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些准备期间,水差不多也烧开了。便要打开锅子,将与水共煮的调味灵植拿出来,再将牛肉丝洒进去。剩下的烧火、搅拌事宜自然不用负责烹饪的修士自己动手,厨修的锅子便像剑修的剑、刀修的刀,早早便被炼化为本命法器。只要他们心念一动,便会自发地完成这些琐碎事情。
如此烹饪出来的牛肉羹,汤鲜且浓,肉嫩且细。郁青头一次喝到的时候,没忍住地一口气下去三碗。邬九思在旁边看得欲言又止,等郁青放下勺子、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他的“道侣”又笑一笑,说:“喜欢这个?”
郁青轻轻咳了声,稍稍掩饰尴尬,而后解释:“我从前也猎过这奔雷牛,自认烤牛肉的功夫挺不错。没想到换种做法,滋味还能更好。”
邬九思便沉吟:“烤来吃吗?”眼睛眨了眨,“阿青,我能不能尝尝你的手艺?”
郁青呆了,过了会儿才说:“可……当然可以。不过九思,你不一定能吃得惯。”
“没关系,”邬九思含笑说,“只是尝尝。”
郁青还是有些犹豫。见状,邬九思压低了嗓音,似乎是跟他说悄悄话一样,道:“妖兽味道实在不好,咱们让膳房弟子重新加工一遍不就得了?下厨对他们来说便是修行,也不算劳烦人家。”
明明还是仙风道骨的样子,却拿这样轻快的语调讲话。莫名的,郁青生出一种自己在被“道侣”哄着的感觉。他心中感叹,没想到外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元婴真人会有这样的一面。又想,这样的九思,是比所谓的“高高在上”更让人心生亲近。
“好啊。”他答应。事情便这么说定,郁青猜测,邬九思应该是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换换口味。既然对方有意提出,无论真心假意,自己都该显得上心。于是第二日一大早,郁青便离开住处,进入山林。
路上还遇几个平日在邬九思身边常见的弟子,论辈分,邬九思应该是他们的“师叔祖”。因这个,郁青头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还着实在彼此的称呼上踟蹰了一翻。他一个筑基,就算该与“道侣”同辈,依然没脸面当那好些个金丹的“叔祖”。可要说叫其他的,对于金丹们而言也是对少峰主的不尊重。最后还是邬九思看出这份尴尬,干脆道:“你们都是百岁年纪,相互叫‘道友’便是。”
都是几百岁,只不过一边是大好几百,一边是一百出头。
金丹弟子们连忙松一口气,口中称“是”。郁青呢,那会儿是觉得古怪,到了这时候,却已经开始习惯。
在一声声“郁道友”中,他笑着一一招呼过去。一直到身前再没人来,唇角的笑意都没有压下去。
太清峰上的生活的确不错。郁青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这倒霉的道体,兴许可以在早前的遴选中便拜入此门。九思也说过,单从天阴体的修行速度看,他的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
可惜世界上不会存在“如果”,他也毕竟在郁家蹉跎了多年。一直到太清峰的天才少峰主伤重,才被家主与长老当做礼物献给邬九思——他们可没想过,邬九思是真的想要一个道侣的。
想到这儿,郁青的神色最终还是淡了下去。恰好,他视野中出现了一头奔雷牛的身影。
回想着自己这段时间跟着“道侣”练习剑法的成果,郁青深吸一口气,冲上前去。
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了些,得到的结果倒是和眼下一样。牛头滚落在地上,大量鲜血喷溅而出。郁青躲闪不及,被染了半身腥热。他面皮绷紧一点,额角跳了跳。可低下头,看着健壮的牛身,到底高兴更多。
看来自己换了剑法之后是有进步。哪怕是从报答邬九思的教导之恩的角度,此次烤牛肉,郁青也会好好做。
他也是真的上心。带着牛身去了膳房,借出一片空处后,便开始分出各个部位的牛肉。动作是出乎在场其他修士意料的熟练,等到郁青回过神来,众人已经围了一圈儿。其中之一还好奇地问:“郁道友,我看你分这妖牛的动作利落极了,难道也修过厨道?”
郁青:“……”
郁青说:“没有。”就是研究过市场上那部分的奔雷牛肉卖得最贵。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稍稍给自己做了些掩饰,简单道:“只是按照灵气分布来分——我到底是个剑修,总不能切块肉都拖拖拉拉。”
这倒是。众人一起笑了,又说:“你平日都不来这边的,莫非今日有什么特别?”语罢,不等郁青讲完,众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有猜今天是少峰主和郁道友定情之日的,有说兴许某岁今日便是少峰主和郁道友相见之时的……最后,一个年岁长些,据说是操持过少峰主一千岁生辰宴的厨修终结了这场讨论。他道:“你们都错了。今天,应该是少峰主一千二百一十岁的生日。”
一般来说,千岁以后,修士只会以百岁为诞,也无怪旁人想不起来。
在一片“原来如此”的感叹里,郁青眼神晃了晃,低下头,又看向手里的牛肉。
他难得没有把时间用在修炼上,而是在膳房待了整整一个早晨。等到日光高照,邬九思开始思索自己该不该去找道侣的时候,恰好见到郁青从门边探过头来:“九思,现在吃午饭行吗?”
邬九思先点头,而后惊讶:“面?”
郁青笑笑,把筷子一并放在邬九思手边:“尝尝?我原本觉得来不及做卤肉了,膳房那边的道友却有办法。他们把厨具借给我,说是外头的一刻便是其中的三日,真神奇。”
听出道侣话音中的感叹,邬九思笑了笑,说:“是在厨具上刻了‘时梭阵’吧?”看到郁青点头,“这本是药修那边研究出的法阵,后来各处都用上了。”
“药修?”郁青惊讶,“难道——”
邬九思点点头,“对,你之前参观的百植园里就有。”
郁青讶然,喃喃说着“下次过去一定要仔细看看”。邬九思则已经夹起一块卤肉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味道出乎意料地不错。
他已经和道侣相处了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对方是会做些吃食,但基本只停留在“能够裹腹”的水平。郁青自己倒也洒脱,坦然和邬九思讲,自己从前外出历练的时候一门心思地在妖兽手中保命,哪有工夫琢磨其他乱七八糟的?至于眼下的卤肉——
“我娘教我的。”郁青有些得意地讲,“她从小就有做这些吃食的天赋,从前是想过自己开一家食铺。”
邬九思笑着问:“那怎么没开?”
郁青一愣,过了片刻才回答:“因为她嫁给我爹了。”说罢,不给邬九思再应什么的机会,“九思,快点趁热吃吧。”
邬九思就听了,只觉得道侣是想要炫耀这难得展露的好手艺。至于对方娘亲最终没能如愿的事儿,也能拿“有些小家族是讲究依附者必须全心全意伺候强者”来解释过去。邬九思对此并不认同,却不是没有见过。
“好。”他答应。说着话,又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口里。
郁青在旁边看着,走神。
这时候,邬九思忽又开口:“阿青。”
郁青下意识地“嗯”了声,听对方讲:“谢谢你。”
郁青:“……”笑了,“谢什么啊。哎,我还没跟你说呢,生辰快乐!”
……
……
鼻翼间传来焦糊味道。
郁青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竟然把奔雷牛肉烧焦了。
他皱了皱眉头,面无表情地将烤坏了的肉扔掉,又重新切了一块放在火上。
动作间,左手始终握着乾坤袋。像是在透着薄薄的袋身,去触碰里面的某样东西。
——只有龙血,才会让妖蛇有那样的变化吧?
可是神兽早已消失了百万年,世间怎么可能还有龙血?
——如果不是,还会有什么答案?
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那这棵“龙涎草”能不能作为涅槃丹炼制时的药引子,让邬九思重回康健?
郁青尚未想出答案,便听“轰”的一声,眼前灵火蓦地扩散开来,烧到距离他眉毛只有一指的地方。
修士心乱,自然控制不住火焰。
第012章 决心
郁青:“……”
郁青默默地又换了一块牛肉。收拾好场面、重新坐下的时候,他略有忧愁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吃上。
如果说引气入体是人们开始修行的标志,筑基以后,修士便彻底从凡人之列中挣脱,正式踏上追寻大道的路途。寿命比之凡人翻了一番不说,也不必再像凡人一样歇息、吃喝。
但这只是理论上,真正再不饮眠的人还是少。
别的不讲,就说一块奔雷牛肉里带着的灵气。是,吃它没有直接嗑丹药管用,但也不是每个修士都富裕到能把灵丹当做糖豆。大多人还是需要把吃灵兽灵植当做额外补充,积少成多。
郁青就是这种情况。只是与“道侣”结契之前,他吃得既糙且杂。到了太清峰后,才显得规律起来。现在,也不过是重回原点。
在前两次肉被烤糊的“经验教训”下,他痛定思痛,暂且把邬九思其人从脑海里清出去,专心把肉烤好。又不是做给什么位高体弱、对自己极好的人吃,滋味火候便都可以不讲究。只粗略地涂了点能调味的灵植碎当做腌制,肉块就重新到了火堆中。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分心,郁青干脆给自己布置了功课,把这当做一场灵火控制练习。
这法子其实也是邬九思教他。从前在郁家的时候,以郁青的出身边缘、毫无天赋展露,他是轮不到家族主脉子弟那样认真上心、会布置功课也会检查点评的师尊的。甚至于,十岁上下的郁青根本想象不到世上还存在另一种上课方式。
还是他有次一不小心走错了路,误入家主子孙的修炼场合,才发觉他们的课程与自己从前听过的都有很大不同。
郁青起先是疑问,而后心中多了羡慕。还没羡慕多久,那位教导人的长老便发觉他的存在。十岁的孩子听到一声厉喝:“是谁?!”
第二个字音还没在郁青耳朵里变清晰呢,他面前已经多了一把灵剑。
灵剑杀气腾腾,直奔郁青面门而来——他是后来才想明白这点——只是郁青身上的家族子弟令牌与院中阵法呼应,一个护阵在关键时刻展开,这才让灵剑转了方向。
看着眼前的剑刃,郁青有些发愣,第一反应是“原来真正的剑比阿娘平日照的镜子还要清透”。雪亮的剑身映出小孩儿的眉眼,紧接着,又被人从假山中抽出、拎在手中。郁青身前身上落下一大片影子,他不由循着影子落来的方向看过去,正对上一张冷肃的面孔。
后面就是一番对于他的处置的争论。有人说,他也算自家人,谈不上“偷学功法”。也有人说,如果旁支都开始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规律?
“那要罚他吗?”
“他有无练剑天赋?”
“这……教这个年纪旁支子弟的人是谁?叫来问问。”
“……”
再往后的细节,郁青就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走错过路。还有,某种程度上,邬九思或许能算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师尊。帮他挑选适合的功法,帮他指出修炼时候的错误,为他准备各样于修行有益的灵药灵宝……
“呃!”
学聪明了的郁青,在灵火下一次爆起之前及时把牛肉抽了回来,防止它再一次被烧焦。
肉块看起来也熟了,他干脆直接吃了起来。入口很烫,郁青也毫不在意。他咬着牛肉感受了片刻,觉得自己的手艺明显进步了,还“嘿”地笑了声。
像是只要笑了,就能忽略掉心头的不安似的。
这份不安,从他发觉那条吃了“”变异龙涎草”的乌金蛇长出多余的东西时便隐隐萌生。一段时日过去,非但没有消散,反倒愈演愈烈。
扪心自问,郁青是一定不希望邬九思出事的。之所以走得决绝,也只是因为他明白,自己不过筑基,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对邬九思有什么帮助。相反,一旦邬九思再一次出事,太清峰落入旁人手里,自己的安危会是个大问题。为求自保,自然是早做打算。
可是,如果邬九思真的能活下来呢?
郁青的咀嚼速度开始变慢。
太清峰的天才少峰主重现玄州,上至天一宗的众多长老尊者,下到被邬九思救过的寻常百姓,都一定会为此欢喜。当然,高兴的肯定还有郁家人。以郁青对两边的了解,自己“失踪”“死亡”的时候,郁家或许还要低调几分。可等他重新出现在邬九思身侧,邬九思还是因他带去的东西再回巅峰,郁家是一定要贴上来的。
想到这儿,青年的神色也沉了下去。他不喜欢这种结果,还是得想个办法……
思绪绵延,不知不觉间,手上的烤肉已经凉透了。
郁青再咬上去时才察觉这点。他愣了愣,把牛肉重新放在火上。重新被加热的时候肉块不免地蜷起了些,些许油脂顺着表面的纹路滑下来,“啪”地落入火焰。
天色已经再度暗了下去,这点灵火便是郁青周遭最明亮之处。他正对着火堆,于是面孔也显得明明灭灭、光影交叠。
可是——青年发觉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离开,如今回去……邬九思能活下来,回去便也回去了。不过,总得有个理由吧?
这个理由,比如何应对郁家更重要,也更难想。要解释清楚灵草的来历,还得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联系邬九思。光是逻辑天衣无缝都不够,还得往最坏的角度想,万一有一天,自己说着这些的时候,正对着天机镜呢?
郁青不觉得邬九思会这么对自己,可他还是得有所准备。
薄薄的唇瓣抿了起来,青年权衡着、退缩着,可就连这份退缩都显得优柔寡断。郁青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觉得自己或许是该面对一个事实:如果自己明明可以救邬九思,却不曾去做,他一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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