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清冷俊逸、飘然出尘的仙人,这会儿仿佛又多了一重别样的气质。是更年轻了些?还是多了三分凌厉,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风不知道答案。
它轻轻地、迷惑地绕过修士的脖颈,转而又在修士更换的姿势中停顿下来。邬九思左手动作不变,右手却撑起面颊。身体稍稍歪斜了,多了几分肆意,少了几分从前的斯文。任何一个与他相熟的人瞧见这一幕,恐怕都要惊讶。不过,惊讶过了,又是一种理所当然。
毕竟无论是以怎样姿态出现,修士的面容都是不变的引人目光。
他轻轻扫一眼自己左侧臂弯,很快目光抬起,落到酒壶上。
寻宝鼠被落出来的酒水沾湿了毛毛,这会儿彻底醉得七荤八素,整只鼠都瘫在桌上,再也承担不了帮主人倾倒酒水的重任。但这原先也不是什么问题,邬九思下巴轻轻一抬,吱吱的身体就浮了起来,一点点飘到正在旁边扑耍的裂云虎崽跟前。
幼虎兴冲冲地朝前一跃,登时将自家老大接了下来。再嗅嗅,嗯?老大怎么这么香?
一身湿漉漉酒水的寻宝鼠:“……”
小弟身上的毛毛好舒服,软软的,暖暖的。
但小弟的舌头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舔它!
吱吱努力睁开眼睛,想要威严地训斥小弟。
然而等它当真睁开了,视线却被另一道奇异的场景带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邬主人身边的灵气已经浓到近乎肉眼能见的地步。而这么浓的灵气,除了绕在他身边之外,更多地还是落在了他左边怀中。
就好像……就好像……
吱吱盯着那团雪白颜色,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然而不登它脑袋里的那根弦搭上,整只鼠就又被虎小弟舔倒。
吱吱躺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天空。
半晌之后,它惊叫:“吱吱吱吱吱吱!!!”
虎崽子你做什么!
这会儿寻宝鼠还没察觉到,自己这边儿的动静,仿佛也引起了主人怀中那团灵气的注意力。
丝丝缕缕的灵雾飘了过来,围绕绝望的鼠和兴奋的虎小弟一圈儿。这时候,邬九思脑海当中浮出了一点模糊的念头,是:“这一元,除了山川湖海的方位变化之外,仿佛与上一元没什么不同。”
也难怪会如此。无论邬九思还是郁青,他们触碰天道、布置万物的时候,脑海中都依然是过往所闻所见。而对于外出探索的修士们来说,四处地形不同自然新鲜,各种花草鱼兽类又是他们认得的,便提供了很多方便。
因为这个,从前邬九思不觉得哪里不好。可如果,吱吱和它带着的那帮也能和妖蛟一样,化作人形,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呢?
修士的目光缓缓在灵宠身上打转,半晌,又重新去看酒壶。
他做了自己原先打算做的事:一点神识探出“触角”,勾住壶把,将其拎起、倾斜。
灵酿自壶口倾泻而出,落入……呃,灵酿呢?
邬九思晃了晃酒壶,能察觉到其中液体晃动。可无论他怎么摆弄,灵酿就是无法流出。
他的眉尖一点点压了下去,显得半是不解半是不快。眼看还是不行,干脆将壶盖揭开,再将其整个倒过来。
“……”
灵酿照旧稳稳当当地被吸在底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绝对不要进到修士嘴里。
修士默然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便道:“怎么会这样子?我连一点酒都倒不出来了么?”
没有人回答他,四下只能听到裂云虎崽尝过吱吱身上的灵酿之后也跟着变得醉醺醺,开始左摇右晃、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动静。
邬九思眉尖压得更深了,像是花了很大力气终于得出结论,“莫非,我又喝醉了?”
怎么可能。
喝醉酒的人,是不会这么清楚地认识自己的。
于是他也很快用言语否认这个猜测,“怎会?嗯……”
修士到底放下了杯盏,手指轻轻一勾,壶把便被他握在掌心。
他目光垂下,注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水。一弯清月正落在当中,月色随着酒水的涟漪散开。
邬九思又一次将其举起,却还是没有一点儿灵酿流出。
他仰着头,定定地看着浮起的酒水,如此良久,仿佛终于得出结论:“大约,是我的位置太高了。”
这倒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修士折下身子,落入日日落下、叠叠堆起的花瓣里。
花瓣柔软,胜过世间所有床榻。又是满载了与道侣回忆的地方,邬九思虽然还在烦忧,却还是很快放松下来。
眼皮愈来愈沉,手也一点点放了下去。最初的时候,他还在透过花树枝条的间隙去看天上明月慢。慢慢地,眼皮愈来愈沉,人的意识仿佛也与身体一同落了下去……
月色静静流淌,山雾悄然浓郁。
愈发教人看不清的山头之上,几片花瓣悄然被风卷起,落在修士眉尖唇上。
而后又是寂静。
修士依然一动不动,身旁飞起的花瓣却越来越多。它们拂过邬九思的肩头、袖口,逐渐增加气力,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推起。
邬九思还是不动。
然而,然而——
无人能见,无人能知。灵气在他经脉当中涌动,逐渐化作奔腾不息的溪流。时隔日久,《鸿蒙阴阳诀》再度被邬九思运转。他想要的却不是驱散“妖雾”,而是通过它,通过自己与道侣曾经修习了六千年的双修功法,尝试找到什么!
花堆当中的人影依然闭着双目,漫山灵气当中,却有一股神识骤然扩大。
依然像是流水,只是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广阔江河!顷刻工夫,整片山林,都在邬九思的“注目”之中。
而他最关注的,依然是环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一股清风。
“阿青,”邬九思问,声音传遍四野,又最终从他唇边溢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来找我。”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吹了一整晚的风,倏忽停了。
第145章 重现
邬九思感到茫然。
浓浓的不解、困惑化作滔天巨浪,呼啸着向他拍了下来。莫说一座山头了,连带周围绵延的群山,甚至位置更远一些的镜原,都险些被这股骇浪淹没。
然而!
任由神识被冲刷、灵台被淹没,邬九思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注视着眼前的清风,在意识当中的浪潮过去之后,毫不犹豫地顺流而上!
没有错了!纵然阿青已经“消失”,可两人之间的道侣契还在、关联还在。而他仍能感受到阿青的情绪,换句话说,阿青还在!
从将邬九思放在镜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徘徊在道侣身边。从前扶起邬九思的清风是他,在邬九思醉倒时放寻宝鼠进入禁制的是他,还有此刻——
那团不再吹拂、不再流动的清风同样是他!
邬九思近乎将他“抓住”了。可在他呼唤道侣的时候,清风仿佛被他惊动,竟再度散来、往山间云雾吹去。
这还不够。接下来的一盏茶工夫当中,邬九思的神识随着道侣契的指引一路攀升,直达云霄之上!
他立于万物之巅,放眼望去,无论是西面的镜原,还是南面的湖海,全部在神识扫过的范围之内。随着神识不断蔓延,世间的一切都仿佛落入了邬九思的“掌握”。
偏偏也是此刻,道侣仿佛再度消失无踪,任由邬九思如何在识海当中呼唤,都不曾多给他一点回应。
而邬九思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他神色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周遭灵气却开始翻腾,宛若风暴当中的海浪。
它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聚拢,最终以邬九思为圆心,尽数朝他涌来!
对于任何一个修士而言,在短时间内被这么多灵气淹没,都不算好事,甚至有爆体而亡的风险。
邬九思却是那个例外。
一来,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堪称当世第一。二来,他所修功法毕竟有特殊之处。三来——
邬九思知道,道侣一定还在“看”自己!
想到这里,他放开关窍,将这些灵气尽数纳入经脉丹田。
修士脚下踏着整个世间,背后则是西落的明月。
最初的时候,邬九思意识尚且清晰。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随着时间推移,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不再是他主动吸纳灵气,而是无形的力量带着他的神识不断扩散。
属于“邬九思”个人的记忆、思绪被压了下去,倒是万里之外一朵灵花上的露水清晰起来。
像是感受到了“天道”的注视,晶莹露水顺着花瓣的纹路下滑,一路将花枝压得愈弯。终于,它“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滋润着灵花的根系,让它愈发伸展。
多么渺小的景象,又是多么壮丽的景象!——放弃对“自身”的坚持,从此以后,此般灵花生长、灵树繁茂、万物向上的场面,就尽数归于邬九思掌控。
时隔月余,他再度来到了选择的分叉口。一方是无与伦比的力量,一方是红尘当中的悲欢喜乐。
有什么在推动他、催促他,向前一个方向移动。邬九思“注视”这条路径,也的确慢慢有了动作。可他并非踏足其中,而是简简单单地开口。
“阿青。”
邬九思轻轻唤了一声。
“我来接你回家了。”
同一时间,镜原。
在邬九思话音落下的一刹,无数化神往上的修士同时停下自己手中动作!
那些并不熟悉玄州天骄的真人大能们尚且疑惑,袁仲林、孔秦等认得邬、郁二人,并与之关系甚深的却是神色骤变,猛地闪身来到外间,想要追寻声音的来源。
可是,没有!
“阿青,”邬九思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知道你在。”
袁仲林神色变化,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胸膛。
自己恐怕并不是“听到”声音,而是像从前每一次天人感应的时刻一样,“心有所感”。
可若单单如此,为何又与九思有关?
任由袁仲林如何思索,他都得不出一个答案。如此须臾后,他又意识到什么,“对了!师兄师姐那边!”
袁仲林从他原先在的地方消失,再出现时,可不正在邬戎机、闻春兰所在之处!
他先是担忧地看师兄师姐,发觉两人无碍方松一口气。只是对上他们的眼睛,袁仲林又意识到什么。
他不太确定地问:“师兄,师姐,你们莫非也‘听’到了什么?”
换来二人轻轻点头。
袁仲林心神巨震,满载茫然。如果自己前面的判断出了错,与九思有所感应的并非只是高阶修士,那原有的所有猜测都要被推翻。
——他这会儿还不知道,眼下景象,并非自己今日唯一惊愕的地方。
视线拉回邬九思所在。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脸上多了细微笑意,将手伸出。
一股仿若灵气、又较之更重的力量抚上他的手指,在指缝间流淌。
就好像是郁青还在的时候,两人也尝有这样的时候。十指相扣,指侧相依,亲昵而坦荡。
于是落在他手间的无形力量更多了,邬九思甚至捕捉到了识海深处传来的动静。只是与指上那份亲密不同,道侣契透露出的气息却透着几分抗拒。
“不,不……你快走……”
邬九思分辨出了,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而今鸿蒙已散,天地已成。”他道,“阿青,无须再有顾虑。”
“不……”那道被他捕捉到的意识还在挣扎。邬九思感受到了对方的依恋,也感受到了道侣的担忧。
他并非不能理解。
眼下情势是一片向好,可这毕竟是本元初开、万物复现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分无法顾及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错,“天道”不曾挽回,岂不是让这一元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蒙上阴影?
甚至过更进一步,没了“天道”运转,鸿蒙再现,好不容易摆脱绝境的修士们再度陷入挣扎……
可邬九思又知道,眼下恐怕是自己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找回阿青的机会。
一方是天下,一方是道侣。
邬九思扪心自问,这一刻,他的确生出了“或许这样的确更好”的念头。
有了动摇,他的升腾于天的神识登时开始变得虚浮。意识在快速下坠,那些云啊月啊也开始不断远去。不过数息,他就要跌回身体当中。
可这时候,又一声“不”被道了出来。开口的却并非“天道”残存的意识,而是邬九思。
他感受着指尖残存的触感,蓦地用力,将之紧紧握住!
同一时间,遥远地方,涛涛奔涌的江水停滞,飞湍而下的瀑布静止。
妖虫停下吐丝结茧的动作,茫然看向头上渐渐浮起的霞色。
正在与妖□□战的修士心头蓦地一悸,紧接着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腥风。修士头皮一炸,只觉得这怕是自己的殒命之日。偏偏腥风过后并无疼痛,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头满嘴碎肉残血的妖狼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此时已经跌在地上。
类似的状况,各处都有发生。邬九思却是不知的,他只睁开双目,注视自己手握住的地方,一字一字地开口:“阿青,你我……本就是一体的。”
他身前灵光闪烁,竟是又有了此前饮酒时那片朦胧雾色。
邬九思又道:“若是这世间总要一个‘天道’,你可以,我与你一起又有什么不可呢?”
听了这话,有什么开始尝试从他指缝当中溜走。
可邬九思偏偏握得极紧,半点不给对方离开的机会。他的神识开始收拢,化作一个肉眼无法看见的巨大樊笼,想要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道侣困住。
若是今日不成——
邬九思心头一清二楚!
自己恐怕再也没有找回阿青的机会,自此以后,想到道侣也只能对月饮酒,与影相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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