精华。
终于,或许是受到他的感召,在某次渡劫中途,他的本命剑终于成功生灵。
他被雷劫劈至重伤,全身焦黑地倒伏在地上,他以为自己要活不成了。
恍惚间,一只巨大的雀鸟出现在了半空中。
它扇动着翅膀,华贵飘逸的尾羽在空中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湛蓝的脖颈伸得笔直,眼带精光,凝视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雷劫。
它引颈长吭,悍然直面道道雷光。
因为剑灵的及时出现,应子归成功渡过了雷劫,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但他却没能开心多久。
因为在他成功渡劫后短暂的修养期内,他结识了一名御兽宗的小弟子,一次闲聊,那名小弟子告诉他,孔雀分为蓝孔雀和绿孔雀,而被认为是凤凰后裔的,只有绿孔雀。
好巧不巧,自己的剑灵,是一只蓝孔雀。
这一发现,对于他来说,有如雷劈。
即使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能查出来,当年究竟是何人灭了他家满门。他没有族人,也没人知道他的来处,他害怕若是他自己也忘了,便真的没人记得荆州曾有一个以凤鸟为图腾的修仙世家。他没有带着族徽刺绣的衣服,也不会缝制凤鸟纹,他所剩下的,只有一件带着神鸟凤凰纹的五岁稚子的衣服,和他的本命剑。
他将这柄以孔雀为原型的剑当作是他作为荆州应氏后代的最后一点表征。
但是,直到宝剑生灵,他才骤然发现,原来就连这点表征,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想。
就像是对某种珍宝期待已久,并为了得到他付出了近乎全部的心血,然而等真正得到了,打开精美的匣子一看,里面装着的,却是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身边还有人告诉你,从来就没有什么珍品,你所求的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赝品。
自诩以凤凰为图腾,却连究竟谁是太子谁又是狸猫都分不清,这才真是可笑至极。
他愤怒,但却不知道应该责怪谁:
怪他师父吗?人家辛辛苦苦为他托关系,找到当世最强的孔雀妖兽,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方才为他讨得几滴精血;
怪剑灵没有按照自己日夜在他身边描绘的图纸生灵吗?但人家本来就是蓝孔雀的血统,为了他的要求,还生生在脖颈处不伦不类地化出了几片龙鳞羽毛,反而像是他在强人所难;
怪孔雀公爵或是那名无意间告诉自己真相的御兽宗小弟子吗?那这可真叫无端的迁怒。
他能怪谁,他谁都怪不了,他只能怪他自己,怪他自己无知。
但即使心里知道这些道理,那时的应子归毕竟年轻,在感情上,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他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
于是与他关系最紧密的本命剑,便成了这样一个存在。
宝剑生灵,便是该为其举办赐名仪式,正式命名了。
应子归没有回宗大张旗鼓地举办仪式,他借口自己事务繁忙,随便借了个当地小家族的祠堂,就在此处完成了一个简陋的赐名仪式。
新诞生的剑灵面露期待地看着他,却见自己的主人面若冰霜,在自己的剑身上潦草地刻下一个“错”字。
他语气淡淡,完全不复此前刚刚见到他时的欣喜若狂。
他对他说:“我给你赐剑铭为‘错’,从今天开始,你便叫‘蓝错’。”
第37章 指南三十七
蓝错将这段过往讲述得很简略,很多时候,他都只是平铺直叙地在叙述,就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讲述着一个完全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但沧溟依旧从他在水下微微颤抖的手心感受到,他的内心,远不是如外表展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他伸手,将对方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中,轻声询问:“后来呢?”
“后来啊……”蓝错的眼睛眨得很慢,不知是因为温泉的热气还是米酒的酒气,眼睛上覆盖了一层水雾。
他的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回忆一边叙述:“我的剑主待我其实并不坏,他只是……很冷淡罢了。”
自从知道自己的剑灵货不对板后,应子归就很少将其召唤出来。甚至连本命剑,他都很少使用了。
一开始,剑灵并不明白自己的剑主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他曾数次通过剑主与本命剑之间的契约向其传音,表达自己想要出来与自己的主人共同迎敌的愿望。但明明每次剑主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临到战斗的时候,却又仿佛忘记了自己一般,宁可使用几百灵石买来的劣等仙剑,也不愿意使用自己。
慢慢地,懵懂的剑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渐渐懂事,也渐渐沉默。很多时候,他们之间,甚至能好几年都不产生任何交流。
他就这样沉睡在剑主的识海中,不知过了多久。
等再次醒来,便已经是大混战时代。
一睁眼,他所面对的,便是好几名修为比他的剑主高了一个境界的层次的修士在围攻自己的剑主。
因此,迫不得已之下,为了保命,他的剑主召唤了他。
然而,毕竟多年未曾使用,他又是一柄异形剑,在一开始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他的剑主握着他,无论是挥剑进攻还是提剑防守,动作间都有些不适应的滞涩。
于是,他从剑身中出来,与剑主并肩作战。
在他们的合力之下,经过一番苦斗,终于,他们成功逃出生天。
逃跑的时候不觉得,然而当他们停下来,面面相觑之时,一股尴尬却陡然而生。
他们明明本该是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存在。
好在,或许是因为战争的压力逐渐增大,他们并肩战斗的时间越来越多,关系便也逐渐好转,至少在外人看来,已是一对正常的剑主与剑灵所该有的关系。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某一场战争。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不记得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许是条件没有谈拢,又或者是起源于一场本不大的小摩擦……总之,在短暂的休养生息后,三界再次爆发了一场大规模冲突。
也是在那场战争中,错剑剑断、鸾雀仙尊应子归战死沙场。
“哗啦”的水声响起,蓝错手臂发力,将自己从池水中撑了起来。
长时间在热水中浸泡以至于胸口有些发闷,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后继续道:“后续发生的事,与百剑谱中的记录大差不差。我为他抵挡了一次攻击,剑身崩毁,可惜那攻击太过凌厉,最后还是给仙尊造成了致命伤。”
“或许是愧疚,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感情,那时局面太过于混乱,我又因为剑身的损毁而神志不清,没能辨别清楚。我只知道,仙尊劝动了那时同样身负重伤性命垂危的孔雀公爵,他们将自己的金丹和妖丹渡给了我,让我能以无剑之灵的形态继续存活几百年的时间,并成功将蓝安抚养长大。”
蓝错的故事讲完了,此时,他才敢将目光投向始终注视着他的沧溟。
沧溟维持着刚刚将蓝错环在怀中的姿势,因为他刚刚地起身,此时不得不仰头看向他。
蓝错依旧不习惯使用他们之间的契约,因而也感受不到他现在在听完自己的过去后又作何感想。
不过,他能从对方乌沉沉的眼眸中,窥探到一丝情绪的外泄。
并不如何明显,但沧溟本身就是一个情绪极稳定的人,让别人从他眼神中窥到情绪的波动,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常见的事。
他无端生出一丝愧疚来:他只是想找个对象听他倾诉,但若是因此惹得对方情绪低沉,那就并非他所愿了。
他们就这样无言地对视了片刻。
也许是感受到蓝错轻微的不安,沧溟也从水池中撑了起来。
他没再环着蓝错,而是同样靠坐在石头上,与之肩并着肩。
没有对刚刚听到的故事发表什么评价,而是转而问道:“你分享了你的过去,那你想听听我的过去吗?”
蓝错眨了眨眼。
沧溟这般询问,便是将他原本单方面的倾诉重新掰回到了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上来了。
九洲混战时代距今实在太过久远,百剑谱也是混战结束后千年方才编纂而成,其中早年相关记载难免含混。能听一个真实从那段历史中走出来的人讲述当年所发生的事,这无疑是吸引人的。
他轻声:“我想听,你且说吧。”
相比起蓝错堪称狗血网络小说的故事,沧溟的经历就显得要平淡很多。
他与他的剑主曲灵仙尊相处融洽,互为知己,甚至于在沧澜宗刚刚创立之时,若是碰上曲灵仙尊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他还会代替他处理一些宗门事务。
也因此,他并未将主题放在自己与剑主是如何相处上,只是以此为切入点,讲述了诸多当年他跟着曲灵仙尊行走各地时的见闻。
那时不像现在这般分成了人界、魔界与妖界,只是粗略地根据山川地势将大陆划分成了九州,各族混杂而居,以部落为单位,因此形成了与现在迥乎不同的社会风貌与人们的三观思维。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除了专攻此类的历史学家或狂热的历史爱好者或许有所涉猎,对于连只记录大事件的正史都了解得一知半解的普通人来说,则完全是闻所未闻。
为了转移蓝粗的注意力,抬高他的情绪,沧溟刻意将这些事讲得生动又有趣,勾的人忍不住不断催促:“然后呢?还有呢?”
沧溟的耐心就像是一泉永不断绝的活水,无论蓝错追问多少次,他都完全没有不耐烦的迹象,见蓝错感兴趣,他便只是顺着提问,通过言语的表达,一点点地将几千年前的世界带到了对方的眼前。
时间的纵深将他因回忆过去而产生的低落情绪冲散,他逐渐沉迷在沧溟口中那些与他所生活的年代有着迥乎不同的画风的故事中。
不知过了多久,酒又添了几轮,蓝错方才猛然回过神来。
感觉有点困,现在是几点了?
取出手机看了一眼,不禁惊讶:竟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聊了这么久?
顺着蓝错的动作,沧溟同样注意到了他手上手机中显示的时间。
往日这个点,这人都已经陷入沉睡了。
他善解人意地询问:“很晚了,要回去休息吗?”
沧溟不说还好,一开口,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房间中那张床垫柔软、睡在上面整个人都可以陷进去的大床。
一想到大床,整个人便愈发困倦,他小声打了个哈欠,率先从水池中起身,施咒将打湿的浴袍重新变回干燥的状态:“那回去吧。”
沧溟带着蓝错御风回到家中。
各自回房前,他叮嘱道:“进房间后先冲个澡再上床,毕竟是在野外。”
蓝错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的。”
……
第二天一早。
刚刚结束出差,又有温泉放松全身的筋骨,蓝错睡了个懒觉,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方才起身。
走出屋子,沧溟此时已经起床很久了,他已结束了晨练,此时正坐在他们平时吃早饭的地方,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餐点。他没有提前吃,而是拿着一,长发未束,倚着石栏,姿态随意地翻着,看起来像是在等蓝错起床后一起吃。
见到眼前这一幕,蓝错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他此前从未有过这种早上起来便有人等着一同吃饭的经历——过去即使有类似的经历,也是他在桌边等蓝安放课后一同吃饭。
在蓝错出门的一瞬间,沧溟便注意到了。他将目光从手中的书页上移开,原本只是微提的嘴角绽开一抹笑意:“早,你醒了,要来吃饭吗?”
一早就看到养眼的长发美人冲自己笑得灿烂,蓝错整个心情都昂扬了起来,他走到石桌边坐下:“当然吃,你等很久了吧?”
沧溟摇头,将手中的书插好书签放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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