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坐在龙床边的椅子上,垂眼与高骊对视。
这位陛下即便在病痛中,眼神也透露着一股狠厉的侵略意,看着谢漆的眼神活像狄族的刮月刀,要生生在他身上剔骨饮血一样。
谢漆静了半晌,即便眼前这个魂魄是来自于异世的、与他无交集的高骊,可皮囊到底没有变化。他见他病痛虚弱,总会心疼,便把椅子搬近去,拧了毛巾去擦拭他额角鬓边的冷汗,温热的布料轻轻滑到他脖颈,喉结在一片青红指印间滚动,看得谢漆睫毛颤抖。
忽然,床上的高骊猛然伸出手,一把将谢漆低头暴露的后颈摁住,凶狠地把他掐到床前来。谢漆猝不及防地撞到龙床上,鼻梁撞得生疼,那点心疼怜惜在疼痛里化作了气闷,被摁后颈难反抗,他还没来得及挣开他的大手,先被高骊用蛮力拖进了被窝里。
……这是高烧中的病人应该有的巨力吗?
谢漆被掐得浑身颤栗:“放手!”
头顶传来低哑的笑声,这异世的高骊翻身拽开他的腿,一瞬挺进来将他压了个彻底,然后自己也僵硬了片刻,迟缓地喃喃:“压你可真是熟练。”
谢漆:“……”
毕竟他和高骊做四休一,做四的夜里鲜少做一次,都是高骊变换着法弄。都是一具身体,干他干出了肌肉记忆也是正常的。
谢漆试过在这个姿势里挣脱,过往从没成功过,眼下也不例外,被蛮力加体格压制,一身巧劲武功都无从下手。
他只能硬着头皮轻声:“陛下,您生病了,还是松开我,先休息好不好?”
高骊浑身都是滚烫的,灼热的体温透过衣物,依然焐得谢漆浑身颤栗。窗外在下大雪,这人却在冒滚烫的热气。
好在这大块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严实地压着,扯开衣领摩挲他后颈,像一只不知如何下口的野兽,掂量够了就埋头咬住他,犬齿磨着他的皮肉,掌下力气凶狠,齿间倒是温和。
谢漆颤栗得更甚,摸不准这是来自高骊身体的习惯,还是这个异世魂魄的所为。
后颈被松开,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今天,是你生辰?”
他的语气介乎肯定和疑问之间,应是在床榻间模糊听到了外人对谢漆的庆贺。
谢漆被压得气若游丝:“……嗯。”
高骊冰蓝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高烧淌出的冷汗滴滴答答落在他后颈的齿印上,像一串贪狼垂涎的涎水。
他掰过谢漆的脸,将他扳过来俯身亲吻,人瘾代替了烟瘾,暴虐退化成了温和。
吻罢,他掐着谢漆的脸哑声:“生辰吉乐……谢漆。”
谢漆被他烫得视线模糊,耳膜嗡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一时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魂。
身上的人又压下来,小山一样覆盖着他,毫无章法地野蛮索吻。
谢漆避之不及,脖颈被掐得生疼,那点惶然随之被掐飞了。
*
十二月十二日,谢漆生辰,梁太妃忌日。
天泽宫自有天泽宫的庆生,梁家自有梁家的祭奠。梁奇烽把高沅叫到了梁家,满桌菜肴都是梁太妃未出阁前在家里最爱吃的。
他做公子时养大了自己的嫡亲妹妹,做家主时养大了不少梁家的孩子,重重调教和筛选后,活下来的、成器的也就双生子之中的梁千业,以及一个高沅,虽然这些活下来的不时觉得生亦何欢。
梁太妃忌辰,梁奇烽特意将最亲的两个小辈叫来闭门共餐,满桌满当的菜肴,人丁满打满算却只有这么寥寥三人。
梁千业在桌上发挥他的口才,不时调解沉重的气氛。
高沅刚回长洛就被梁奇烽逮回梁家一阵训,至于到底是用什么新的刑罚手段就不为人知了,反正等高沅从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出来,他原本一身的刺被拔秃了。从前他至少乖戾张扬,现在徒留木然发呆。
这对舅甥以前还有融洽的时光,梁奇烽待他,就像养儿养女一样溺爱纵容,高沅少时也对他最亲近,对幽帝梁妃都没有那样亲近,仿佛梁奇烽才是他的父母集合体。他少时常往梁家跑,对本家人的亲密也远胜高家手足。但自从在飞雀一年初,他在宫城里戒了烟,熬过来之后人便转性,从一看就透变成了捉摸不透。
梁奇烽不是没想了解他到底在别扭什么,只是亲属在梁大家主的心中占比远小于权位财力,匀给高沅的时间不过指甲盖里的一点,寥寥几次见高沅,又被他嘴里的几句疯话气得够呛。
他费尽心思给高沅捞出个邺王的亲王之位,想替他奠定些入朝谋政的步子,反被内阁算计着把高沅丢到邺州下放一年。他本心不想让这个外甥离开自己,可高沅一心胳膊往外拐,不知是叛逆作祟还是疯劲上头,不止去了邺州,还不惜命地追着方贝贝去了霜刃阁,又不要命地跑去前线……梁奇烽觉得变白的头发都是因为这小子的缘故。
梁奇烽想到这就冒火,抬眼看了餐桌上的两个小辈,又因今日的特殊,火气尽消。
他斟酒自喝,看着笑眯眯调和气氛的梁千业,苦闷委屈使性子的高沅,看了一会,心肠忽然软了一些:“舅父知道,你们俩心里怪我。”
梁千业微笑不改:“舅父开玩笑呢。”
“三郎,你从小被我教训着长大,舅父少年时也像你一样过来,不是不懂。”梁奇烽握住酒杯的手腾出食指指向他,“三郎,等你接替舅父的位置,你就会明白我了。”
他看向高沅:“小沅,一样的道理,等你当了皇帝,你也会懂你父皇,还有舅父的所作所为了。”
高沅瞪向他:“舅父,你喝醉了吧?”
“人扭转不了位置,只有位置改变人,做在什么椅子上,就做什么样的事。”梁奇烽将美酒一饮而尽,“我和你们的隔阂,大概得等到我百年之后才会消弭,你们终归会晓得舅父的一片苦心的。”
他顿了好一会,很罕见、很诡异地说道:“舅父心里是疼你们的。”
两个人都笑了,梁千业笑意感动顺服,高沅笑意苦涩不服。
一顿忌辰饭就在这古怪的气氛中吃完,高沅留下来与梁奇烽独处。
梁奇锋把一直忘记的问题抛向他:“你在那霜刃阁里待了那么久,来信说里头的医师能治你的身体,所以呢,到底治成了什么样?”
高沅睁着那双和生母相似的雾蒙蒙眼睛看他,直接圆谎道:“努力了,治不好,我还是天阉。”
换在别的日子,梁奇烽必然发怒,至少也要把个别影奴揪出来杀了。但今天到底特殊,他没有动气,只是出神地看了一会他的眼睛:“你娘给你的这张好脸,以后就没有小孩继承了。”
高沅眼睛通红,发起笑来:“母妃不就是不想我有子嗣,不然她干什么把我药了?舅父,我不想当什么太子,我这辈子注定没有子嗣,你要我当太子有什么用?一国太子总不能没有子嗣吧……”
梁奇锋打断他:“你不能生又有什么关系,娶个太子妃,让三郎替你生也一样,只要未来的皇帝是梁家的血脉就够了。”
高沅楞了好一会,等反应过来,气得手都哆嗦起来:“舅父!母妃那样,我这样,你……”
他想单说梁奇烽,双手的哆嗦带动了左手的铃铛手环,那铃声让他想起东宫里匍匐的玄漆,怒气变成了崩溃。
“我们梁家人就这么不像人吗?”
第209章
黄昏时分,高骊在热潮里醒来,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手里贴着微冷的腰,他垂眼一看,只见谢漆衣衫不整地侧躺在怀里。失神片刻后,他气呼呼地抱紧谢漆,掀开被隙察看谢漆的身体,看了一圈后最心疼他的后颈,牙印叠着牙印,虽没破皮,但必然疼。
谢漆仍闭着眼睛睡觉,唇角到脖颈间充斥着密集的吻痕,高骊小心地摩挲着,心绪难以言喻,老婆被“自己”占便宜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虽然自韩宋云狄门之后,他与那暴君的人生走向截然不同,可到底前面的经历相同,他深知他们在审美喜好上的高度一致。
谢漆是熨帖着他魂魄、骨髓、血肉长出来的唯一爱侣。暴君见他,自然也会喜欢,喜欢便想亲近,纵使为烟瘾所困有些疯狠,也因着喜欢不会对谢漆行伤害之事。
不然暴君也不会在异世频频召见谢红泪。谢红泪在异世私下给他提供烟草,但暴君不止是为了获烟草才待她与众不同,还因为谢漆和她有相似的地方,眉眼鼻梁虽然都不像,唇形和气质却极其相似。
只是暴君再喜欢也与谢漆无缘。他来得那么晚,那么无力,谢漆不主动去到他身边去,他便一无所得。
高骊轻轻把谢漆团进胸怀中,等着身体的钝痛和烟草折磨的后劲缓过去,轻蹭着谢漆散乱的鬓边,回想从高瑱口中得知的前世细节。
这两次双重日,他每次出现在异世,必然还是待在护国寺,短时间陷进建武帝萧然的幻境里。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在萧然那儿听晋国往事,接受萧然奇怪的眼神注视,即便他能在下午回到宫城,身边全无人手,寸步难行,想救异世的玄漆,根本没有机会。
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异世的玄漆在新太子高沅的手里,比当初在高瑱手下更难接触到,高沅不把玄漆当太子少师使,只当一个玩具、宠物猫,玩宠不需要抛头露面,只需要待在笼子里等待主人投喂。
高骊见不到他,但下一个双重日是大年初一,新岁大节,不定会有可乘之机。
他轻抚着怀里的人,两炷香后谢漆肩头微动,小动物一样轻轻蠕动着想挣出他的怀抱,高骊心里像是被棉花做的拳头捶到了,主动松开他,哑声喊了句“老婆”。
谢漆身体僵住,抬起薄红的眼皮瞅他,沉默着不说话,叫高骊揉着脑袋亲了下额头才醒神。他轻扬起唇角,笑意因唇角的肿痛泯灭,眼神的黯然和神情的悲伤完全掩饰不了,露华薄雾一样的凄艳美人。
高骊心皱成一团,把他自回长洛以来的消沉归因于身世,将他重新抱进心头,轻揉着脊背祝他生辰,轻哑地哄他:“我爱你,谢漆,有你,我越发觉得活在这世上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因着爱你,我感谢老泰山和丈母娘,要是你没有在二十三年前出生,我就遇不到你了。煦光,我的小煦光,生辰日是很好的日子,你的生辰日就是我的幸运日。”
此世的高骊话多,乐观,坚毅温柔,异世的高骊沉默,阴鸷,凶狠癫狂。
谢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两个世界不同,酿成了两个不同的高骊。谢漆不知道自己在其中的改变权重有多大。
他自己呢?他是否也在两个时空中被重塑过?
*
隆冬雪间,晋国迎来了飞雀四年。
云国受降了三个月,表诚意的岁银雪花似地飞来,到这除夕夜时,海量的财富填充了晋国干瘪到负债的国库,即便在运输中被东境世族敛了一部分,千里迢迢纳到长洛时依然十分可观。
高骊成了百年来第一个不借助户部何家,就坐拥万万金银的富裕皇帝。有了豪财,他一不大兴土木修宫殿,二不广纳美人充后廷,流水的钱分到了参军的功臣兵士身上,晋云之战中参军、后方维稳的大批庶族获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功勋,和最有用的赏银。
实际的惠利,和太学院文人铆足了劲的暗地宣传,长洛城生机勃勃,走到哪都能听到民众夸颂皇帝陛下。
有夸颂便有杂音,有逮着皇帝陛下宠信霜刃阁出身的近侍,进而完全不思立后生子的事做文章的。正因陛下不思后代,才会转而立九弟邺王为储,不是邺王不好,而是邺王背后的梁家让人畏惧憎厌。
故而霜刃阁的近侍成了阻碍陛下成大业的罪恶绊脚石。
虽然霜刃阁前有张忘刑场明志事件,后有晋云之战的牺牲和功劳,舆情上站了高地,但民众也有年长的,大有人记得霜刃阁在幽帝在位时的斑斑劣迹。
有心人从中煽动,民间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股不小的讨论风潮,就着当今陛下和霜刃阁密切的关系,传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长洛大血洗事件。
幽帝得位不正、与世家联手命霜刃阁对当年的另一皇嗣高子歇赶尽杀绝,有关这桩陈年血色往事的披露越来越多。
简言之,霜刃阁曾在上代犯罪行,本代之功不足以弥补,除非这个世家的百年鹰犬倒塌、瓦解、重塑,否则不该在当今陛下的卧榻之侧做影子。
越反对霜刃阁侍君的,便越极力渲染睿王一派的冤。
一时之间,高子歇之名频频出现在长洛的街头巷尾。
除夕夜,高骊在宫城中主持朝宴,原本打算带上谢漆坐在自己身边表立场,谢漆也被磨到答应了,可偏偏他在傍晚时收到了霜刃阁的大消息。关乎一阁存亡的大事,高骊只得委屈地放他回去,内心破口大骂搞事的。
去年的除夕夜因为御驾亲征,朝宴规格小了不少,今年帝与王都在,皇室还多了一个深受爱戴的高盛的遗腹女,朝宴大操大办、大吹大擂,奢华到发了狠劲。
高骊在朝宴的助兴展演上看到了谢红泪,她在西区扎根的时日太久,满朝权贵没几个不认识她的,她笑意盈盈地抱着箜篌上场来时,座中精通乐理的宗室子弟直接摸出随身带着的风雅乐器,大胆向高骊提出来,想同她合奏。
高骊饮着杯中酒,压下那几分喧嚣中的悲凉,挥手让宴上的人自寻自在。
箜篌声起,几处箫笛应和,看起来像是一早就准备在这宴会上大胆示爱。
他们是真的喜欢谢红泪吗?
到底是纯粹喜欢她这个人的才情风姿,还是喜欢她手中四通八达的销金烛梦楼,亦或是看中了她背后风头无两的才俊谢青川?
泱泱名利场。
高骊不动声色地在觥筹交错里打量谢红泪,她含着得体的微笑带动几处箫笛合奏,眼皮不时抬起,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位置靠前的唐维。
谢青川座位和唐维接近,即便有人察觉到她的视线,大抵也只以为她在看义弟。
朝宴之外,长洛今晚还有往年没有的烟花盛会,子时三刻开始便从东区一直向西放,一簇簇往宫城绽放而来。酒宴半酣时,高骊便率领宫中百官千眷到钟鼓楼去,眺望满城灯火不灭,烟花踏步。
子时四刻到,钟声九响,冬去春来,飞雀四年的新岁节踩着满天的烟花,轰隆隆地开启了此世晋国的盛世先兆。
*
此时长洛三十里外的乱葬岗,谢漆和从霜刃阁本部里紧急撤退出来的影奴们一同站着,张忘、方贝贝、罗海、罗阁老等所有影奴全部在今夜紧急赶来。
谢漆之前一直有预感,吴攸迟早会对霜刃阁动手,只是没想到吴攸动手的方式这样决绝,施行的时间又这样刁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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