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事情竟峰回路转了呢?
那日清晨,忽有值守弟子来报,说陈禾过来找他。邬九思听过这话,心中已有预感。再见了人,果然见对方露出踟蹰模样,不好意思地朝自己笑笑,说:“真人,我也觉得这么做不好。但若是当真走了,我肯定会后悔的。”
邬九思定定看着对方,看着青年的面皮上浮起薄薄红色,而后他道:“无妨的。”笑了笑,“陈小友,你想讲什么?”
“就是,”青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地爽利起来,大声和邬九思讲:“我现在说其实还是想当您的徒弟,还来得及吗?”
他话音落下,连手指都有些绷紧。邬九思将这一切细节收入眼中,还是很从容,说:“来得及啊。”
——作为陈小友日后的师尊,就不要让人看出,其实自己也有那么一两分难为情了吧?
他大约是做到了。往后陈小友脸上全是喜悦惊叹,半分没有对邬九思表现的好奇探究。两人相对,一时竟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最后还是青年脾气更活泼些,虽是磕磕绊绊,却到底朝邬九思问了出来:“师尊——我可以叫您师尊了吗?”
邬九思这才顺顺当当地接了下去,道:“还是过些时候。”
“唔。”青年眨巴眼睛。某个刹那,邬九思心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怪异滋味眼看便要像是涟漪一样散开。可紧接着,青年又是一笑,眉眼弯起、开朗肆意,说:“好呀,我听师尊安排。”
原先那点奇异滋味迅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头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照到,于是整个人都开始安宁和煦的感觉。一瞬间,邬九思心头已经闪过许多画面。自己悉心教导徒弟,徒弟在后头的宗门大比、乃至更多场合声名鹊起……他也笑了起来,先玩笑了一句:“不是说‘听安排’么?怎么这就直接叫起来了。”语毕,看着青年“呀”过一声,眉目之间闪过些许仿佛懊恼的神色,邬九思又说:“罢了。总归你我说好,事情便定了下来。这样,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将行李直接带到太清峰来。”
青年认真点头,邬九思又记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只灵宠?”
青年再点头。这些信息,他进到天一宗的时候都曾经登记过,此刻自然也不会意外于邬九思竟知道这点。
“给你一枚令牌,”邬九思沉吟,“它也有一个副令。虽然仪式还没办,可你们自此以后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青年听着,开开心心应下一个“好”字。
以上是收徒之前的事。往后未过多久,就是新徒弟给邬九思敬茶、两人在无数见证之下真正缔结关系。
虽然知道不该,可看着青年在自己面前叩头的时候,邬九思的目光到底往身侧浅浅挪去。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身边并没有一个会和他一起接受后辈之礼的人在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并不流露分毫多余情绪。一路安安稳稳地来到礼成时刻,他送了自己这些日子新找金峰主请来的灵刀,其余人也各自拿出礼物赠给后辈。青年仿佛被眼前家事弄懵,又露出几分局促来。有了大伙儿的鼓励,他才再笑一笑,将东西收下,又很郑重地承诺:“袁掌门,诸位师伯,还有小师叔,”把在场的人都叫了一圈儿,“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师尊的。”
大伙儿一起笑了,孔连泉更是直言:“哈哈,我们也算是你的长辈,照顾你些是应当的。”又和周围人挤眼睛,虽然他没说什么,邬九思却能领会到这小师弟的意思:“看吧,这徒弟选得就是比原先那白眼狼强上许多。”
邬九思心想,不是的,我的徒弟没必要去与无关之人比较。
因这份念头,后面他为徒儿挑选功法的时候便格外仔细了些。先是花了些时候细细就观察过青年原先的功法路数,这才缓缓做出决断。
“也是巧了,”邬九思和对方分析,“你这路数,其实是和我父亲——也就是你师祖流传下来的刀法有几分相似的。也寻常,他老人家的《戎机刀法》说是不对外授,可这么多年下来,总有人看过之后学会了一分两分。再加上些自己的东西,可不就是成了一份传承?”
此类事时有发生,邬九思甚至不会太过意外。倒是他的徒弟,还是太年轻、面皮薄,听到这儿,脸上又露出几分紧张来。
这样的态度,让邬九思对他又多了几分怜惜,后面说话做事都考虑更多。连身旁熟悉些的值守弟子都说,他可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上心的时候。
是这样么?邬九思的思绪稍稍偏过一些,明知不好,却还是冒出了“难道正是因为我从前其实并不……阿青这才要远去”的心思。
这实在不是好事,邬九思是想要自己消化的,偏偏他的徒弟实在敏锐了些。见他沉默,便问:“师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说话间,手上也没有停下。邬九思平日喝惯了的灵茶,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成了他亲手冲泡。不单单如此,还有他洞府当中调节温度的灵阵,也被青年从值守弟子哪儿问过关窍、接过处理权。还有邬九思平日穿的法衣、用的各样配饰,不知不觉,全部成了徒弟一手打点。
邬九思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徒弟手上的茶壶还没放下。他目光落在倾落的蓬山仙露上,接着视线抬起,顺着青年的动作去看对方的面容。很认真、仔细,仿佛为邬九思做这些便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这让邬九思半是窝心,半是动容,缓缓回答:“是有些多余的念头,不过而今已经没事了。”
“多余?”徒弟有些疑问,邬九思却没有细说的心思。他把话题重新拉回来,开始与徒弟分说,“既然你的功法路数原先就与《戎机刀法》有关,如今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麻烦的是心法,你虽然只是筑基,不像金丹往上那样更换心法不易,却毕竟已经打了底子。不过,《太清诀》到底上乘些,若想走得更远,还是得要换的。”
徒弟歪了歪脑袋,问他:“师尊,你修习的也是《太清诀》么?”
邬九思颔首:“自然。”说过这话,却是一顿。
他对徒弟的要求是勿要欺瞒,这么说来,自己也该做到同样的事。也是因着这样心思,邬九思前面才道了那句“多余”,而不是简简单单说一句“无事”。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门功法。”
邬九思道。话音落下,果真看到徒弟露出惊讶模样,朝自己问:“另一门?师尊,这心法还能同修两种么?”
邬九思细细回答:“寻常情况下自是不能,只是我那另一门心法还是有些特殊。我原先也没料到,是后头才察觉,两门心法竟然不会相互冲撞。”
“还有这等事。”徒弟果然意外。愣了片刻,又笑道:“在师尊身畔,果然极是增长见识。”
……夸过头了,邬九思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声,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只是那门心法一样中正平和、包容万千的法诀还是少有,你还是不要抱有一样的侥幸。”
徒弟点头:“我明白的,师尊。”
他不光是态度好,也不只是诸多照顾邬九思的小事做得细致耐心,当真修行起来,是一样的让人挑不出错。
拜师不过十数年,青年便跨过了从筑基中期到后期的门槛。再往上,运气好的话,怕又是一个不到二百岁的金丹修士。
徒弟有如此成就,邬九思自然高兴。欣喜之余,也不忘在师叔与自己夸徒弟的时候顺道问一句:“您说得很是。我想着,阿禾如此辛勤努力,咱们作为长辈,总该有所表示。”
袁仲林赞同:“很是。”
邬九思笑吟吟:“那师叔,你的‘表示’是什么?”
袁仲林:“咳咳。”
怎么有点儿酸溜溜的呢?
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的徒弟们也很孝顺的。阿随剑秋自不必说,就连老三那个一天到晚喜欢在外面儿浪的,也总时不时送些好东西回来。
……
……
他也想要一个把自己照料得无微不至的徒弟!
第052章 欢喜
袁仲林暗暗郁闷,又不好把心思朝师侄说出。正憋得难受,忽听对方又道:“对了,前些时候来主峰,听说连泉与焦道友又去了外间……”
袁仲林回过神,无奈道:“那小子,就是闲不住。不过我看焦苍平日也在劝他,前头在外跑得久了,眼下最好多在门中停些日子,算是巩固一下修行成果。兴许他是听进去了,这回倒是没跑太远,人还在州内。”
“还在州内”——邬九思心头过了一遍这四个字,不由好笑,朝着师叔劝:“于连泉来说,的确算是不曾走远了。”
“也是。”袁仲林叹,“对了,你问他是做什么?”
邬九思笑道:“师叔,就不能是我这当师兄的关心师弟?”
袁仲林也笑了:“自然可以。”
“咳,”邬九思道,“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件事要麻烦他。”
袁仲林笑意更大:“好,你且说说,我给他传信。”
“那倒是不必。”若当真这么紧急,以邬九思与孔连泉的和睦关系,自然是自己联系对方即可,“不算大事,不过……”
他细细讲了一通,话中几次提起徒弟名姓。袁仲林听在耳中,面上不显,心里则十分感叹。看来自己当年的确做了一个正确决定,这是十数年中,九思因徒弟开怀的时候越来越多,提到那白眼狼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
甚至于,有些时候,就连袁仲林自己也快要忘记门中曾有那样一个人了。
……
……
无独有偶。在邬九思替徒弟打算的时候,他的徒弟也在惦记师尊。
只是不巧,这徒弟便是天一宗众人眼中已经要被忘记的郁青本人。
虽然身份特殊了些,但在门中修行,除了自家师尊布置的功课外,三五不时的寻常师门任务也是少不了的。半是增长见识、增加实战能力,半是借此与其他门中同辈交际。虽然明知自己不会一直维持眼下的虚假名姓,可一日是“陈禾”,郁青便会做好与“陈禾”有关的一切。再有,邬九思也很赞同他经常出门走走。
“平日学的刀法、其他法诀,光是在峰中会使是没用的。当真遇到妖兽了,一样要能用得出来。”
他如此说了,郁青便认真听着。回过头,干脆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表。多久下一次山,每次任务差不多要花去多长时间……邬九思瞧见了,忍俊不禁,又感叹:“阿禾,你做事实在认真,倒是比我这个岁数时强出许多。”
郁青心里痒痒的,先道:“师尊才是最勤勉刻苦的一个,平日如何修行,弟子都看在眼里呢。”转而又道,“师尊,您能和我说说您从前的事吗?”
邬九思意外:“嗯?”徒弟还会对这个感兴趣?
郁青眼睛很亮,见他不答,又小声叫了一句“师尊”。
……简直像是撒娇一样。
邬九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心思弄得沉默半晌,转而又想,这大约就是师叔说的养徒弟的乐趣所在了。
想想看吧,一个后辈,待你恭敬顺从,你说什么他都会去听去做,毫无保留地崇拜你、信任你,会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你——除此之外,他把分内之事也都完成的非常好……
最初那几年,还有人因你收了他当徒弟而暗暗说小话,觉得他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可不等你出面替徒弟做主,那些声音又都消失了。回头打听,才发现是你徒弟一个个地找上门去,与他们一一挑战。只一个要求,手下败将通通闭嘴!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徒弟。
邬九思笑了,说:“我那会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总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回到宗门当中也有人能托底。”
徒弟很懂,说:“哦哦,师尊就像是那些话本里的——”
邬九思:“唔?”
徒弟——郁青跟着笑了,轻声讲:“真想见见那时候的师尊呀。”
同样的心思,现在也从郁青心底“咕噜噜”地冒出来。
他和几个同为太清修士的筑基弟子一同解决了外间城中闹腾的小股妖兽、拿到城主的手信就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看看时间,距离师门任务要求的回程时候还早。一般而言,大伙儿会把这段时日用在自由活动上。
在城中溜达溜达,看看近来外间流行的新戏,参加几个野生拍卖活动感受一下氛围,或者干脆只是在酒楼当中躺着,毕竟交了任务以后就又要每日早早开始完成功课……
郁青却不是这样。他一门心思都是早早回到师门,好快些见到师尊。
众人见他收拾行囊,倒也算是习惯于此。有之前的经验在,他们同样知道,“陈禾”就算回去了,也不会直接去任务堂把手信交上去,让其他人跟着结束“休假”。既然如此,大伙儿便不会多说什么。私下谈起时,甚至会觉得对方不易。
“要我说,少峰主当然就应该收小陈师叔当徒弟!那几个背后说他的人还没见有什么成绩呢,平日都要拿鼻孔看人了。若是真拜到少峰主门下,那还得了?”
“那便是彻底看不到咱们啦。”
“原先知道咱们出任务是要和小陈师叔一起的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呢。”
“是啊。那年与我一同拜师的族兄是去了无极峰,他们虽是丹修,出门的时候不多,却也不能说没有。有时候都不是和峰主一脉的人一起,只是队伍当中有人同姓上官——论身份,不知道已经和上官峰主岔开多远那种!就这样,他们这些寻常弟子在队伍当中都极是不自在,根本就是被那姓上官的当做仆从使唤。”
“对,哪里像是咱们小陈师叔,那么和气的呢!”
“不过后头那些人就什么都不说了,哈哈,听说小陈师叔还是筑基中期的时候就去找过他们,一个个修为明明比人家高,结果在人家手底下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这么几次下去,不得是人人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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