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音发动引擎时,牵动了右手臂,疼痛猛地袭来。他懊恼得很,这是伤了肌肉,得养很久才能痊愈了。这失控球要是打中三元的鼻子,后果不堪设想。
拿起奶茶喝一口,馊了。天气太热,他的脑子太乱,千头万绪,总之就是他不该来这儿。他踩下油门,轰地离开这荒僻之地。
海音走了半天,三元还是心绪不宁。他给海音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去医院,那边却没有回信。
到了晚餐时间,阿庚一脸郁闷地坐在他旁边。“怎么啦?”三元歪头看他。
“老黄叫我明天别来了。”
“啊?为什么?!”
阿庚抽出一张纸,粗鲁地擦了擦嘴。纸上沾了铁红色,看起来像是锈迹,“我忘了擦唇膏。”
三元伸手撕下他下眼睑的假睫毛:“这个也忘了。”
阿庚把玩着纸巾,豁达地笑了笑:“哎,我的脑子真是,每次都弄不干净。”
“那又怎么了?化妆关他屁事!老黄只准自己秃头,不准别人涂口红了?”
“他说有人投诉了,说营地打棒球没安全措施,说男教员化妆是个变态,我靠,我也别为难他了,我说了今晚就走。”
三元堵着一口气,“我跟他说道说道。”
“别!”阿庚拉住他,“这事跟他说不明白。”
三元愣了愣,丧气地坐了下来。阿庚早接受了现实,反而安慰三元道:“上家不行找下家,活儿多了去了。不用担心,下家给的钱说不定更多。”
“也是,那你够钱花吗?不是说要买啥牌子胸罩来着?”
阿庚挺了挺胸:“没钱就不戴了,我姐老说我戴了假胸像母猩猩。”
三元乐出了声,“还真是。”
阿庚背着球包就走,三元登时觉得这荒郊野外寂静得难受,老黄看他的眼神很猥琐,三元费了很大劲,才忍住不往他的秃头吐口水。
晚上海音终于回电话了,三元有气无力道:“你的伤怎样了?”
“你说话怎么半死不活的?”
“啧,我没心思跟你贫,你没事我挂了。”
“脾气真臭。”
三元长叹一声,终究不舍得挂电话,宿舍里太无聊了,他很想跟人说话。
“阿庚刚被辞退了。”
海音冷笑:“意料中事,光天化日带孩子踢球,涂着大红嘴唇,别说孩子,我看着都难受。”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真他妈脆弱!咦,你那么喜欢到处举报,是不是你投诉的他?”
“我是投诉了,我投诉球场没有安全措施、教练连球棒都不会握,没有资格教人。他穿女装与我何干?我没那闲心投诉他。”
三元一想,也是,海音不干利益无关的多余事。“球场安全您甭操心,以后别来就好了,你投诉教练干嘛呢,老黄鸡贼得很,正在想尽办法克扣我们的钱呢。”
“你要钱不要命了?今天那个球差点打断你的鼻子。”
三元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你担心的是我的安全。”
“当然,你躺病床上我们的交易不用谈了。”
三元嘴角上扬,静静地笑了起来,可海音听不见,只感觉那头没了声息。“喂?”
“我在呢。你的手臂还疼吗?”
“疼。”海音本来想夸张一下病势,但临到嘴边,只轻轻归结了一个字。
三元很是过意不去,“多亏你了海音哥哥,帮我挡了一劫。”
“道个谢就完了?”
难道要我把房子让给你?不至于。三元想着,笑道:“我放假就去看你,给你买点好吃的补补。”
“好,我等着。”海音的语气不自觉变得轻柔,如果他面前有镜子,就会看到自己眉眼都在笑,腼腆纯良,一张孩子气的脸——他不会展示于人前的面孔。
海音的手臂软组织损伤,他怕气味影响顾客,不愿用外敷的药。前面几天真是难熬,不能劳作,提个稍重的东西都酸疼难当。偏偏楼上的堂食区域要开业了,电器家具陆续入场,线路布置出问题,餐具质量不合格,烘焙师产品测试,一环叠着一环,陀螺一样牵着他转。
他没等到邬三元,通话后的第三天,阿庚带着老母鸡汤来探望他了。海音面子上礼貌接待,心里不太痛快。
阿庚见他神色冷漠,关心道:“是不是很难受,要不我带你去铁打师傅那——”
“不用了,”阿庚倒出油呼呼的鸡汤时,海音忍不住问:“三元怎么不来?”
“哎,他这一周都出不来了,老黄——就是夏令营的创办人,说营里人手不足,不准他请假。”
海音大感没趣。“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喝点,我姐炖了三小时,浓缩就是精华,”阿庚粗手粗脚的,汤溢出了盖子外,他又手忙脚乱找纸巾。
“我来,你坐下!”海音把阿庚按回椅子上。楼上人来人往,电脑、图纸、餐具样品、备忘录布满了整张长桌,已经够杂乱了,海音是个很注重条理的人,阿庚多动儿似的让他非常心烦。
擦干净桌子,在阿庚的注视下,海音只好拿起保温碗慢慢喝起来。
“香吧,我五点就去菜市场买的老母鸡,我姐拿这么多榛蘑炖的。”阿庚等着海音回答。那边没说话。阿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担心是不是又忘了摘眼睫毛。
海音被这动作逗笑了:“你脸上很干净。”
“哦,我以为我的样子又吓到人了。”
“听三元说你被炒鱿鱼了,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阿庚摊摊手,“最近市面很差,临时工不好找,连外卖员都招满了。”
海音心道,这阿庚对人生毫无规划,外卖员是最没门槛的,无路可走的人才考虑这个,连外卖员都做不了,岂不等于自绝于社会?阿庚年轻力壮,外形也好,根本没到这境地。
楼梯传来高跟鞋声,清新的香水味从后袭来,然后是蒙宥芸的手搭在海音的肩膀上。海音没有回头,只是问:“今天蛮早的?”
“我一会儿要去画展。你陪我去?”
“今天要测出餐时间,还有很多个面试,要忙到晚上了,”海音突然想起一事,“你哥说找司机,找到了吗?”
“没呢,他可挑剔了,又要熟悉道路,又不要中年人,说人身上有股味儿。”
海音转向阿庚:“你有没有驾照?”
“我……”阿庚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道:“有啊,我对市里的道路很熟,十六岁就开我叔的大卡到处送货。”
海音拍了拍肩膀上白皙的手,大力推荐道:“我给你们家找到了个好人选,阿庚又帅又年轻又是老司机——你哥得给我介绍费吧。”
蒙宥芸笑了起来:“你每次求人的时候,都像别人在求你,这本事怎么练出来的?行吧,我跟我哥说说。”
第17章 变态猎犬
阿庚喜出望外,没想到送个鸡汤,换来一份好得离谱的工作。在一个别墅区里,他见到了那个“哥哥”,人称蒙博士,听说他很讨厌“蒙总”这一类的称呼,只能叫他的学历。
阿庚仰慕高学历的人,对蒙博士恭敬得很。蒙博士从头发开始打量他,然后让他伸出手指,检查他的指甲,目光一路往下,又让他脱鞋检查脚指甲。
所幸海音嘱咐他一定要卸掉任何跟“女性”有关的东西,所以他连耳洞都塞上了,整个人昂首挺胸,雄赳赳得很。
蒙博士嗅了嗅,满意道:“今天开始上班。”
阿庚非常感激海音,在电话里跟三元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海音哥哥救了我的命了,这司机工作不用什么经验,每个月8000!我还没拿过这么高的工资。”
“嚯,真不少。只管接送吗?”
“对啊,他们家住大别野,有十几个工人干各种事,我就是个开车的。不过一天24小时待机,周末不能休息,随叫随到。”
“那你没自己时间了。”
“跟卖身差不多吧,”阿庚的语气暗淡下来,“什么活动都不能去了,也不能涂指甲油、戴耳环,我腋毛都不敢剃,他妈的,跟个男人一样没意思。”
“哈哈,你受得了?”
“看在8000块份上,现在工作太难找了,不过我偷摸穿了件蕾丝背心,蒙博士发现不了。”
三元听到“蒙博士”的称呼就想笑,“这博士人怎样?”
“板板正正,很爱干净,尤其对味道很敏感,我用什么牌子的肥皂、洗发水、洗衣液都要由他来指定。”
“这不神经病吗。”
“别人看我也是神经病。”
三元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兄弟,你穿裤子穿裙子,不碍别人什么事,这不叫神经病。”
阿庚放轻声音说:“可我姐说我心理有病。她说我老是不好好卸妆,留个假睫毛,留个口红,不是粗心大意,是我潜意识要这样,我想给人看我穿女装的样子,我人格分裂,迟早会变神经病。”
“说得也太严重了……”
“我姐叫我存钱去变性得了。”
“你真想嘎掉?”
阿庚不会回答,他恨自己复杂的心,穷困的命,偏偏处在界限的中间,不是这个,也不想那个,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三元开解他说:“先这么着吧,起码现在有吃的有喝的,自由开心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阿庚只能开朗起来:“真要感谢海音哥哥,他是我的大福星。”
“他的伤怎样了?”
“好得很慢,肌肉伤不容易好,而且又是常用手。那天你没去看他,他不太高兴,鸡汤也不顶用,看来得你去给他舔舔才能好了。”
“我操,”三元笑道:“别说那么恶心的话。”
阿庚每次见到蒙博士,就会挺直腰背,像个准备敬礼的军人,蒙博士却很少正眼看他。阿庚也不在意,他相信此人只用鼻子来感知周围,包括认人、沟通、行止,全都是气味先行。他的车永远只有一种香氛,每次下车都要在自己的手帕喷一点香水,免得被外面的味道熏到。
阿庚还是把腋毛剃了,夏天出汗多,他发现蒙博士走近他时会停一停,表情好像是不小心踩了狗屎。这个压力是无形的,没多久阿庚就会神经质地频频闻自己的手、闻鼻子能够到的任何部位,他看着镜子,觉得这个身体处处都是缺陷。
镜子里的男人干净强壮,他很嫌恶。他对李嫣说:“姐,做女人真好。”
李嫣说,做了女人也一样,“我跟你说啊李庚,女人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被盯着,没有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完美的。今天你跟了个变态的猎犬才觉得不自在,我不自在了30年。你做男的是捡了个大便宜!”李嫣读的书多,每次她讲起道理来,李庚都无还手之力。
“赶紧辞职吧,不管男人女人,让你觉得自己是狗屎的工作,多少钱都不干。”
阿庚不舍得,“8000块的工作去哪里找?”
这天傍晚,他把蒙博士送回家,就在花园里待着。蒙博士随时用车,晚上十点前他是不能回家的。看到海音走进大门时,他高兴地挥了挥手,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意外之喜。
海音的身旁是这户人的大千金,阿庚特别喜欢看到她——准确说是喜欢看她身上的穿着,都是质地上好的衣服,她体形优美,怎么穿都好看。阿庚羡慕得很,每次遇见她都眼睛冒光。
蒙宥芸也有教养,见到他都会微笑招呼,虽然从没问过他的名字。海音跟他打招呼:“很精神啊,适应了?”
“嗯呢,工作很简单,蒙博士人也随和。”
蒙宥芸扑哧一笑:“我哥随和?多亏他手里没枪,要不他会把方圆十里的东西全部扑杀,铺上假花。”
海音听过许多她对蒙博士的吐槽,奇道:“你们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躲着他啊,我跟我妈都不怎么跟他说话。”
阿庚乍舌,这种家庭关系也太畸形了。蒙宥芸柔声问阿庚:“没吃晚餐吧,进来一起吃。”
“啊……好。”
说是一起吃,其实是在厨房边,给帮佣和工人准备了一桌子。就是这样阿庚也感到满足,菜肴很丰盛,他不好意思坐着吃,便自动请缨帮忙端菜。
蒙家成员简单,蒙先生蒙夫人,再加一对未婚儿女,凑成一个大小合适的圆桌。海音第一次上门吃饭,谈吐交际游刃有余,两老对他也是言笑晏晏。阿庚很为海音高兴,在他眼里,海音跟蒙宥芸就是金风配玉露,良辰配美景,哪儿哪儿都合适。
唯一不合适的是,蒙博士一脸不高兴。阿庚对他的反应可是太敏锐了,海音去吧台拿酒时,阿庚凑到他身边说:“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怎么了?”海音低头看身上的牛仔衬衫。
“蒙博士一定是觉得你衣服有味儿。”
海音愣了愣,难怪蒙博士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对海音也是爱答不理的。海音冷笑:“管他呢,一个神经病。”他大半天都待在装修现场,然后马不停蹄赶来吃饭,身上沾了点味道很正常。
“别啊,要不你找个理由,我们俩换换衣服,我的衣服没有味道。”他当下就要掀开黑色T恤。
海音骇笑,阿庚被逼疯了?只见黑色T恤底下,露出了白色背心,背心又透出桃红色,海音赶紧把他的T恤拉下来,小声说:“你里面穿了什么?”
“一件胸衣。”
“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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