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区区几人罢了。
当这些人坐上那华美的花轿时,他们恨的未必是改变了他们命运的山神,而是通过晦暗的方式,间接决定了他们命运的同族。
他们的怨恨也尖锐。
——为什么偏偏是我?!
——凭什么小姐少爷可以用他人作替。
——哈哈,好一个包庇眼瞎的仙门!
——逼我,都逼我!!!
却又夹了太多的复杂。
“可是……那一笔钱能给阿娘治病啊。”
“如果我不去,去的便是我小妹。”
“三代为人家奴,我又有什么办法?”
“索性孑然一身,我一去不复返也不会有人伤心……”
而这山神用的是“娶妻”的名头,就算他们真的把这些人送回去,最后又会怎么样,谁也不知晓。
而这半山,是一个完全配套的阵,程序会消化过滤掉他们的怨念,但穿书局的天道三老板也说,怎可完全倚仗数据驱动,真正完整的程序,也要考虑到生灵是活生生的啊。
或许,这程序阵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里的环境。
秋眠走在丹月山主峰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此山四季颠倒,半山青碧拥春,半山朱红染遍,从村落向上,绕山的台阶上竟是铺满了红枫落叶,柔柔软软的一层,像是一条从山顶上倒挂而下的连绵不绝的长毯。
拾阶走了一段,陌尘衣注意到少年步伐上的迟缓,他牵了牵秋眠的袖子,又在他跟前半蹲下来,道:“上来。”
秋眠从善如流,伏上陌尘衣的背,他仍穿了昨日的鲜红色的嫁衣,只是去了那些繁复的珠饰,伴随视野的升高,他放松了手脚,将下巴垫在陌尘衣的肩上。
想起当年也是这样,没有化出双腿的病弱的孩子由师尊背着下山,只为听那沙沙的叶与叶的声响。
他看不见四季的风景,但酷爱秋日堆起的落叶,白蛇在其中钻来钻去,翻滚着,快乐地甩着尾,让那枫红盖满身体,却因此格外容易被人意外踩到。
鹤仪君给他辟了块地方专门来滚,那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世上所有的好皆可信手拈来,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挥霍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岁月。
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连呼吸也放轻,生怕这美梦不知何时就会醒来,走出梦境,便只剩下光的泡影。
秋眠闻着师尊衣领间的淡香,那像是松针和落叶堆儿的气息,足够的安定和安全,宽阔的脊背和结实的手臂,任他怎样也不会掉下去。
他想,要是这一辈子能停在这个地方,那该有多好。
可是再长的山路也终有尽头。
秋眠从陌尘衣的背上跳下来,抬眸望去,一片碧色湖泊,犹如一块巨大的翡翠,落在连片枫红中。
“到了。”黄衣女子道:“山神庙,到了。”
第36章 秋千
秋眠慢慢睁开眼。
熏风拂面,浅桃深红的花瓣自额前拂落。
他怔怔坐在原地,半晌才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
四位“新娘”随黄衣女子上了丹月山,来到了一汪碧色的湖泊前,女子对他们说,眼前的这片湖,便是山神大人的神庙。
这话来的离谱,山神山神,却将神庙设在水中,实在教人诧异。
依那女子的话来说,山神大人住在湖里,送上山来的新娘也无需去水下与祂照面,只要对湖水念上几声祝词,即可原路返回。
丹月山被笼在茫茫邪气内,可在秋眠眼中,半山腰的村子以及这一片湖,却干净地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似挣扎在黑夜中的火星子,将灭未灭,微弱的可怜。
说话间,陌尘衣的灵力已悄无声息地牵上他的手腕,朝他眨眨眼,无声道:咱俩一道儿。
已走到了这一步,这湖水不照也要照。
秋眠便与他上前,来到岸边。
青草尖上的露水滚落,湖中无风,如一面剔透的镜子。
秋眠将夺主剑的灵力逼在指尖,向那水中去望。
谁知什么怪相也没有发生。
湖水中倒影出少年昳丽的容貌,却也染上了一层清波。
可当他再度抬头,眼前的景象已然大变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在云明宗的主峰后山,有一片桃花林,林东有大桃木,木悬一排五架秋千,出自一位新手师尊。
此时,秋千架上跌了轻薄的花瓣,落在指边,是鸿羽般的重量。
远方云雾绕山,天色苍蓝。
“眠眠。”
清丽的女声从花木后传来。
秋眠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又咬住了舌尖。
“你居然真的躲这儿来了啊。”
纪南月从花枝后探出头,几缕长发让木枝挂住,还落上了几朵玲珑的花。
这位云明宗二师姐素来大开大合,也不在乎这个,就要随手去扯,一边扒拉还一边说:“老三说你会在这里,我还当你会去药田那儿,老三,我赌输了,你想要甚么,速速说来。”
在她身后,三师兄屈启不知为何却已闷了个大红脸,好在他皮肤偏黑,让那桃花遮了遮,也便不算太显。
他侧过一步将那不老实的花枝挡住,自己上手去解那一段青丝,同时慢吞吞道:“师姐,我想想。”
“那你要好好想想,我手上宝贝可不少。”又转过头,笑道:“眠眠,发什么呆呀?”
纪南月说话时,总是会在尾音上缀一个语气词,那是幼年时讨生活残余下的习惯,让出口的话不至于那般生硬,可以听来乖一些,时至今日她再无需去讨好看客,可久而久之,不论说什么都还是会添这调子。
她似是刚从山外回来,身上还有淡淡的火意,大步走到秋眠面前,把住他的手,道:“这回我真的想好了,以后就只给人正骨,那什么针灸就算了吧,好歹我正骨利索,是不是,眠眠?”
“嗯嗯,利索。”屈启颔首,又注意到秋眠的神色,道:“眠眠,不舒服?”
秋眠望着面前的二人。
渐渐视野便模糊了去,烟雾般的桃花蒙上了水汽。
“这是怎么了?”纪南月一惊,“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师姐给你出——”
顺溜地就要说“师姐给你出气”,可转念一想,这气她貌似真出不起。
平日眠眠虽也闹脾气,却少有这样一个人默默出来哭的时候,只有事因鹤仪君,才会如此。
于是纪南月只能干着急,朝老三挑了眉,屈启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帕子,半蹲下来放到秋眠手中,道:“眠眠,不哭,说说,怎么回事。”
这是再显而易见的幻术了,甚至连因果琴也不用化出实体,一个弦音就能击破。
可秋眠的心,与这幻境一样的软。
“二师姐,三师兄……”
他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两人,却想起他们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师姐说:快跑,别回头,快跑!
三师兄说:我不知,但,师姐不会想由我来杀你。
纪南月是薛师叔的第一步棋,剧情的偏离,从她的死开始。她也是薛倾明剧本中最早离场的一个,写在纸上怕也不过寥寥一章。
而屈启则更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他本可在一次任务中手刃血厄宫主,末了,却选择放任他自生自灭。
后来回城,他遭奸人觊觎机关秘术,被指为暗通血厄宫,造出证据,宗门又迟迟不回音,屈启辩不过,教人以兵人术法困住,活活烧死于居所。
秋眠摸过冰棺的刺骨冷气,也在废墟中敛过滚烫的尸骨。
“你可别吓我。”纪南月见他哭哭笑笑的,担忧道:“眠眠,师兄师姐在这儿呢。”
……不。
不过是幻象而已。
你们已经不在了啊。
秋眠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去看一看这些回转过来的人。
刷新过一遍的剧情,忘却前尘往事,对面不识已是注定。
那么又如何称得上故人?
他要归正的不是属于“秋眠”的过去,而是属于《迷仙》的剧情,他们活着,就是一个前提,秋眠只要他们好好活着。
“嗯。”秋眠合上眼,说:“师姐,我……我想吃糯米甜糕。”
“哎,这个我不拿手,老三,这是要你来弄呢。”纪南月拍拍他的肩,直接道:“我们这就去做,唉,小师弟,有什么别一直憋在心里,等我们把甜糕做好回来……”
“等你们回来。”秋眠道:“我就把缘故说与你们听。”
“好,一言为定。”纪南月招呼了屈启,又不放心地看了秋眠一眼,沿原路离去。
秋眠不敢回头,一根长弦已压在指下。
又听簌簌声响,随之而来的两道灵息同样熟稔。
秋眠骨中生出痛意,却依然没有去拨那根弦,可半晌后,他低叹一回,指下用劲——
然而另有一道灵力已呼啸逐去!
花雨纷纷,遮蔽住了破碎的幻影。
陌尘衣收回手,道:“抱歉。”
这幻境太好勘破,却又分明难去勘破,至少对投射幻境之人而言,太过残忍了。
秋眠站起身,眸中映出身穿云明宗宗主白服的陌尘衣的样子。
大抵是因本人在此,鹤仪君的幻象没有出现,只是给本人换了身贴合的衣裳。
就在他身后,桃花如海,连绵一山。
“不能让这个幻境中出现太多人。”陌尘衣眼中浮出痛色,“人越多,幻术越强。”
而此时他们二人也都明白,为何半山腰村中的人,能那般稳定平和。
山神用心魔阵法,钩织出了一个梦。
梦中活的久了,便会模糊掉现实,再加上一个自动刷新的阵,那些心怀怨恨之人,也就不会邪化。
心魔幻术阵的破除,不同于寻常破阵,要么是本人冲破,要么就是他人解构,而显然陌尘衣要代这个劳。
他的灵力在幻阵四处穿行游走,将阵圈打碎,动作却是很轻的,比花瓣坠地的声音还要轻,于是这幻境的崩解也显得柔和如春日渐深。
落花如碎冰在掌中融化,秋眠复又坐下,拉住秋千的绳索,慢慢地摇晃。
陌尘衣走到他身后,也去摇那绳索,秋眠便放下手,任由他给自己打秋千。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心魔阵读取的是识海,陌尘衣识海内空无一片,自然什么也读不出来,而他方才又与秋眠牵了一条灵线,便一同被拉到了这个阵法中来。
哪怕是通过只言片语,这线索已再明显不过了。
从幻象喊出“小师弟”三字时,所有身份便已昭然。
云明宗的小师弟是谁?
是后来作恶多端的血厄宫主。
秋眠甚至都没有意外陌尘衣会出现这里,他只是忽然觉得好笑,也忽然觉得疲倦。
明明才刚决定和陌尘衣试一试,才定下要掏出那已渐冷却的心,可才不过这一阵儿,又是一场水月镜花。
但却又有几分奇异轻快。
这是迟早的事情,早到当下,晚到他身死魂消。
现在好了,不必隐瞒,也不必矫饰。
秋眠将灵力锁住这幻境的边缘,不令声音传出,他木然道:“我确实是……”
身子却忽然一轻。
陌尘衣抱了他起来,自己坐在那秋千上,又将秋眠转了个方向。
这一通操作别提多干脆利落,秋眠手脚俱软地任他摆弄,这木秋千无依无凭,可陌尘衣便是那坚固的依仗。
秋眠让他抱在怀里,感觉到阵圈的破碎在变得迟缓。
“这个幻术有时错,此地几个时辰,外面怕还没有一炷香。”陌尘衣一手扶了他的腰,一手搭了他的背,拍了几拍,道:“所以眠眠,你可以慢慢与我说。”
秋眠却又不想说了。
说与不说其实没有意义。
但陌尘衣现在的态度着实奇怪。
“你说。”秋眠伸了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伏了身道:“你说。”
“好,那我来说。”修士不疾不徐道:“血厄宫,未必是世人眼中的血厄宫,至少现在外头的风声有了一些变化,只是没有证据,何况……”
陌尘衣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何况,眠眠,人如何只是活在世人口中,我断人从来问心。”
明明是正经话,听来却是缱绻,修士像是在与他分享只有彼此才能知晓的秘密,他说:“心湖如镜,自我见你时起,我便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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