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平看了一眼她手中自己送的钢笔,挪开眼,将手中两封叠好的信封压到桌面上。
“你安排,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卸任。”
弗朗西斯起初没看,余光瞄到其中一个信封写着“辞呈”二字,这才抬头道:“我们的关系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
解平不答,她动了动拇指,又问:“无可挽回吗?”
“这几个月我进行了充分的继任评估。”解平对她的挽留无动于衷,“章纪昭有资质成为下一任腓尼基。”
弗朗西斯拆开评估登记表,“比起你,他火候还差得远。”
“年龄差距不算差距。”解平不惜把自己拉下来评价,“他30岁一定会比我优秀。”
解平对章纪昭的偏袒超出了她的意料,弗朗西斯弓眉瞥了他一眼,继而抖开继任评估表那张薄纸。
评估优势那一行挤得满满当当,乍一看像大学教授受了好处帮学生写的名校推荐信,仔细钻研,记录还算翔实,有观测数据支撑。
评估劣势则有些荒谬了。五指宽的表格,解平居然没写一个字细说章纪昭的不是。
这是解平刻在基因里的弱点。对于他喜欢的人,他近乎盲目地付出,眼睛看不到对方任何缺点,像他妈瞎子一样,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宛若翳了白内障。
以前就是这样,解平对鲜花掌声没有半分热忱,态度疏离淡漠,只对两个凑在他身边的小男孩热忱。弟弟只要一犯错,解平比出任务还思维活络,千百个办法帮弟弟减轻罪责。
他管教弟弟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听他的话。
至于别人说什么,不听又有什么关系呢?
珍妮给解平找的这个小男朋友确实有两把刷子,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呢?
弗朗西斯压着火,似笑非笑地问:“难道他没有致命的弱点吗?我不信。”
解平和她对坐了一会儿,薄唇微启却久久不语。弗朗西斯很少见他表现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被迫对长辈诉说自己的感情生活那样难为情。
这个中原因确实难以启齿。
解平捋了下语言系统,找到一个容易理解又客观的表达:“我走之后,他不会再有缺点。”
章纪昭喜欢他,所以和他相处会因为过度在意自己的表现而变得笨拙,陷入过度思考的怪圈。
对爱情抱有绝对的忠贞和憧憬,所以学不会勾引别人。
下意识把他当作后盾和依靠,所以受伤时无法及时自救,任凭自己耽于苦楚,以为能够得到爱慕的人甜美的拯救。
惊人的自我牺牲冲动、与爱同焚的自我毁灭冲动、物化自我的自轻自贱倾向。
这都不是章纪昭与生俱来的弱点,只是因为他衍生出来的瑕疵。
弗朗西斯的冷笑消失了,嘴上换了品种更玩味轻蔑的笑:“你是说他的弱点是你?”
解平坦然又避重就轻地说:“以后不会是了。”
他想过了,对面的解平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对章纪昭说了那声喜欢。
一句喜欢不值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折磨成不人不鬼的怪物,章纪昭认为值得是因为他的价值体系崩溃了。他会离开,漫长的时间会帮助章纪昭校正价值排序。
没有解平,章纪昭在若干年后可以离开情报局,成为更好的人,享受灿烂的人生。
那个死在他面前的章纪昭是没机会了,但至少这个章纪昭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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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恋爱确实感人,但畸形的恋爱实在精彩……
第34章 A+++
受到日出的眷顾前,科里森岛已经被弥漫的大雾掩藏了眼睛。
章纪昭站在城区最高大厦楼顶的停机坪边缘远眺,大雾四散,科里森岛仿佛预先得知末日的来临,干脆开始埋葬自己。
“你今天的速度不正常。”章纪昭收回视线说。
耳麦传来混沌的金属切割声和憋在嗓子的疼痛气音,紧接着,丽芙气若游丝道:“耽误了几分钟,我很快了,你们在那等我。”
一旁的查理掀起眼皮看了眼章纪昭,指腹互相搓着,手心黏着湿漉漉的汗。
他们两个人半小时前送走了各自负责的名单上的人,在那之前,他们发现恶心的虫子可以脱离液体在陆地上滚动躯体攻击人类,划破人的皮肉,通过血液钻进身体里。
稍有不慎就会中招。
丽芙是什么情况,已经很明显。她应该是被虫子入侵了哪块皮肉,而她正企图自刎血肉保全自己。
查理不忍再听,他切断耳麦的联络功能,闷声说:“队长。”
寄希望于章纪昭仁慈不如烧香拜佛,查理明明知道,还是希望章纪昭能够网开一面。
被感染的人不能离开科里森岛,这是底线。
如果被感染的是章纪昭,换位思考,丽芙也不会带章纪昭走。
让章纪昭成为特派队队长的品质是异于常人的耐性、是运筹帷幄的大局观、是不带主观意识的决断力,唯独不是善良。
以暴力和鲜血闻名的队伍怎么可能会有一位生性冷静平和的队长?
查理非常清楚他身侧的两位同伴具有惊人相似的秉性。丽芙和章纪昭像扑克牌的大小王牌,区别只是着色。
然而暴君的外在无论是冷静还是狂躁,内在同样伫立着一把贪婪的利刃,而他有幸与两位暴君相伴的原因不是他在同龄人中足够出色。
是他足够像一位听话的仆从。
当年考核期的最后一项考核,是对据说犯了叛国罪的联邦军官开枪。
他们三人都对浮水联邦的法条烂熟于心。
法律不限制特工,那是在上面不想处置他们的时候。法条上也有明文规定,对联邦军官开枪是真正的叛国罪,板上钉钉的死刑。
这是文字游戏,考核题干上介绍三位被绑在椅子上的人是叛国的罪犯,但他们三人都知道,大概率上椅子上的三位军官是无罪的。
总部需要对组织绝对忠诚的人,开了枪,他们所能倚靠的只剩情报局,浮水联邦的每条法律都不再保护他们的权益。
他们将失去归属感,永远置于最尴尬的境地。
查理犹豫迟疑了。
但他身旁两个人的表现永远令他不管过了多少年,仍旧记忆犹新。
章纪昭垂首给子弹上膛,丽芙欣赏着被五花大绑的联邦军官狰狞的神情,调笑着劝他下辈子不要再做错误的事情。
然后两人同时抬手,一枪爆头。
查理凝注着他对面的军官,瞄准对方左胸膛的心脏,他觉得这位军官值得体面的一枪。
章纪昭静静地观察他,结束时带着满身的血腥味路过他,说:“打心脏会让他更加痛苦,结束他的意识会让他好受一些。”
查理被吓了一大跳,章纪昭走路没有声音,简直像个背后灵。
可章纪昭没说错,脑死亡之后,人的身体虽然仍有脊柱神经反应,但确实没有任何意识,死得确实不那么痛苦。
从那时起,他就觉得章纪昭很恐怖。
他想不通章纪昭那时一枪爆头是出于单纯为对方的痛苦考虑还是和丽芙一样享受鲜血,或许是两者兼备。
当他得知章纪昭这种人居然会痴迷于某个人这件事,可以说是诧异万分。
但他也喜欢上了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一个绝对的暴力狂,以致他看向章纪昭有时会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错觉。
再后来章纪昭带他去医院,给他买退烧药。
现在呢?
查理嘴唇抿得发白:“队长。”
章纪昭切断语音设备,眼睛扫视过去:“闭嘴,等她上来我们就可以走了。”
查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章纪昭无情打破他的幻想:“前提是她的身体没有携带虫子。”
章纪昭明显知道他的心思,像个拆散鸳鸯的家长,他抬了抬眼皮,置身事外地说:“你最好和她保持距离,当然,你也可以借机试探她,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会主动离你远点,不会拉着你去送死。”
直升机在八分钟后降落在停机坪。
章纪昭给了查理一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两人伙同绑架了直升机上的两个生化研究员,耳后的微缩炸弹倏地发热,查理按着人质的手松了点力气,望向章纪昭,神情不知所措。
章纪昭一句解释的废话都没说,只是重新联通了耳麦,瞥他:“按好,等下人跑了。”
查理照做。
总部接通了他的线路,负责盯梢他的监控接线员在三声忙音后有条不紊地读起了律令:“E01,根据《特别派遣队安全管理规章》,若你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存在违抗组织命令的行为,我有权依据你的行为危害程度决定是否引爆你体内植入的炸弹。”
章纪昭心情还不错,单手插兜等他念完,这才启唇:“换人和我谈,你废不了我。”
他游刃有余又反客为主指挥起了这个能决定他生杀的接线员:“接解平或者和他同一等级的上面的人,找一个你能连到的。”
“……”
无声对峙之中,接线员似乎也在衡量章纪昭的威胁。
也许他曾被叮嘱过什么,也许他也知道什么内情,但章纪昭总归从耳麦中等到了他的那句妥协:“稍等。”
一分钟后,解平温潺的嗓音如愿以偿钻进他的耳蜗。
“章纪昭,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章纪昭封冻般的五官生动起来,生动来源于他执拗的孩子气,他是来刻意洗涮被自己铭记在心的耻辱的,所以才威逼接线员帮他接解平。
“上次我在你面前对这枚炸弹怕得要死,但我还有利用价值,他们不会让我死——这次我做得对吗?”
解平似乎是在做别的事,抽空接了他的电话,耳麦传来沙沙的写字声,他温声说话总像在哄人:“不需要我的夸奖,你也是做得很好。”
有“做得很好”就够了,他就是来讨夸的。
解平不会像给弟弟发糖一样给他发糖,他要几句夸奖完全不为过。
“给我一个检测她的机会。”章纪昭道,“我不会让你失望。”
“十二分钟后科里森岛会执行全域下沉的命令。”
解平用一句非同凡响的话为他们的对话作结,“平安回来,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章纪昭直觉解平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又慢条斯理地放饵下钩,理智却被情感按在地上闷死,忽略掉细枝末节,全心全意品尝大脑蔓延出的甜蜜毒素。
“单独”这个词从未有过这么大的威力。
他忘乎所以,呆呆说:“好。”
他们切断了联络,耳后余温冷却。
章纪昭夺走直升机的管理权限,用终端向研究员出示了解平的许可后给两人松绑。
两位研究员从飞机上拿下去一个生化用途的密码箱,临时调配检测试纸用的药液。
科里森岛在十小时前切断了供水供电,这座大厦的电梯无法启动,停机坪在28楼。
留给丽芙的时间不多,她必须爬到楼顶才能赢得求生的机会。
距科里森岛「全域下沉」还剩6分钟。
章纪昭坐在直升机的驾驶位上盯着时间,时间不断流逝。倒计时4分50秒,他握着驾驶仪看着查理,平静宣布:“剩2分钟的时候必须走。”
查理浅灰色的眼睛色泽像从烟头飘落到烟灰缸的密灰,最初灰烬掺着火种,最后万念俱灰,他扭开头哑声道:“再多等一分钟,你应急拿了满分。”
章纪昭没想到查理原来这么了解他,连这种普通实践课的分数他都记得这么清。
“我需要缓冲时间。”他看着不远处悄悄耸立起来的建筑锁,不祥感愈发浓厚,“每个操作都需要时间,我不能把时间卡那么死,没人能保证这种时候还可以万无一失。”
“求你。”查理鼻音掐得很重,章纪昭听出了他死死压抑的哭腔。“我不能没有她。”
章纪昭从小没人陪伴,但他大概明白失去同胞对查理意味着什么。
他曾在狗场见过被人分开买作肉狗的同胞小狗崽,它们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每当自己的兄弟姐妹被买走,它们总会抵着头发出哀恸的呜咽。
所以哪怕时间每减去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是倍增的压力,但他还是安静地陪查理等到了倒计时1分49秒,等到科里森岛建筑上所有建筑锁都波动着蓝色的能量波。
「全域下沉」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查理和两位研究员都沉默地坐到舱位上准备安全防护,章纪昭抬手拉了拉自己腰间的安全锁,锁没问题。
正当他准备操作起飞时,楼顶尽头哐当一声,水泥色铁门被一个浑身血汗的女人用手肘撞开。
是丽芙。
她上身断了半边长袖,露出淤青遍布的臂膀,牛仔裤左裤管下半段瘪下去大块,鲜血浸泡着那寸缠了长袖作为止血带的布料。
丽芙所到之处鲜血淋漓,马尾湿沱成一绺又一绺,走路纯粹依靠右腿,故而她的右腿将裤管撑得格外紧绷夸张。
“她伤的是腿。”查理喃喃,“快,检测她,时间还够。”
章纪昭深呼吸一口气:“给我留40秒,最少30秒,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你别碰她。”
查理一顿,终究顺从道:“好。”
两个研究员闻言立马齐刷刷解掉安全防护,拿出检测设备和查理一起冲了过去。
几步距离,查理看着研究员从密码箱内拿出探测仪,对着丽芙全身上下扫描,尤其是伤过的腿。戴着手套的手娴熟地划破人的手心,滴在检验玻片上,过一遍试纸。
两个研究员看着试纸结果,隔着头套对视,其中一个说:“没带到身上。”另一个说:“我看也没有。”
查理心脏疯跳一刹,听见没事,他如同劫后余生,忙不迭伸出左手搀住同伴,右手将她的手臂环过自己肩膀将人带着扛了起来。
丽芙也把自己失血过多的身体完全交出去,一只手勉强地按压自己伤口近端的动脉。
上直升机后,丽芙在查理怀里缩着,睁着眼皮看着前方:“欠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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