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太了解自己这师侄了。倘若当真如此,九思自是还会难过,却也会痛快地答应。保不准还要备些东西,好让郁家那白眼狼去了外头依然过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可郁青连这一步都不愿意做!他要让九思以为他是失踪了,是死了,然后用性命去召问天机镜,只为知道“道侣”——袁仲林在心头“呸”了声——的行踪!
他如何值得?如何配师侄这样做!
袁仲林怒发冲冠。一个在师兄弟姐妹里被评价为“耐心细致,脾气好”的人,这会儿身上泄着道道剑意。也就是他正处于师侄的洞府当中,自邬九思受伤过后,这儿的防御阵法加了一重又一重,这才没让身边的桌椅墙壁被牵连。
“……”邬九思依然沉默。
师叔说的,便是他这些日子反复想的。
阿青为什么要走?原来他在太清峰的那么多时日,在自己以为二人感情渐深、情谊渐渐浓的时候,其实一点儿都不快活?
“师叔。”他轻声问,“原来阿青都是骗我的吗?”
袁仲林依然怒意汹汹,听了师侄的话,心中又萌发许多不忍。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压制了脾气,与师侄讲:“也怪我,竟信了郁家那老东西的鬼话连篇,真以为他们家家风好,能养出人品清正的子弟,将人引到你面前。现在看,呵!”
袁仲林已经计划起对外宣布,自从以后郁家便不在天一宗的庇护之列了。这时候,又听到就师侄低声讲:“如果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愿留在我身边,又怕我硬要留他,所以选择这么走。”
袁仲林一口气憋在喉咙。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师侄,嗓音都有些变了调子,勉强说:“九思,你在说什么?他若是两手空空地走,我还能信你这话。”信那么一分两分吧,就当给师侄一个面子,“可他带走多少好东西?那可是极品断续丹,外头千金难买!你一口气给了他多少颗?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图谋!——袁仲林近乎想要拉着师侄的耳朵,把这真相灌进对方灵台中。偏偏这时候,又听到一句:“阿青没有问我要,是我自己给他的。”
袁仲林无话可说。
若是自己徒弟说出类似的话,他的剑鞘多半已经抽到对方身上了。可这是师兄师姐托福给他的孩子,师兄师姐早年实在照顾他良多……深吸一口气,袁仲林努力耐着性子,再和师侄分析:“你给他东西,是因为他说要去秘境。可真要离开,难道没有其他理由了吗?郁青这么说,不正是——”
天一宗掌门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他看到了师侄的面容。记忆当中,九思的神色总是宁和的,平静的,何曾有过眼下这样似哭似笑的时候。一个念头劈入袁仲林脑海,像是惊雷将他镇住。他忽地意识到,或许师侄不是不懂,他仅仅是不愿意接受。
不愿意接受道侣在骗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眼里的真情实意皆是虚假,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付出都喂了……呃,袁仲林尽量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一些,问邬九思:“九思,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等来的又是沉默。
袁仲林忍不住长叹。师侄啊师侄,为何是你要受如此多的苦楚,天道有时的确不公——这时候,忽听邬九思开口:“是有一件事要劳烦师叔。”
袁仲林当即打起精神:“九思,你说。”
他听邬九思一字一顿地讲:“请你发出悬赏,让玄州、龙州……所有地方的人都知道,太清峰在找云英丹。”
“云英丹?”袁仲林一愣。他自然知道,能弥合断裂经脉的灵丹,然而:“这丹药有几百年都没人炼出了。”
天一宗前面倒是有些存货,但也已经被邬九思吃掉。可惜他伤势太重,丹药也没有起到该有的功效。
“所以,”邬九思又说,“若是实在炼不出丹药,拿来一株三千年往上的风露云英也好。”
他给阿青的乾坤袋中,正有一株这样的灵草。
袁仲林并不知道这些细节,可看着邬九思的神色,他又觉得自己能猜出几分。
“好。”他点点头,“我帮你放出话去。”
邬九思微微笑了下,“多谢师叔了。”
等到袁仲林离开,他闭上眼睛,倚靠在榻上。
阿青。
邬九思在心中问。
——你会来吗?
……
……
既然确定了思路,接下来的航程中,郁青便是一门心思地打磨龟甲。
期间,他还十分顺利地买到了第二程的灵船票。开局如此良好,这让郁青对自己回到太清峰后面对的情境也对了几分信心:九思一定会相信他,也一定会原谅他。
在青年手中,一颗莹润、小巧的龟甲坠逐渐成型。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旋龟品阶本身就高出郁青许多,龟甲又是它身上最坚固的部位,传言甚至能挡住五阶妖兽的攻击。郁青废了大心力,终于找到了打磨的技巧。饶是如此,还是废掉许多材料。这也就算了,他一个筑基,手上竟然起了水泡。
郁青一面惊讶,一面好笑。笑过了,看看自己手中的成品,他愈是满意,想,九思一定会喜欢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青年又埋头苦干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忙碌,始终落在旁人神识之中。
第016章 礼物
一转眼,郁青在第二程灵船上的日子也已经过半了。
龟甲坠终于呈现出郁青满意的状态,他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在心头提醒了自己几次,“这还没完呢,都说了是扇坠,总不能光有一个坠子”,这才勉强把东西放下来,开始往下一步走。
为龟甲坠穿绳。
为这个,郁青甚至找出笔墨,专门规划设计一番。等有了还算满意的方案,又开始翻找锦线。
若在岸上,无论哪个大州,这都是个轻松差事。都不用专找规模大、名气好的商行,街头随便一家成衣店,都能满足郁青的需求。眼下不同,纵然邬九思给他做了再多准备,他也想不到郁青在现成的法衣之外,还有要用织线缝补的一天。在把那个自己也说不清里面有多少东西,只知丰富无比的乾坤袋翻找一番——顺道也整理一番,将各个凌乱放置的物件分门别类摆好——之后,郁青确认了,自己怕是真会找不到目标。
但也无妨。几匹锦缎被郁青取了出来,神识落在上面,能清晰瞧见当中灵气流转。这些缎子,要么是用珍贵灵宝制成,要么上面满满织就阵法,甚至有部分是两者皆有。
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没有线,从上面拆不就是了。
他在心头回忆“道侣”灵扇的外观、颜色,视线在锦缎上一一扫过。扇面是玄色打底,金纹遍布。这么想来,倒是没什么冲突的颜色。
进一步考虑,龟甲坠整体呈现白色,那绳子便不能显得太素淡。几匹锦缎被排除了,郁青又在留下的选项中挑挑拣拣。终于,他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匹色泽瑰丽、若晚霞照天的缎子上。
落云锦。
青年心头默默叫了一遍这个名字。顾名思义,这东西根本就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又因云落的时机不同,便呈现出各种不同色泽状态。
更具体的,他倒也不太知晓。日后哪天到了云州,或许有机会亲眼去看那云落的场面。
他打起精神,开始沿着锦缎边缘抽线。
这一步,连带着后面的编绳,又耗了郁青几天时间。青年虽是忙碌,但也乐此不疲。等到一个镶珠嵌玉、以莹白龟甲为主体,用颜色多变的锦线串联以上所有东西的扇坠出现在他手中,他近乎有些陶醉了。
“真好看。”郁青自言自语,“等九思用上了,我是不是也给自个儿做一个差不多的剑穗?”又有点沾沾自喜,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如此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把东西收好。心情还是轻松的,想了想,干脆摘了屋门上的令牌,唤船上的伙计给自己送一顿灵膳来。
等人和东西来了,郁青顺道问:“船已经走了十八九日了吧?是不是马上就要到玄州了。”
伙计小心翼翼道:“仙君,应该还有几日工夫。”
“怎么回事?”郁青察觉了不对,眉头轻轻拧起一点,“我前头从玄州往龙州的之后,这会儿可已经上岸了。”
伙计便开始解释:“若是一路都平平安安的,自然是十五六日就到了。咱们家这船,可是整个龙玄港最好的宝船,速度一直极块!”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可就在几日前,咱们碰到一场风暴,这才耽搁了去。”
“风暴?”郁青意外,“我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伙计笑了,“仙君这段时候应该都在潜心修炼、不曾从屋子里离开吧?”小小地夸赞了一番郁青修行用功。“若是到甲板上,便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是有仙君专门为了这个来的,人在船上,任外头风暴如何猛烈,都不会被伤到分毫。”
“竟是这样。”郁青感叹,转而又夸:“那你们的船着实不错。”
他从前数度在史册、旁人游记上看过有关空间风暴的记载。据闻百万年前,各州之间并无联系。那会儿的修士深受妖兽困扰,奔逃日久,终于抵达大州边缘。眼看是无法再走了,却也有人不认命,定要出去闯荡。可惜当初的修士还不似今日一般精于炼器,能造出宝船,于是第一批闯荡者在遇到风暴之后死得死、伤得伤。前者自然再无法开口,后者则是把消息传了回去。
从那以后,众多修士便开始想方设法应对风暴。有那一心锻体的,体修一道也慢慢随之兴盛。还有希望借助于外力的,修器之道同样兴起。
这就有些扯远了。郁青眨了眨眼睛,收回心思,恰好听到伙计昂着头、骄傲地讲:“那是!天一宗金尊者亲自炼的船,自然不同。”
沉默片刻,郁青干巴巴地笑一下,“原来如此。”
伙计又道:“若非我们船行也有一番来历,怎么能买到……哎哟,”说着话,腰上挂着的牌子亮了一亮,“仙君,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郁青的笑容真信了很多:“好,你先去忙。”
眼看人走远,他关了门,端详起送来的灵膳。
别说,的确颇为丰富。各类山珍齐聚,灵植灵兽辉映,难得的是滋味也好。郁青暗暗觉得,太清峰上的厨修也是差不多的水平。
他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按说总该开始修炼了,可大约是前些日子一直集中精神的缘故,此刻骤然松懈,难免疲乏。“我便再歇一晚上,”看着落在桌上的夕色,青年低声自言自语,“明日开始便认真修炼。出来这么些时候,总得有些进步,否则九思见了……”
倒也不会说他不好。两人相处的时日与他们已有的寿数相比说不上长,可郁青暗暗觉得,这是一段很“慢”的时光。于自己,是终于能够安心修行,再不用为诸多琐事操心。于邬九思,则是余下的时候不多,于是对每一天都极是珍惜。
时日流转,郁青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自己开始了解那位“道侣”。他知道山上的哪一棵树是邬九思外出游历时带回种下,知道他早年跟随父母修行时学会的第一套招式功法是哪补,也知道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对方永远不会严厉、永远都会温柔而耐心。
一个念头在青年心头隐隐萌发,是:“我在想这些……我难道在思念他。”
郁青忽地一个激灵。
大约是有冷风从窗户吹入屋子的缘故吧。他告诉自己。
到底还是没把从夕阳到夜晚的这段时间拿来修行。可若说睡觉,一时也合不上眼睛。
想来想去,郁青干脆从乾坤袋边角拿了一本话本来读。别说,不愧是能让太清峰弟子特地买回来、给少峰主解闷的东西,里头的情节是当真跌宕起伏,看得郁青沉浸当中。一直到一册话本完了,他还在琢磨主角是什么时候换走了恶徒手上的灵宝。
而后,他发现自己更睡不着了。
郁青嘴角抽抽,躺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头顶帐幔。
淡淡的灵气萦绕着他,到底还是被叹出一口气的修士纳入体内,开始运转周天。
最初的时候,郁青的思绪的确是清晰的。他回想着功法中的指引,回想着自己刚刚换了功法时的磕磕绊绊,回想着——
“阿青,”邬九思的手指轻轻地落了下来,隔着半寸距离,为郁青指出他体内灵气走偏了的地方,“是这边。”
怎么回事?郁青困惑地、迷迷糊糊地想:“我不是还没有到太清峰吗?为什么会见到他。”
思绪凝滞了一瞬,很快又以它自己的逻辑运转起来。“这里或许只是梦境”的念头出现了,又以最快的速度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念头,怔怔地看着身前人,郁青想,从前话本里也有过这样的故事。某个修士遇见机缘,这机缘却并非某个遗墓、某本功法,而是他直接回到从前,可以去弥补心头所憾。
郁青不觉得离开邬九思是一桩憾事,可如果他到底要回去,那还是“从未离开”的选项更加安全一点。不过,还是得想办法取回龙州潭下的灵植。邬九思好好的,他才好留下来。
“阿青?”正在指点道侣的邬九思有些疑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郁青快速回答,“就是——九思,你从前和我说过,是有‘天人感应’这回事,对吧?”
他也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急切,可万一慢了一步,那根沾了龙血的草就被旁人发现了呢?或者干脆是旋龟等待不急,直接将它吞了呢。
“对。”邬九思点头。郁青见了,迫不及待地第二次开口:“其实九思,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他用最快地速度说明了自己梦中的潭水,还有那条被斩断脑袋的乌金蛇。邬九思听着,久久不曾应声。一直到郁青要再按捺不住,问他是否不相信自己的时候,他才露出些许困惑,说:“阿青,我们不是就在这个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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