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没事,只是被点了昏睡穴……只有腰很酸。”谢漆忍不住龇牙,露出个小虎牙来,缓了片刻脑子一激灵,“那殿下可有受伤?”
高骊开心地挨着他贴近:“有,是些皮外伤,我皮糙肉厚,没事。”
谢漆被贴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问了他师父,也问了吴攸和世家的情况,高骊回答得头头是道:“吴攸半夜时来了,把他昨晚谈的交易跟我说了一下,其他家同意了我当皇帝,但是要让五皇子当太子,现在我们的处境好了。”
他没告诉他,吴攸来时他还抱着他不撒手,全程把谢漆搂在怀里与之对话的。
谢漆眼神放空了片刻:“如此……那卑职先回一趟文清宫看看情况。”
“不用再去别人那了。”高骊喉结紧张地滚动,“吴攸问我要什么,我说我看你合眼缘,想把你留在身边当、当侍卫。咳咳,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然而实际情况的吴攸是这样的——
“玄漆是高瑱的影奴,高瑱不会放他,殿下可以讨要别的东西。”
“殿下……听我一句劝,天下美人何其多,没必要为一个来刺杀你的影奴和高瑱交恶。”
“殿下,你怎么拎不清呢?”
“高骊!”
总之,在他坚持不懈地抗争下,吴攸揉着眉头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高骊小心地观察着谢漆的神色,怕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情愿的神情,但他只是怔忡片刻,垂下眼沉思。
“谢漆?”
“卑职得再回文清宫一趟。”谢漆抬手向高骊行礼,他还没有和这一世的高瑱了断,心里的刺得除个痛快,“卑职感激殿下厚爱,殿下愿意再等我一会吗?”
第21章
谢漆从吴家宅院出来,天刚亮,八月初九,距离中秋月圆只有六天。长洛城在努力恢复到昔日的繁华,美食铺早早开张,花月灯早早挂上,大家努力用连轴转的忙碌来麻痹在韩宋云狄门之夜失去众多的痛楚。
谢漆亦如是。他昼夜不休地忘情投入一个个任务,琢磨目标,踏上双路,前后逢源,现在高骊急切地需要、倚仗他了。
他不是不开心。
只是十丈心结,千昼数夜,万般折磨,还没搁下。
一杯迷魂汤。
一炉散功香。
一根倒刺鞭。
一双酷吏手。
他从前世来,不能讨前世债,只剩憎恶苍凉加诸魂魄。
谢漆在清晨里抹了把脸,尽量自如地在街道上漫步,掏钱去买了一盏刚做出的纸扎花灯,观察了灯如何折,随后拆开压扁放在怀中。
走过清晨的人烟红尘,回到述职四年的晋宫城,短短一个月,宫城已经复建还原了八成。
谢漆很少在大白天这样敞亮地行走,大部分都是在黑夜里蒙着面走不寻常路,现在沐浴在清晨下,脚步声像掰开夏季的甜瓜一样清脆。
亮出令牌,迈进宫城,路上往来熟与不熟的宫人投来视线,他不再低着头视若无睹,侧首回望当无声的打招呼,只是那些宫人对视后大半都慌张地扭过头。
谢漆不在意,拇指摩挲着玄漆刀的刀柄走向文清宫,快到达时,听见半空中有振翅声,他一抬头,看见空中有雄鹰,不止有他的大宛,竟还有高骊的壮硕海东青。
谢漆眯着眼瞧,由衷地笑起来,呼吸一口清甜空气迈进文清宫。
宫中没有点灯,宫人屏声敛气垂站,看到他来都是一脸惊讶。谢漆直截了当走到高瑱寝宫门外屈指敲,寝宫内传来一声怒吼:“滚!”
“五殿下,玄漆求见。”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拍打到门口来,门霍然一开,双眼通红的高瑱拼命地将他拽进去,慌乱地抱住他:“谢漆、谢漆……”
谢漆脊背依旧挺直,看他的眼泪滴落到昏暗的地面,不由得感叹人的记忆大抵是顽固不化的,只需捎加搜索,总能翻找到曾经刻骨铭心的好事或坏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这位比自己小一岁的五皇子是什么情形。
高瑱的母妃彼时正如日中天,自皇后崩,她便是有实无名的后宫之主,高瑱拥有的一切不比他的储君大哥高盛差,霜刃阁便把唯二的两个玄级影奴派出一个到他身边。
谢漆初踏入文清宫中时,也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抚摸着玄漆刀的刀铭。举目一望,看到矜贵精致的少年在宫院里的石桌上坐着,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左手一卷书册,右手不自觉地捻着一个小香炉,看书看得入了迷,内侍便请新上任的影奴在一边等待。
谢漆在光影里静静驻足凝望,微风卷着香气缥缈地传过来,那是他十六年来都没嗅过的从容悠雅。高瑱在阳光下静静坐着,他觉得他就像一幅写意画,如此一眼望去,只觉尊贵,非常梦幻。
等到手里的书看完,高瑱才闭上眼抬起头,精致的眉目沐浴在阳光下。谢漆眼力好,看见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转动,脖颈下的喉结亦在微微滚动。
他忽然便觉得很有意思,五皇子看书看到眼睛发涩,喉咙发渴了,可他手里还攥着那书册不肯放开。
那时他浅浅地希望他来日能爱惜影奴胜过爱惜一卷书。
高瑱休息完才松开书,眼神里流露着悟到什么的精光,充满明亮的少年意气,内侍上前去禀告影奴来了,他先微怔,再小声地和内侍抱怨:“怎么不早点叫我?”
他的声音和语气还有些稚气,谢漆支棱着耳朵,随后看到五皇子招手让他过去。他垂眼快步上前,单膝跪在那金黄色的衣摆下:“卑职玄漆,拜见五殿下。”
“快起来,我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你了。”高瑱亲手扶他起来,笑着打量他,“玄漆,你多大了?”
“卑职十六。”
“才十六吗?”彼时矮他半个头的高瑱讶异,小幅度地比划着,“你才长我一岁,就这么高了?”
那时谢漆心里泛了笑意,脸上不动声色:“殿下是龙子,卑职是粗人,粗人长得粗苯,请殿下见谅。”
那时高瑱笑得也开心:“不,不粗苯。玄漆,你生得很好看。”
现在,近四年过去,高瑱的个子已经和他齐平了。按照前世的轨迹,再过一年,他的个头可以跃过他;过两年,他的体格可以压制他;过三年,他的双手可以沉稳地倒一杯迷魂汤。
现在,高瑱虽然不能称帝,却也不是输家,不到走投无路。
这一次,他还会倒一杯迷魂汤给他吗?
第22章
“谢漆……一夜过去了,你为何这么迟才回来?”高瑱含着哭腔抱紧谢漆,“那个野人,那个畜牲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谢漆听着他反反复复的追问高骊是否有“染指”他,一阵一阵地觉得可笑,高瑱仿佛把他看成什么面首一样。他推开人,隔开三步问:“五殿下,有个问题玄漆疑惑了许久,一直以来,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呢?”
高瑱眼睛泛起血丝,抓住他的手臂咬牙道:“你果然被他享用了是不是?”
谢漆想抬手给他一巴掌,暂时忍住了,昏暗的寝宫中,他闻到了一缕清甜的酒香味。
他拂开高瑱手臂去到桌前,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子母壶,两个醉金杯。
是很熟悉的画面。
“五殿下在等谁共饮呢?”
高瑱腿上伤还没好,瘸着腿追到他身边来:“我在等你,谢漆,一直在等你!”
谢漆拿起子母壶斟酒,斟出一杯桃花酿,他记得前世自己喝的是梨花白,都一样好喝。他端起第一杯轻嗅,没有异样,便递给了他。
高瑱摔了醉金杯,通红着眼向他怒吼:“吴攸说那野人要你!为什么他会想要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我待你哪里不好,你要去投奔一个异族杂种?!”
酒杯在地上翻滚,高瑱极少这么失态过,他把与帝位失之交臂的失望和无能化成愤怒砸在谢漆身上,连带着把“可能会失去谢漆”这一事实的恐惧掩盖。
谢漆沉默地用子母壶的机关再斟了一杯,酒入醉金杯斟满,他怔忡了一会,随后笑了笑。
“五殿下,你说你做过一个梦,梦见我浑身是血地死了,我也做过一个梦。”
谢漆说起别的,掏出怀里的花灯慢慢地拆开折起来。高瑱一直以来都怕黑,他从前常常替他提灯。还有大封夜的花灯,从前答应过,那便善始善终再点一次灯火。
“在梦里,我重伤卧床时,你写信给霜刃阁想要新影奴;我挑灯夜归时,你在与心腹探讨如何引诱我送死式刺杀皇帝;我拒绝侍奉二主时,你喂给我一盏梨花白;我跛着腿去求你时,你点了一炉香让我武功尽废。我梦见你在酒醉时说想与我共巫山云雨,梦见你在烛光下喃喃发问我为何没死,还梦见你在我死前满口谎言地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高瑱的愤怒仿佛被无形的大雨冲灭,眼神畏缩地落在桌上的第二杯酒,神情忽然变得惊惧难过。
谢漆点亮花灯,转着花灯看它晃出来的流光溢彩:“高瑱,不要说谎,你觉得,我们主仆之间还能回到从前吗?”
“能的……”高瑱眼里涌出了大股的泪,“能的,我不管了,我喜爱你,我离不开你的,你的梦都是反的,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谢漆,你回来,到我身边来,我去和吴攸谈判,我不要把你交出去,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所爱,我要你做我的契兄,我不要看着你被那野人夺去……”
“那这杯桃花酿里面掺了什么?”谢漆一手提着灯,一手端起那杯酒,在酒香里闻到难以忘却的熟悉气味,迷魂汤的味道那么淡,又那么刻骨。
高瑱仓皇地后退:“酒里,酒里……”
谢漆摇晃着醉金杯:“你终究还是在酒里兑了迷魂汤。”
“不……谢漆你听我说……”
“我来替你说,五殿下。从世子告诉你新君索要我时,你就觉得与其耻辱地被夺物不如主动交出去,博得一个好,往后太子之路顺遂些。你还觉得那影奴对你忠心可鉴日月,可以在他面前做一番苦情悲戏,说服他,让他到新君那里去当间谍,继续利用他来争权夺利。戏演完了,迷魂汤也该喂了,影奴就该像杂碎一样弃了。”
“你从始至终把我看做一个可随意拆换的工具。只是我猪油蒙了眼,曾经义无反顾地相信跟随的主子是天底下最值得保护的人。”
谢漆将那杯迷魂汤浇进花灯里,单纯地给自己做一个恩断义绝的仪式,他向来注重仪式。
“高瑱,你记住,你口中的高骊不是野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新良主,他比你好千万倍,值得我付出一切去守护。对于你,我过往的四年效忠没有一丝作假,四年忠心,谢漆发誓日月可鉴。可我这微不足道的心,往后不会再给你分毫了。”
“你记住,我从来没有对你萌生任何一丝越轨的爱慕之情,从头到尾我待你为明主,看你像亲弟,没有任何断袖之意,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地认为谢漆要爬你的床,这一厢情愿太可笑了。哪怕世上所有女郎都香消玉殒,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虚伪,瘦弱,毫无英雄气概的脂粉男儿。”
“请你记住,这一回不是你弃我,是我谢漆弃你。”
“你不值得我追随,我要去守护我的明主了。”
他把火星熄灭的皱皱巴巴花灯丢到高瑱脚下,不知一番话凌迟出了怎样的诛心效果,转身利落地背道而驰。高瑱嘶鸣着追上去抱住他,谢漆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不再回头。
“高瑱,从今以后,你找其他人给你提灯吧。”
第23章 小甜甜
八月初九,吴家宅院的庭院里聚集了北境杂牌军,众兵士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高骊。
张辽昨夜险些被刺客弄死,绷带从腿裹到脑袋上,身抖心抖声更抖:“老老大,你真的不开玩笑啊?你要当皇帝了?就就就你这样?”
高骊还穿着北境带来的蓬蓬毛袄,头发一根不落地藏在毛帽里,坐在台阶上被风一吹,像只毛茸茸的大动物。
“什么叫就我这样?”他敛眉目生冷气,“小心等你伤好了我揍你。”
众兵士哗然,七嘴八舌地大嗓门讨论起来,高骊感觉自己一下子被淹没在噪音里,无奈地抬手揉揉后颈,抬手时对着阳光一晃,发现袖子下的血红念珠手串有一颗珠子……褪色了。
跟随他的士兵们沉浸在升官发财娶老婆的美好愿景里,他们热火朝天,只有高骊如坠冰窖。
张辽跷着腿蹦跶到他身边,脸色红白交加:“老大,我听别人说过,长洛城里面水深得很,你真的能当皇帝吗?真的当了,我们是不是就是再也不回北境了?”
高骊拉回袖子,神情有些阴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能决定的。”
“这可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得厉害。”张辽看他表情不好,连忙像躲狗熊似地躲开点,“这不得赶紧叫唐军师和袁鸿来救火?老大你看我们剩下的这些都是脖子上一碗猪脑花花的,帮不了你啥啊,有火可别往我们身上撒……”
刚杞人忧天地嘀咕完,天空中传来了海东青小黑有气无力的两声哼唧,张辽就看到刚还一脸阴郁的高骊顿时容光焕发,不驼背不抠手不发呆了,那放光的两眼活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珠宝。
他嚯地站起来,还快速理了理衣着,才清清嗓子嘱咐他们一些注意事项,随后摇着尾巴似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地跑远了。
张辽眼睛瞪圆:“什么情况?跟要去吃烤全羊似的。”
嘀咕完就想到吃的,他赶紧擦擦口水。
高骊不知道自己此刻的高兴样在下属眼里像是什么要去给小兔子拜年的大尾巴狼,只顾着脚步哒哒地赶到前院去,跑过马厩时看见一个背着长箱子、肩上立着一只苍鹰的身影,脚步顿时刹车了。
谢漆摸摸蹭着他的马,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反手摸摸肩上的大宛转身,一眼看到了伫立在外的高骊。
“殿下。”谢漆朝他挥手,又改了口,“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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