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意识到了什么,走到谢漆身边警告说:“他中了烟草之毒后,绝对有心智薄弱的时候,你若趁虚而入,他自然会对你言听计从,产生厚重的依赖性。这种依赖欲现在还是由外物激发出来的,等到他医治好了,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极度渴望你,但也有可能再也扭转不过来,你要注意点。”
“我会注意的。”谢漆脚步微微凝滞,有意无意地略过这个话题,提起了别的请求,“神医,宫中有此烟瘾的人或许规模不小,我希望您不要等到九天后再来,可不可以明天或者后天再来一次?宫中御医不可靠,我们能信赖的只有您了。”
“那……就再像今天这样悄悄伪装着进来吧,不要让世子知道,让他知道了,只怕我行动要受限。”神医揉揉太阳穴小声抱怨,随即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谢漆,皇帝在治身心,你只怕也要提防自己的心。老朽这半辈子行医,最怕医治的不是那些身体上的怪病,而是心里的固有顽疾。就好比现在的你们,掌控一个人,尤其是这人是带军平乱韩宋云狄门的英雄,掌控指使一个英雄的快感,就像官迷们手握权柄操控了千万人生死一样让人着迷,你不要陷进去,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埋在心里的烟瘾。”
谢漆瞳孔微缩,颊边的咬肌浮现一刻弧线。
他确实有好几次察觉到了高骊对自己无条件的服从,那个时候他的状态是不太对的,但是就像神医所说的,他对那种感觉有一点点上瘾。
试想那么一个身长九尺的魁梧凶悍家伙,一身横练到极致的劲悍肌肉硬鼓,一张英俊凶厉的脸,在外对谁都冷脸凶眼,结果回到自己这里,却会低着头弯腰黏糊糊地撒娇,再配上那头炸开的蓬松卷发,仰着头用一双湿漉漉的冰蓝眼睛望着你。
他怎么可能忍得住呢,那么具有反差感的可爱家伙。
谢漆想想都觉得心脏充斥了荒野疾驰的春风和夏雨,那种极致的热恋和完全的被信赖感再加上彻底的掌控滋味,让他不能割舍。
他在意的始终是那种被彻底需要的心理满足,是情感的宣泄,膝盖磨损或者后颈齿痕都只是外化罢了。
他大概能感觉到自己在高骊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是他代替了烟草的瘾。
谢漆每次想到这个都觉得天灵盖被猛击,既猛烈又微妙的一种震撼,涌动成海啸。
但当他到带着神医到方贝贝那里,看到了高沅的近况之后,他一下子觉得自己能成为别人的支柱,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高沅抱着一个等人比例仿制的大人偶,谢漆在看到那个人偶左唇边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时,胸腔里骂娘的心上蹿下跳。
神医皱着眉过去给高沅诊脉,谢漆则面部漆黑地去方贝贝那儿,先问了他的身体情况如何,然后再低声骂娘:“不是他这是在搞什么鬼东西,那人偶一看就是我的样子!疯了吧!”
方贝贝脸颊比之前要消瘦一些,眼睛倒是蛮有神,身体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他是真能扛揍的强健体魄,从韩宋云狄门之夜到现在,居然还能这么生机勃勃,不只是有筋骨皮肉的强悍,更是有心态达观豁达的原因。
“没有,哪里像你,就只有那个痣的位置,你这么标致,那傻不拉叽人偶还没把你的百分之一绣上去呢。”方贝贝笑起来,“不给殿下吸烟,他说他忍不住,除非你来抽他。我说你忙得很,没办法过来,他就退而求其次要了一个人偶,你还别说,有这么个棉花绣球似的守门神给他捏捏抱抱敲敲打打的,他那个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
谢漆上半身向一侧歪过去,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头去看高沅。
只见那小疯子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半阖着眼,耷拉着眼皮任由神医给他把脉,一只手紧紧地抱着人偶,因那惨白的脸色和萎靡的表情,在外人看来,他与怀中的人偶其实是一体的,都是非人的。
谢漆看了一会,发问:“他这样……都算是精神好一些了吗?”
方贝贝拉着他手臂到外间去悄声说话:“按他所说,他已经有三十一天不曾吸食烟草了,那天你走之后的几天里,他还能维持着如常,可是坚持不到七天,整个人开始发狂了。起初嘴里还嚷嚷着要吃糖不要烟,但是没过多久,糖也不起作用了,如疯如魔地叫嚣着要烟草,先是嚎啕大哭,再是低声啜泣,最后是麻木不堪地失魂落魄,模样很可怜。这阵日子梁家忙得飞起,腾不出精力来管他,我趁着机会清除周遭,把殿下留在寝宫里看管,朝堂那儿请了长假,也不见得有谁来问候他。”
方贝贝停顿片刻,难过道:“四年了,我从来没见过殿下这样子。从前只觉得他是年少乖戾,现在才知道他是真的有恶疾。那人偶没送来之前,要不是我看得紧,他都要把腰带拽下来扔到房梁上去悬吊了。”
谢漆感到脊背一阵恶寒,嘱咐方贝贝待会差人稳妥地送神医出宫,自己便急匆匆地要回天泽宫那一边了。
他走了不久,神医便在里间喊人进去。
方贝贝连忙进去看情况,先看到高沅趴在床上晕过去,神医正拿着银针扎在他后颈和后脑勺的一排穴位上,语气沉得像浸满了水的海绵:“你们殿下除了吸食烟草过度,还吃过一种药,是宫里给男人净身前先吃的药,那种药一吃下去,这辈子就算是断了子孙缘。他心智和神智原本损坏得不严重,具体的疯癫时刻,恐怕就是从吃了那种药之后开始的。”
方贝贝怀疑自己听错了:“断……断子孙缘的药?”
“就是吃完之后变成天阉了。”神医看了他一眼,“老朽猜着,因受到莫大刺激,他不止身体受损,心病也更严重了。我待会会写仔细的药方给你,让他先吃个九天,这期间他需要人严加看管,你最好再把他的心病源头找到。我方才问他知不知道是谁喂给了他那种断子绝孙的药,他顿时便哭了出来,看他神情和反应,大概是知道罪魁祸首的身份。你要是能和他好好细说,问出始作俑者并带过来,尽早解开他那最大的心结,那他的心病会先迎刃而解,于他后面的治疗有莫大的帮助。”
方贝贝怔怔地答应:“是……”
神医扎完一轮针去写药方,又说起别的事:“他除了在神志不清时会念叨着谢漆的名字,还叫了另一个什么哥哥,那感情像是发自肺腑的,这宫里他也就只有两个哥,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子,这两人和他的感情算好的吗?”
“不好。”方贝贝低声回答,“殿下默念着的,不是先太子,便是宰相。”
“这样啊。”神医感到有些棘手,心志崩溃的病人需要有能给他动力支撑下去的存在,既然他的支柱一个已死,一个不可能管他,一个没精力管他……
那他要好起来,只怕很困难。
*
谢漆快步回到了侧卫室去找高骊,只见他还盘腿坐在床上,高大的脊背贴着冰凉的墙壁,垂着眼皮歪着脑袋,不像休憩也不像在思考,看起来俨然就是一个放空的巨大人偶。
谢漆的心揪得厉害,走上前去轻唤一声,高骊顿时回神而来,眨了几下眼睛,眸子里全是亮晶晶的光彩:“啊,老婆。”
他手忙脚乱,手脚并用地从床上爬过来,还没下来谢漆便已走到了床沿,正巧被他一把抱住上身箍进了怀里,呼哧着热气像大狼狗,刚把冰雪的外衣融化掉。
谢漆抬手轻揉他后颈:“陛下,我们尽早吃晚膳,我去给你煎药。”
高骊咕哝了一声什么,抬头来饥渴地覆住谢漆的嘴唇,拖着他按进小床上,一翻身手便熟练地捞起了他的膝弯。
谢漆当即伸出手按住他双眼,身体借力在床上空翻起来,一腾转下了地,飞快远离了他五步。
高骊怀里扑了个空,呆呆转过头来,眼泪吧嗒吧嗒地就掉了,发着颤嘟嘟囔囔地说着:“是不是我吃了药变好之后,我们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了?”
谢漆这才听清他说的,僵在了原地,又听见他泫然欲泣低哑地说:“等我好了,你就不会再管我了。”
谢漆沉默了片刻,才迈开铅一样的步伐向他走去,刚伸出手,高骊便将自己的脸送到了他的掌心里,泪眼婆娑地把最无助的姿态坦然呈现给他。
他想了想,只能说:“等你好了,我是不想管你,我想让你来管我。”
高骊茫然地看着他:“你撒谎,你明明不喜欢被人处处钳制。”
谢漆顿了顿:“你是例外。”
高骊蹙了眉,执拗道:“你撒谎。就算我是例外,你也喜欢楚楚可怜的,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谢漆懵了好一会:“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高骊语出惊人:“你只会喜欢需要自己保护的。”
谢漆怔住。
高骊使劲地把脑袋拱进他胸膛里,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钻进他的骨髓里融为一体厮守。
“我有一种感觉,很快我就会失去需要你保护的地方了,你就像拿着一卷书卷,依照着上面的任务在给我挡劫数,挡完一劫还有一劫,最后一劫好像就要到了……等我的劫数都没有了,你会觉得我失去了被保护的意义,也失去了被爱的价值。”高骊惶然地喃喃,“你会走的……我能感觉到。”
他知道自己在上一种名为谢漆的瘾,而且并不打算戒除。而且他似乎还知道,只有自己还处在“病人”的状态里,才能向这个瘾索取更多的无理要求。只要他一直病着,一直没好,他就永远能保持在不会被丢下的处境里。
谢漆眼下才深刻体会了神医所说的。
他不能放任自己沉迷对高骊的掌控欲,因高骊在意他,会竭力把自己变成他所想要的,所喜欢的那个姿态。
隐隐约约的,因他曾是影奴,所以他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一个属于自己的奴,而高骊也在成全他,想把自己变成他一个人的奴。
换句话说,高骊知道自己心里出了病,却因着谢漆对他的表现和反应,在放任自己越病越重。
*
是夜,谢漆全神贯注地按照神医的药方煎好了药,端到高骊面前时,高骊正炸成一头卷毛萎靡地坐在床前,甚至不想喝药。
谢漆轻声哄了一会,他像个固执己见的小孩低着头,简直要把头埋进地里去:“不想喝。”
“神医说这是以毒攻毒的药,也就是说,这碗药是有毒性的。”谢漆收回手,“陛下不想喝的话,那我代你喝掉好了。”
他作势要把药递到唇边去,结果被高骊一把抢过去,含着泪水仰头一口饮尽。
喝完了,他就双手捧着个空碗,又气愤又委屈地看着他,泪意盈满了整个眼眶,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特别像一个委屈到爆炸的松果。
谢漆默默地把空碗收过来,舌尖焦灼地舔舔唇齿:“今晚我在外间守着陛下,依照神医的医嘱,这药需得连喝九天,九天内不宜行房。”
高骊憋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了:“谢漆漆……”
谢漆忍住了自己想伸过去摸摸他脑袋的手,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再怎么做才能缓解两人之间不健康的病态状态,也许与前面半个月的纵容相反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转身想走,结果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狂风,腰霎时被高骊紧紧地给箍住了,滚烫的吐息喷洒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全是复杂到浓郁得化不开的炽热渴求。
谢漆被痴缠得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折中留在了天泽宫的龙榻下,多铺一层褥子直接在地上睡。
大半个夜晚,他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性格和渴求,刚刚摸出一些眉目时,脑海中不自然地浮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种了烟草之毒,被烟草迷乱了心智,无限激发心中的惧怕与剧烈渴望的人是他,那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也即是说,前世他很有可能被烟草俘虏——也就是他失去了记忆的那一段过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谢漆光是想到这一层,浑身便克制不住地发抖。
世之人,大有勇气面对看得见的千军万马,少有勇气愿意去直面最泥泞不堪的弱小自己。
就在他感到寒冷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高骊悄悄从龙榻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挤到他身边去。
谢漆紧紧闭着眼不动,在黑暗中感受着他的手从被角那里伸进来,举止像是某种阴冷诡谲的鬼魅,但是一身的温度实在是蓬勃的滚烫。
活像上赶着的莽夫,急需把多余的阳气分给摄取阳气的狐妖。
谢漆假装自己睡着了。
高骊也假装他睡着了。
两个人蜷着身一前一后地侧卧,慢慢的,犹如张开的蚌含住一颗粗糙的残次品珠。
风雪在外轻轻地来回撞击窗户,想要突破那一层薄薄的窗花扑进来攻下心房。
那轻轻呼啸着的风雪仿佛下定决心,要坚持不懈地发动这场持久的、不易分出胜负的心理战。
*
翌日,十二月四日,谢漆度过了一个明明与高骊身体相贴却失眠的夜晚,浑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阴郁气息。
高骊也带着一身低迷的冷气上朝去了,天泽宫里当职的所有宫人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帝与侍之间存在的怪异,不像是吵架之后的赌气和冷战,倒像是一种奇怪的迷茫神伤。
踩风尤其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不是伤筋动骨但绝对是剐皮刮心的诡异情愫,绞尽脑汁地想让他小恩人开心一些,最后灵机一动地跑去跟神经最大条的起居郎薛成玉耳语了几番。
薛成玉听得一脸茫然,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点点头直接照着踩风说的话,过去向谢漆行礼:“谢大人,您有空帮微臣搬书吗?”
谢漆从出神状态当中回过神来,见天色还早,神医还需到下午才过来,便直接点了头给自己找点事做。
薛成玉口中的搬书是高骊这一段时间以来,陆陆续续差他去藏书阁里借过来的典籍。那些书藏在御书房的书桌下,有不少书被翻到卷边了,谢漆在想高骊到底是翻过了太多次才导致卷边,还是因为力气太大,狠力一翻就变成这样子了。
薛成玉搬出一摞书给谢漆:“藏书阁里的典籍都是有分类和规定借还限期的,一般典籍借过三十天应当按期归还,陛下有一批书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
谢漆伸手把书捞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各种典籍的名字,忍不住轻声问:“陛下会喜欢看这些书吗?”
薛成玉实诚道:“不喜欢,陛下一看书,脸色就又郁闷又无奈的,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这些书拿去糊墙,像是在尽力搜索什么信息,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哦,陛下还有一本私藏的小册子,里面似乎是他从书上摘录下来的东西,微臣之前好奇地问过陛下在摘录个什么,随后就被陛下斥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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