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那么生分,私底下喊我名字就好,谢漆,你处理完那些有的没的了吗?看见你这么快回来我真高兴。”高骊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地朝他走去,对他而言,生气就是生气,开心就是开心,像一块充满塞外感的还未雕琢的原石。
谢漆没有雕琢原石的自觉,回答道:“处理了大概,带回了行李。”
高骊跑到他身边去没话找话:“行李多吗?我帮你搭把手?”
“怎敢劳烦殿下,行李都在这,一个箱子而已。”
他解开背上的箱子,爱惜地抚摸箱子表面,里面装着的是他从霜刃阁出师时获得的全部财产,九成是兵器,一成是武术秘籍和各种药。
因为心情很愉悦,他的话也多了些:“走之前卑职还去领取俸禄,当了四年影奴,我每月俸禄四两白银,我的十六个小下属则是一两,之前都没有支过,现在我们十七人的俸禄要支取,数目竟也不小,我只得先提取自己的份额。”
前世什么俸禄都没领,真是暴殄天物。
高骊算也没算就朝他竖起大拇指:“真富啊!”
谢漆被逗笑了:“殿下再过不久就能富有四海了。”
说完看着高骊满脸没有暴富实质感的茫然样,谢漆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粗心了,总把他当成前世那个在位四年的暴君,此时他分明才刚踏入长洛一个月,看了许多世家的丑陋面目,却还没见过众多长洛的美丽,不知即将拥有的是怎样的奢靡浮华。
谢漆想了想问他:“殿下除了马和鹰、吃饱饭和不打傻仗,还喜欢什么事物呢?”
高骊眸光一亮,羞涩地拉了拉毛帽,心想谢漆把他说过的话记得好清楚:“就是喜欢一些漂亮的……漂亮的刀法啦,漂亮的人啦……”
谢漆理解为他喜欢刀和欣赏美人,后者的话,迟早会来一个红颜知己的谢红泪陪伴他,前者他倒是能满足,遂兴致勃勃地问:“昨夜看见殿下借了罗海的绛海刀,殿下觉得那把刀用得喜欢吗?”
高骊老实答:“长度不错,就是不够重。”
“好。”谢漆知道他喜欢的刀型便简单了,摩拳擦掌就想背起箱子去整点送给明主的小礼物,但刚碰到箱子的带子,高骊就乐颠颠地抢在他前头把箱子放到背上去。
“谢漆漆,天还这么早,你肯定还没吃上早饭,和我一起去填饱肚子吧?”高骊调整好箱子,“你这箱子还挺能装,重量不轻啊,我看你背了一路来,就算吃过早饭也饿了,还是一块跟我去吃好吃的吧?”
谢漆被他的举止和称呼吓到不少,怎么能让主子干苦力?连忙追上去搬箱子:“殿下!我自己来背就好!”
“吃饭吃饭,天大地大肚子最大!”
高骊托着箱子不给谢漆背,念珠在袖子里箍着,此刻都不在意了,看着谢漆像小猫一样围着他无从下手,好像泡在了糖罐子里一样。
路上遇到执意自己打饭的张辽,谢漆见这人满头绷带,还喜滋滋地捧着个脸盆似的饭碗跷着腿走路,顿时被饭碗的体积和干饭的热情震住。
而张辽迎面看到傻乐的高骊,又见他背后跟着个漂亮得出尘的腰细大美人,也是震惊了老半天,难以置信同在长洛,怎么老大一个月就能勾搭到美人?就凭他长得帅吗?
而且他那不太聪明的脑瓜子一下子睿智起来,以他多年的单身汉看郎情郞意、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的经验,他立马就明白了高骊怎么能那么乐呵。
他一下子想起军师唐维对袁鸿说过智者不入爱河,袁鸿一把抱住军师的腰把人往肩上扛,大声地回答这爱河不得坠死的土匪模样。
捧着脸盆……饭碗回去的张辽内心噫吁嚱,忧愁哥们一个个有家室有娇娇的,就他只能孤独地干饭。
于是含泪又干了两大碗饭。
*
到了晚上,谢漆没想到第一天换岗就如此刺激,新主子热情蓬勃,人如其名好似一匹脱缰的野马。要不是他最后摆出生气模样,高骊不是拉着他一起去看星看月看花开,就是拽着他坐一块从大北方唠嗑到宅子里的小花园,那这夜是没法掀过去了。
而且不知是不是演技不好的问题,他装作生气时,高骊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真是个奇妙的呆子。
夜晚的时间属于影奴。谢漆准备好夜行的衣物,戴好面具继续翻窗出行。
小影奴们听从他的命令,在吴宅的隐蔽檐角全部整装待发地等着他,等他的指令,也等他的解释。
谢漆赶到地方和他们汇合时,小影奴们先向他行礼,而后为首的甲一摘下面具,不解、天真、赤诚地望着他:“玄漆大人,我们收到消息了,五殿下真的舍弃您了吗?”
谢漆伸手盖在他的发顶上:“是,也不是。即便高瑱此时不弃我,来日最迟三年,他也还会将我抵押出去。但我也弃了他,过去四年烟消云散,我不会再回到文清宫。”
小影奴们眼神都流露出震惊和难过。谢漆温和地注视着他们,来时想过了眼前的情状。没有重生的前面四年,他的确对高瑱掏心掏肺地忠诚,高瑱那时也能称得上一句明主,小影奴们耳濡目染,也对高瑱充满感情。
高瑱会算计利用贴身的一等影奴,但对小影奴们却不必多费心思。因此,他摸摸甲一的脑袋和他们说话:“五殿下很快会充盈影奴的队伍,离开文清宫的只是我,不包括你们,如果你们中间有想要回去侍奉五殿下的,不用顾虑,想回去便回去。”
寂静片刻,甲一在他掌心下抬头:“大人,我很敬重您,可我也舍不下五殿下。”
谢漆想说什么,可看到甲一赤诚又难掩哀伤的眼神,酝酿到唇边的话便也咽回去了。
他明白,一直以来,高瑱在他们眼中确实是最好的主人,否则前世这些小影奴怎会拼尽一切和他一起保护高瑱,五皇子有其他皇子难以做到的细心温柔,哪怕这份流于表面的温柔会化为缜密计算的利刃。
他也明白,影奴认定了人总会捍卫到尽头。
谢漆抚摸甲一的发顶,轻声:“甲一,我也舍不得你。”
甲一用脑袋轻蹭他的掌心:“我也是的。我只是觉得,您比任何人都强大,而五殿下失去了双亲,韩家一蹶不振,他比您弱小,我都想保护你们,可我也弱小,无法兼顾您和五殿下。”
谢漆眼眶忽然有些温热,恍惚在甲一身上看到了所有霜刃阁影奴的影子。他们有的尸骨未存,有的强支残躯,执着地走一条出不来的胡同,是悲歌也是慷慨。
“回去之后……叫他亲自给你取新的名字。”谢漆扶起甲一,伸手抱住他,“一定要叫高瑱认真地给你取名字,叫他不把你当货物看,提醒他你有时候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丧尽天良的任务要婉转敷衍,极度危险的任务要借口推辞,你记住你刚才的话,他是弱小,你也弱小,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他不需要或不值得你的守护,我就在这里,我也准备了一个新名字给你。”
甲一用力地抱了他一会,其余的小影奴有忍不住的哽咽,也有伸出手揪一揪甲一的衣角的。
最后甲一还是松开了谢漆,回头挨个摸摸头,他在十六人当中年岁最长,是个小哥哥。他必定是嘱咐过了其他人继续跟随谢漆,才只有他自己回文清宫。
谢漆想,他是个少年人,少年人很多如此,明知选择的路荆棘剧于鲜花,可不向前奔一遭总是心有憾悔,不怕撞南墙,怕无墙可撞。
“大人,关于我们这一月的行踪,我相信您的决断,殿下如果问起,我会守口如瓶的。”甲一戴回面具向他抱拳,“您还有什么话吩咐我的吗?”
谢漆道:“当了四年差了,记得去支取俸禄,拿到钱大胆地寻欢作乐一番。”
甲一楞了下,笑出声了:“好,甲一走了,您要保重。”
谢漆也朝他抱拳。
他们十六人目送甲一远去,月如钩时,其他小影奴问:“大人,您会再向霜刃阁要一个甲级影奴吗?”
“不会。我只有你们十六个小下属,重如手足,少一个都如断指。”谢漆伸手摸摸排名甲二的少年,“甲一暂时不归队了,以后就由你来带领剩下的小伙伴。”
甲二点点头,又小声问:“大人,我们也会有新名字吗?”
谢漆点头:“都有的,我人微言轻,等三殿下登基了,我去请盖章的御赐姓名。”
四等影奴里,前三等好歹能有姓名,第四等的甲乙丙丁却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姓名,都是级别加数字,获取赐名是他们大部分的执念。谢漆前世原本打算在大封夜后给他们挂上新名字,然而大封夜变成了韩宋云狄门之夜。
说着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高骊转着一块玉玺,像只蓝眼大白猫一样哼唧哼唧地哐哐盖章……
也太有喜感了。
小影奴们问起接下来的任务,谢漆回过神,调出七个随行,其余的继续环绕在高骊周围盯梢,以防变故。
“大人今晚要去哪里?”
“吴家本家。”谢漆整理袖口的束袖,“我怀疑吴世子藏了一些人,而那恐怕藏得很深,今晚只是初步打探,不能用鹰联络,记得我给你们做的哨子么?我们用鸟鸣声联络。”
谢漆两年前模拟着各种鸟叫声鼓捣了一套传递消息用的小哨子,分发给小影奴们,预防一些不能用鹰联络的特殊情况。
小影奴听了和他同步从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出小哨子,谢漆先吹一声斑鸠的小叫声,意思是:“记得怎么用吗?”
小影奴们回应了小声的哨声:“记得,大人放心吧!”
七声小小的鸟叫声方落下,远处忽然有些动静,谢漆侧目看去,只见高骊养的海东青忽然蹿上半空,蹄叫两声激动地乱飞,难道是听到小鸟的叫声想去猎取?
谢漆脑子里顿时闪过十种捉弄海东青的点子,按下不表先带着小影奴前去吴家本家。
前世他有几次潜入吴家,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大门的匾额上有“耕读世家”四字,据说那是改朝的第一代皇帝建武帝给他们题的,谢漆看了总觉得讽刺,最前头的“耕”是不见得,“世家”才是代代继承和强化的。
吴家当属世家当中最难渗透,谢漆凭着记忆和七个小影奴的掩护越过层层防守,找了几处地方,没在几处重地看到吴攸,最后却是在吴家的内池亭里发现吴攸和心腹的踪迹。
内池周围空地多,也有侍卫把守,谢漆深吸一口气,并指用石子掷中池边柳树,趁着树枝咔嚓一掉引走他人视线,一瞬潜到亭上去。
亭内吴攸与心腹刚回过神来,继续温文尔雅地对谈,心腹提到一个奇怪的话题:“世子不如找一个可靠的,扮做侍妾,不然其他家盯得紧,往后遮掩是难以遮掩过去的。”
谢漆听到“侍妾”时先楞,一个念头在脑子里滚了几遭,骤然脊背盗汗。
“不行。我看起来像色令智昏的蠢货吗?”吴攸一口回绝,而后哼了老大一声,“我又不是高骊。”
谢漆上一秒还悚然得炸毛,下一秒就扬起了眉,高骊看上哪个“色”了?
“这位三殿下确实有点……”
“不是有点,是非常有毛病。”吴攸掷地有声地抱怨起来,“我一天需得耗费两个时辰去料理他的杂事!有不少是根本无须在意的小事,油盐不进不尊礼法,不知趋利避害,一谈话便敲竹杠似地反问,真是叫人无语凝噎,简直无从下手。”
谢漆没想到人前光风霁月、斯文儒雅、风轻云淡的吴攸背地里会情绪失控地破口抱怨,只得在心里默默点蜡,谁叫你要扶持他呢?
没一会他还听见吴攸谈及自己:“他昨夜死皮赖脸索要高瑱的影奴,我将此事传达时,那高瑱得知降封为太子都没有那么暴怒过,光凭此事,往后想与高瑱周旋都不易了。就因为那蠢货见色起意,真是舍本逐末!”
谢漆:“……”
这“色”怎么可能会是我自己?
吴攸一气不带喘,不带一个脏字地将高骊从头到尾骂了一通,最后心腹甚至插不上话,讪讪地岔开了话题:“饶是如此,木已成舟,践祚大典还是宜快不宜慢。”
吴攸骂完了,叹气了:“仪仗之前便悄悄预备着,下月九月九便可执行。阻碍变革的四家,一步一步来,只望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储君设想的蓝图成真。”
他口中的储君是死于韩宋云狄门之夜的嫡长子高盛,只要提到这位竹马知音,便没有不凝噎的。
谢漆甚至觉得他才像个小寡妇,哦不,是寡夫。
旁边的心腹劝慰几句,沉声地表示追随:“路漫漫其修远兮,开仁与代闺台众寒门向世子与盛储君致敬,感谢您为后世太平呕心沥血的付出,我等愿为世子马前卒,酣战无尽夜。”
谢漆在听到心腹的自称时指尖一抽,开仁,那必定是代闺台的许开仁,那位议论晋国兵制,抨击霜刃阁,力透纸背地写“男儿何不带吴钩”的文人。
前世高瑱还是太子时便命令过谢漆去刺杀他,他故意失手了,后来他到了高沅手上,高沅也憎恶许开仁,命令方贝贝去解决他。
然而许开仁那时历经刺杀,吴攸早已派出影卫部署在他身边,方贝贝彼时左眼左臂废,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他走之时,谢漆拖着腿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之后,他再也没看到方贝贝了。
吴攸短暂伤悲,语气很快恢复平静:“这条路很长,且看高骊登基后,能不能先拔掉一个何家。”
谢漆竖起耳朵,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怎么笃定高骊会杀何家,但吴攸并没有深谈,谈到了践祚大典的种种安排,还有世家错综复杂的动向,不止高骊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世家背后的烂摊子也需要他去周旋,高沅背后的梁家似乎是经营着一种暴利之物,近来有些过火,残局还得吴家去兜,这都让吴攸头疼不已。
他在这亭里和许开仁足足商谈了一个时辰,大半是政事,小半私事,绝大部分琐碎杂乱,全靠脑子一一捋清,谈到最后到尾声,吴攸忽然站起来快步出亭子,干净利落地一跃跳进了深夜的池子里。
这一发疯举动马上引起所有人的惊惶,谢漆藏在亭子上目睹,理智告诉自己此时正是最好的撤退时机,打探到的情报已然不少,想窥探的故人情报来日方长,是时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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