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祁亲眼见证了一场干脆利落的处决。
冷冽的刀光一闪,那只野兔瞬间被抹了脖,鲜血淋漓往下淌。
白祁原本有一肚子话要问,见此情景,通通憋回了肚子里,安静如鸡。
杀完兔子,宝剑仍未归鞘。
女孩继续将他削铁如泥的宝剑当成厨用菜刀,给野兔全身除毛,那叫一个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女孩边刮边说:“你不小心坠崖,是我和毛毛救了你。”
白祁微微扭头,侧目审视肩膀上被狼牙咬穿的血洞。又瞄了一眼被唤作“毛毛”的巨大黑狼,最后将视线落回被糟蹋玷污的宝剑上,心想,我什么都不想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但总归是从狼嘴里救下了他。白祁正色道:“多谢姑娘相救,敢问如何称呼?”
女孩给野兔除毛的动作顿了一顿,抬头看他一眼,语气低落了几分。
“我爹娘以前都叫我云云。”
“以前……”白祁思忖道,“双亲如今都不在了么?”
云云不置可否,骤然垂下目光,加快手上动作。
白祁便不再问了。
不多时,沸腾的铁锅中飘出肉香味,白祁咽咽唾沫,故作矜持移开视线。
“喏,给你。”女孩用大片树叶包着,递给白祁一只肥美的兔腿。
尽管白祁竭力伪装出一副不馋不燥不在乎的模样,但诚实的身体动作却出卖了他。他下意识就抬起惯用的右手去接,牵动肩头的伤口痛得哼了一声,才略带尴尬地换成左手去接。
“多谢。”
“不客气。”云云捧着剩下的兔头兔肉,坐到白祁对面,两颗圆溜溜的眼珠里装满好奇与打量。
白祁咬下一块寡淡的兔肉,边嚼边往后一指,客气周到地问:“它不吃吗?”
大黑狼懒懒地趴在地上歇息,眼皮半阖,放松惬意的模样。
云云用一副理直气壮的口吻道:“毛毛又不用我养。”
白祁差点把咽到一半的兔肉吐出来。他要不是被这恶狼咬成重伤,难道就需要一个小姑娘家家分他一点嗟来之食吗?
白祁无言半晌,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野性的眸子里透出欲言又止的怯生生。
白祁受了恩惠,又是年长的一方,于情于理都该主动搭话:“你多大了,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山上?”
云云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毛毛。”
白祁立刻指出:“你刚刚还说它不是你养的。”
“毛毛又不是小狗,”云云平静地说,“我们不是谁养谁的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白祁追问。
云云表现出很符合年龄的词穷,回答不了就闷声不响,猛吃兔肉。
“那你和……”白祁瞄了一眼假寐的大黑狼,略作纠结后选择沿用女孩的称呼,“毛毛是怎么认识的?”
“它被一个好大的夹子夹住了,痛苦地嗷嗷叫,我和它约法三章后就帮它扒开了。”
“约法三章?”
“嗯!我跟它说好只要它不伤害我,我就帮它想办法,它答应了。”
白祁瞠目结舌:“这个……是怎么答应的?”总不能是张口说人话,或者用爪子在地上写字吧。
“点点头呀!”云云奇怪道,“而且你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就不会不明白了吧?”
白祁远远瞄了一眼,獦狚正好打了个哈欠,血盆大口镶满匕首似的獠牙。
可不敢多看。
“那还有两条呢?”白祁继续问。
“什么两条?”云云疑惑。
白祁复述她的原话:“约法三章……”
“哦!没有啦,就那一条!”云云说,“不过,帮它脱困之后,它就一直一瘸一拐地跟着我,后来也救过我好几次,所以就算扯平啦!”
她们之间算扯平,白祁和这狼结下的梁子可扯不平。
追根溯源,如果没有眼前这个女童助纣为虐,这狼也不会横行霸道嚣张至此。那他,他的义兄,还有那个失踪的村民也许就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对了,你在这山上还见过别人吗?”白祁掏出那块墨竹纹样的布条,“穿着这样的衣服。”
云云轻扫一眼,马上摇头:“没有。”
白祁坚持道:“你再仔细看看,哪怕只剩下半块骸骨,能带回去安葬也好。”说到后头,不自觉瞄了眼那只大黑狼,尤其是它并不空瘪的肚子。
云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一下急了眼,大声呵斥:“毛毛才没有吃人!”
白祁脸上挂着明晃晃的不相信,又侧头看看肩上伤口。事实胜于雄辩,险些沦为盘中餐的他是最有力的活证据。
云云霎时有些僵住,又闷闷啃了好几口兔肉,才不情不愿地说:“如果是个跟你差不多身量的成年男子,毛毛一顿是吃不完的。吃不完,都会带回家里来。”
家?
白祁皱眉将这个山洞全貌打量一番,连遮风挡雨都很勉强,竟然是这一人一狼赖以生存的“家”。
女孩把巨狼视为家人,白祁也不能再多冒犯:“那我再去别处找找吧,不多打扰了。”说完,撑起肩膀要站起来。
“等等!”云云倏地放下食物,抢走了他手里的碎布条。
女孩拿着布条几步跳到黑狼身旁,将布条递到巨狼的大黑鼻头底下,叽里咕噜讲了几句话。
……这还不算养成狗了吗。白祁腹诽不已。
獦狚慵懒地扇动大片睫毛,翕动鼻息嗅了嗅。
白祁迫不及待问:“怎么样?它说什么?”
云云站直了,莫名其妙地看他:“毛毛又不会说话。”
“……”白祁感觉自己被这一人一狼耍得团团转。
“既然如此,我还要去寻觅兄长,人命关天耽搁不得……”白祁抵着岩壁站起来,礼貌地作了个揖,拽下腰间玉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个玉佩虽不是贵重之物,但也还值点小钱,还请姑娘笑纳。”
云云愣愣地眨着眼,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接过玉佩捏在掌心看了看,又张嘴咬了一下。
白祁微微笑着,视线钉在小姑娘身后的剑上,云云却始终不得其意,没有任何表示。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白祁无可奈何地直白说:“劳烦姑娘将剑还给在下。”
云云看他一眼,又低头看看宝剑,忽然猛退一步,把剑抱在怀中耍赖:“不行!”
白祁尽量维持着儒雅风度,强颜欢笑:“这剑远没有玉佩值钱,只因是长辈亲手相赠,遗失了不好交代,还望姑娘高抬贵手。”
“不行!”女孩扭过脸蛋,决意不还。
软的好话不听,硬来又打不过,白祁只能当是遇到土匪,破财消灾了。虽然被他爹知道少不了又要被禁闭半年,但总比把命搭这儿好。
“好吧。既然姑娘喜欢,便也一同赠与姑娘,山林凶险,有个防身之物也好,善自珍重。”
说完,白祁跌跌撞撞走到山洞口,沐浴在阳光下。
“不行!”
白祁心头一跳,这小妮子竟然还追了过来。
“你伤还没好还不能走动!”
白祁没忍住吐了一口血,内伤淤积,牵扯外伤复发。
话说得好听,不就是变相的绑架吗。
面前突然冒出一团黑影,獦狚甩动着尾巴逼近,散发出一阵不好惹的气场。白祁被这阵狐假虎威的阵势吓到,僵硬无法动弹。
“我们帮你找你哥哥吧!”云云兴奋地跳了起来,“毛毛带我们去找!”
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第87章 山神
獦狚灵活地一蹿一跃,走在队伍最前头开路,不时回头盯两人一眼。云云走在队尾,将剑紧紧抱在怀中。
至于身不由己被挟持的白祁,则被夹在一人一狼中间,无处可逃。
佘初白毕竟是伤号,行动还是不大利索。
云云注意到他的不便,停下脚步,目光搜寻,很快选中一株笔直的小树。她用手折了折,新树芽韧,没有掰断,獦狚很有眼力见,几步过去咬住,随后果决地一扭头。
……一棵刚长成不久的小树被连根拔起。黑土扑簌簌飞扬。
云云想要的只是一截适合充当拐杖的树枝,于是握住纤细树干上树根与树冠的分叉处,又朝狼嘴边递去。
咔嚓。
干脆利落地被咬成两截。
云云满意地将树干上的旁枝绿叶撇去,大大方方递给白祁。
白祁怎敢辜负这份好意,杵着拐杖的掌心冷汗直流。他与这颗任人宰割的小树是一对难兄难弟。
云云走一段,将布条凑到黑狼鼻子上抖抖,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拐弯换一条路。
白祁虽然对山路不熟,但第三次绕回那块小树惨死的地方时,还是很难说服自己,那凹陷的泥坑不是他曾经踩过的同一个。
獦狚行动悠闲,步伐拖沓,漫不经心仿佛在散步。小女孩更是兴致勃勃,大费口舌介绍着一路见闻,教导白祁哪些野果野山菌能吃哪些不能,哪些能晒干入药,去市集上能卖多少钱。
途中,甚至幸运地发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野山参。
云云趴在地上,小心地抚摸着叶片与红果。但摸了半天,也没有动手去挖,只是叹气惋惜,起身离开。
又走一段,日头渐渐高升,烈阳着炙烤大地,白祁借口走不动躲到一片树荫底下避暑。
不远处,云云用芭蕉叶从小溪里捞起一捧清水,自己喝够了,又送给白祁一些,白祁虚情假意地道了声谢。
云云感受到他的抵触情绪,跑回溪边,与黑狼贴面耳语。
波光粼粼的水面,獦狚突然扑了进去,没扑腾几下就叼住一条野生的鱼,甩到岸上。
肥硕的鱼在干涸的土地上不断甩尾蹦跶求生。獦狚拖着湿漉漉的尾巴上岸,一口把鱼吞进肚子,嚼也不嚼,血都没看见一滴。随后它又威风凛凛地甩动全身的狼毛,抖落的水珠像突如其来的一场阵雨打湿了附近的土地。
云云大声朝着白祁喊:“你要吃鱼吗?”
“哦,好。”白祁敷衍回应着。已经被软禁,不能再被饿死。
一人一狼彻底玩开了,扑进小溪里闹腾捕鱼,水花在阳光下四溅。
白祁靠在树干上歇息,忽然目光一凛,看见不远处的泥土松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头。
起初,白祁以为是鼹鼠或者穿山甲一类的,并不是很在意,直到半刻后那阵异响仍未平歇,才认真探究起来。他扫了一眼溪边玩性大发的一人一狼,不便打搅他们雅兴,一人默默寻了块尖锐的石头走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些泥土像酒曲发酵般翻涌着。然而缓慢渗出的液体并没有酒曲的酱香,而是隐隐散发出一股腐臭。
白祁没有迟疑,举起石块凿向土堆,越挖越深,突然间碰触到一块硬物。
白祁用手指扫开表面的泥沙,挖出一块奇形怪状的玉器,成色下等,作工粗糙。
该玉器长约八寸,半拃宽,扁平似刀型,底部钻出一个小孔洞。白祁觉得新奇,拿在手中把玩研究。
“你在看什么?”云云俏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白祁骤然合上手掌。
看得太投入,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于是转过身摊开手掌:“你看这是什么?”
一刹那,云云神情大变,惊恐万状。
“快、快放回去!你怎么乱动别人的东西!”云云不顾怀中抱着的满满渔获,猛地夺过那块玉,手忙脚乱地埋回土里。
白祁环顾四周:“别人?谁的?”并没有看见墓碑。
云云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掩好泥土,看了白祁一眼又一眼。
“你……不知道你挖出来的是什么吗?”
白祁如实摇了摇头。
“那是祭祀山神的玉璋,是山神的祭品,乱动会倒大霉的!”
明明遇上你们两个劫道的才是倒大霉,白祁只敢在心里说。
“祭山神?”
云云解答道:“嗯,除了玉璋,还有稻米和禽畜,都埋在一块儿。”
“活埋?”白祁又问。
“那是自然,山神不食死物。”
白祁对怪力乱神一类的传说向来嗤之以鼻,轻讽着挖苦:“不如再往下挖挖看,看看山神吃饱没。”
云云气得满脸通红,白他一眼转身就走。
白祁立即跟上。虽然不信山神山鬼的,但豺狼虎豹实打实就在跟前。
识时务者为俊杰,被缴了剑,赤手空拳对付那些东西实在不是明智的抉择。
云云席地而坐,将方才捕获的鱼开膛破肚,除去内脏,洗净后塞入野山椒,用树杈子串起来,架在火上烤。
獦狚不见了,大概对它来说满山遍野都是自助餐,瞧不上这几条小鱼。
篝火猎猎燃烧着,烧烤香气开始逸散。
白祁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主动上前帮忙翻面。云云顺势退位让贤,坐去一旁,侧脸抵在膝盖上,显得心不在焉。
是还在担心冲撞山神的事吗,白祁想了想说:
“以前我娘也常给我做鱼吃,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鲫鱼,只用葱姜料酒蒸上片刻,做法简单却鲜美至极。我一个人一次就能吃三条,每次吃完鱼身一面想翻到另一面时,都会被我娘打掉筷子,拧着耳朵骂。”
“为什么?”云云好奇的目光望过来。
白祁道:“我家里做一些小生意,经商往来免不了要用船运送货物,翻鱼身就等于翻船身,会招来海难,晦气。”
云云听着点点头,似乎很是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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