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邬九思,见对方始终是平静淡然的样子,似乎根本不觉得马上又是需要庆贺的时日。郁青到底把“直接问问九思,看他想要什么”的选项按了下去,转而考虑,自己能给出什么。
他说是修行百年,真正开了眼界的日子却只在来到太清峰的七百余天,灵丹法器都不一定能认全,更不要说亲自开炉去炼。如此一来,摆在面前的选项其实也极少,不过是他在太清峰中见到的那些妖禽妖兽。
可以郁青的修为,能被他擒来的妖禽妖兽最多有被摆上太清峰少峰主餐桌的资格,余下的想都别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像去岁一样单调?
那便另辟蹊径吧。
花了两个月时间,郁青走遍所有山头,终于找出足够数量的凌霄雁。他把这妖禽最漂亮的几根尾羽凑在一起,给邬九思做了一把华而不实的扇子——不能说毫无多余功能,可和邬九思的本命法器相比,这份礼物的确只有扇风一个用途。
邬九思却很喜欢。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这扇子摆在手边。直到扇了太多次风后,一根羽毛从上面落了下来,他才将其收起,重新用上自己原先那把灵扇。
郁青到现在都能回忆起“道侣”皱着眉头,将羽毛重新整理好、贴在扇骨上的样子。他暗暗在心中想,原来如九思这样的仙人,也会有常人一般的神色。
而后,就是第三次了。
那会儿郁青已经抱着离开的心思。自然是果决的,可看着“道侣”,心头还是要叹一句可惜。如果邬九思能够平安、长寿——
念头起来的时候,郁青忽然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娘身体还康健,不曾变成日后病骨支离的样子。她在某个佳节牵着郁青的手出门,一起往河边去。
河便叫做天一河,取“天一生水”之意。是从天一宗主峰流下,蜿蜒淌过诸多灵气盈盈的宗内峰头,而后才到了宗门之外。临近仙城中的百姓都相信,喝着天一河的水,自家子孙中也能出现驾云而行的真人。拉着孩童的女郎却没提这些,她带着郁青停在河边,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盏花灯。
小小的郁青屏住呼吸:“哇。”
不知是因记忆的朦胧,还是因为那的确是一盏极漂亮的灯。郁青看得欢喜极了,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去触碰。女郎含笑看着他的动作,而后问:“青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啊。
郁青的手指还落在灯上,小小的脑袋抬了起来,说:“我要变成很厉害的修士。”一顿,“我要保护阿娘!”
女郎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问:“那青儿,你把这些话写在灯上,好不好?”
郁青高高兴兴地道“好”。对这些孩童,除了修行课程之外,郁家也准备了简单的文墨课程。前一项,郁青学得一般。后一项,他却受过几次族叔的表扬。
很快,小孩儿收起笔墨。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花灯放在水中,看它远走。
他屏住呼吸去看,只希望灯能飘的远一些,再远一些。可惜这时候,有几个修士从河上御剑而过,身侧疾风涌动,竟生生吹翻了花灯。
郁青失声道:“不要!我的灯——”要不是母亲拉住他,他兴许便要踩入水中了。这时候,又有一阵风吹了过来,恰恰好地让花灯重新稳当。
小孩儿眨眨眼睛,懵懂地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了一个穿着白金色道袍的背影。
……
……
做一盏灯的念头起来,又消散掉。
他最终还是没能成为厉害的修士,也没能保护好阿娘。
想到去岁“道侣”对那把扇子的喜欢,郁青干脆复刻了自己做过的事。将用了新的妖禽羽毛、同样华美漂亮的扇子递给邬九思的时候,郁青说:“你可以换着用,这就不怕弄坏了。”
邬九思笑着点头,却还是把礼物收了起来。郁青心想,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并不上心,可惜自己确实不能再给邬九思什么。
到了眼下,“道侣”的第四个生辰已经过去,再把扇坠看做贺礼似乎有些勉强。思绪转到这里,前面的念头又淡了些。可那验货师傅竟是颇为健谈,少了一单生意也不在意,还要继续和郁青分享:“拳头大一块儿灵玉,他足足雕了□□样东西出来,让我换着用。这貔貅呢,便是到咱们商会做事时要挂上的,意思是财源广进。只是若是上头有什么大人物来,我就得换成竹节了,说是助我节节高升。再有,出门的时候得挂莲花,意思是好运连连……”
“那若是要人平安长命呢?”
郁青到底没忍住,问出一句。
“这个嘛,”验货师傅笑了笑,“在我老家,如意锁便有这等寓意。每个孩童出生的时候,长辈都会找来好东西给他们打锁。便是要将娃娃锁住,不让老天将人勾走。”
这倒是和邬九思不大匹配,郁青心想。要带走他的不是天道,而是当初伤了他的那条妖蛇。
“还有其他的吗?”他又问了一句。验货师傅摸了摸下巴,开始为难了。
无妨。郁青想,自己可以自己琢磨。
他这一琢磨,就到了自己上了灵船之后。按照计划,郁青这趟船上旅程共分为三段:从朔元城到龙州、玄州之间港口;自港口出发,穿过空间风暴密布的地方抵达玄州;再从玄州那边的港口出发,赶赴天一宗。
前后两趟的船票都不贵,中间一趟的却要高价。以至于登上第一艘灵船后,除了思索自己到底要给“道侣”雕个什么样的坠子,便是思索这回他要用什么东西来换船票。
还是极品灵丹吗?他的断续丹存货也没那么多。
法器、灵植?呃,同样有点舍不得。
那么,直接花灵石去买?——得看运气,若是他到的时候刚刚有一艘船来,便有可能买到。
到时再看吧。郁青先做了第一个决定。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第二个决定也很快出现,他预备用旋龟的甲壳,给“道侣”雕一个小小的龟甲。
灵龟长寿,众所周知。
……
……
“这断续丹,”葛方说,“是我用一张灵船票换来的。”
讲话的时候,他尽力让自己的神色平静些,不要露出太多惊诧。可又如何能不惊呢?葛方前一次到天一宗的时候,并未得见邬真人本尊,只朝天一掌门奉上师尊的谢礼。今日不同,他得了师尊的吩咐,要亲自来向太清峰少峰主解释丹药来历。一路上,葛方想了很多可能性。可到真正站在邬九思身前,他只觉得触目惊心。
这个满头白发、满面病色的修士,当真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六百岁元婴的天才吗?——从前只知道邬真人因一次意外伤重,却没想到,对方的伤当真严重到如此地步。
正叹惋时,思绪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是邬九思开口,问:“灵船票?”
“正是。”葛方点点头,进一步解释:“那会儿我是打算去龙州的,只是临时得了新的师门任务……”
三言两语,将卖票的缘由、后续经过都说清楚,又把自己仅剩的一枚断续丹也拿出来,送到邬九思眼前。
邬九思默然。他自然能认出,这是自己炼出的丹。
可是不对。
依照这玄天门弟子说的时间,他换丹药的时候,灵墟秘境尚未关闭。纵然有人在秘境里抢夺了阿青的乾坤袋,也决计无法出来。
然而丹药出现在此人手上,一定有个解释。看对方眼神清明、毫不露怯的样子,邬九思也能想到,对方说的该是实话。
想了片刻后,邬九思开口:“葛小友,劳烦你把手放在这面镜子上。”
说着话,果然有一面灵镜出现在他手中。葛方虽不明所以,但见有值守弟子将镜子拿给自己,还是依照邬真人的话去做。等指头、掌心皆与镜面相碰,邬真人又道:“换船票时的状况,还请你再说一遍。”
葛方大概猜出来了,这镜子应该是某种用来检验话语真假的法器。他自认断续丹的得来途径十分坦荡,并无需要隐瞒的地方,这会儿便也不惧,又一次开口讲起:“那会儿我在港口附近的一个市集上摆了摊子,不多时,便有人来问价。”
伴随话音,一道身影出现在镜面上。值守弟子们悄悄去看,发觉是张陌生面孔,不由松一口气:依照这位葛道友牵头那些描述,他们还以为——唉,只是不知郁道友究竟是什么状况。
他们忧心,邬九思的情绪却完全不同。
他是与郁青相处最多的人,也是对对方最关切的人。他熟悉道侣讲话时惯用的句式,熟悉对方挑选东西时的小动作,甚至熟悉灵镜中人抬眸时的细微眼神。
哪怕对方有一张与郁青完全不同的面孔。
“……便是这样了。”良久,葛方终于结束了第二次描述。想了想,他又补充:“从前便听说邬真人正在寻人。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定不推辞。来时师尊也吩咐过,要我听从邬真人安排。若非有真人,我那小师弟便是没得不明不白。”
“不必了。”
葛方听到邬真人的嗓音从前方传来。轻轻飘飘,仿佛风一吹就要散去。
“这就是我的道侣。”
在葛方与诸多值守弟子惊诧的神色当中,邬九思慢慢地说。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呢?在这玄天门弟子的话音中,邬九思始终留意着天机镜映出的“卖家”身影,想要寻找证据来否认自己的猜测。
可是越看,他便越是触目惊心。当注意力从对方面孔上挪开,那人穿的法衣,袖口的护腕,甚至束在编发末端的发带……分明是更多的证据。
郁青没有在秘境中出事,更不曾为歹人所害。
他只是离开邬九思,再不愿意回来。
第015章 惊觉
洞府当中一片寂静,真正针落有声。
葛方作为局外的那个,此刻低着头,以此掩饰外露的神色。
他听错了?邬真人那位失踪的道侣和自家小师弟情况不同,压根就是自己出走?
人是平安的,按说该为邬真人高兴。可看着邬真人的样子,再想想自己这段时日听过的、邬真人是如何尽心尽力寻找道侣的传闻,葛方又有些哑然了。
他半是茫然,半是尴尬,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未持续太久。一阵沉默过后,邬真人像是又记起了他的存在,温和地说:“劳烦小友奔波。我原先是想着,有些话在信符里不好说清,这才托了袁掌门,请他与乔长老联系,将你再请来一次。”
葛方一个激灵,连忙道:“如何能说‘劳烦’。前头便说了,为真人做事,是理所应当!”
邬真人笑了笑。纵然天才陨落,明珠覆尘,他这一笑,依然显得俊逸清雅,霞姿月韵。落在葛方眼里,纵然他从前与邬九思并不相熟,此刻也生出几分痛心。半是为对方遗憾,半是心有戚戚。都是修行之人,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日后是否会落到邬真人今日的状况。
他虽然是师尊看重的弟子,出身、家底比之邬真人还是远有不及。若是哪天道基被毁,境遇只会较邬真人更糟。
这么一想,葛方即便留意到了对方神色中的几分勉强,依然慢了半拍,没来得及出言劝慰。邬真人倒真是好脾气,已经开始吩咐值守弟子,让他们去开库、取给葛方的赠礼。
葛方这下完全回了神,连忙出言推辞。邬九思却难得显露果断,与他讲:“也不光是谢,另有一事还得葛小友帮忙。”
葛方连忙道:“真人请讲。”
邬九思道:“今日之事,还请葛小友莫要对外去讲。”
葛方郑重答应:“这是自然。”说着话,便要立誓。然而邬九思拦住他,说:“何必如此?立了誓,便要沾染因果。我信葛小友人品。”
葛方听着,心头又是一涩,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
……
袁仲林这些时日外出办事,不在天一宗内。赶回以后,才知道那玄天弟子已经来了又走。
不止如此,那被他问起的值守弟子还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袁仲林看了便知道,对方定然是得了师侄的吩咐。
“罢了,”袁仲林淡然道,“我直接去问九思便是。”
他这话的确是真心,但也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确实有用,一讲出来,那值守弟子就变了脸色。挣扎良久,还是说:“掌门,那日的情形是这般。”
以袁掌门的身份,少峰主定不会将真相隐瞒。既然如此,少让少峰主回忆一遭也是好的。
抱着这等心思,值守弟子言简意赅地把葛方在太清峰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袁仲林听着,初时是凝重,而后是疑问。到最后,所有心绪一起化作大怒。
他拎着剑便上了太清峰,直接来到师侄面前:“九思!那白眼狼如今身在龙州,对否?具体是何处,玄天门那小子可有说清楚?”
说着话,也看清了师侄如今的模样。鬓角竟是比自己走时更白了几分,身形也明显更加消瘦……袁仲林怒意更甚:“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看我一剑劈了他!——不,还得先把人找出来,跟你请罪!”
他原先都想好了,郁青既然是师侄的道侣,便也算是自家小辈。若因撞到应付不来的妖兽、误吃有毒的灵植而出事,那的确只能说命不好。可要是当真是遭了人祸,又牵扯到其他宗门的长老,自己拼着天一掌门的身份不顾,也一定要为郁青讨得一个说法。
然而眼下,对方竟然不曾出事,只是自己藏了起来……
袁仲林冷笑,恨不能直接去到骗得自家师侄如此凄苦的那人面前,将人扣到九思住处跪好!
邬九思:“……”
他原先正对着道侣留下的东西出神,酸涩苦痛在心头交织,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本能依然是:“师叔,不必……”
“不必?”袁仲林打断道,“若非是他,你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九思,你倒是说说,我天一宗有何处对不起他?你又有哪里待他不好?但凡有些良心,纵然当真不愿在这儿待下去了,与你直言,你难道不会与他好聚好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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