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三言两语如何会让过往的种种一笔勾销。
陌尘衣只是静静地陪着他,温润如水的灵波淌过这千疮百孔的身体,他的心仿佛也已经碎成了千万片,那分明是分外柔软的一团血肉。
其间,他筑起的灵屏也有过被叩响的波动。
云明宗的几人纵然有万般的焦急和担忧,却也不会去闯鹤仪君的灵屏。
但白蓁不一样,她并不在乎对方是风楼的楼主,也不管他是云明宗的大能,长刀下火星迸射,她面色如水,一言不发。
如果不是宫主在这里,她铁定不会再踏入云明宗半步。
她还是想带秋眠离开云明宗,她心知即便翻书成功,这些人也知晓了过往,秋眠在此处也不会太好受。
宫主要如何面对他们,继续恨他们吗,她知道秋眠做不到,还是就这样坦然原谅他们吗,可日日夜夜噩梦中的脸分明在眼前。
挽仙楼的如珠娘子从来不曾死去,哪怕翻过这一页的书,她也承认那个世故圆滑,双手沾满鲜血的妩媚女子是自己过去的一部分。
一如那趴在礁石上望桃花林的小鲛人,她仍爱桃花,仍喜唱歌,是秋眠夸她唱歌好听,是血厄宫后山种遍桃花。
可是她走出这样久,许多东西也已改变。
她自问没有那么多的大度,也无秋眠那多么的恋恋不舍,更不会回到望川星海。
如珠娘子从来不属于大海,她看透了人情冷落,身边人来来去去,不如毛团子抱的舒服。
说到毛团子,白蓁把刀柄往地下一杵,从袖子里掏出一团狐狸,拎起来道:“你忒娘的就和姓陌的学这些东西,告诉你,别再缠着我,我那儿有一山的毛绒可爱,不差你一只狐狸。”
目光一转,“不如你留在云明宗吧,这儿一堆和你一个心态的修士。”
云明宗的人猝然知道了真相,定是会愧疚万分,可是白蓁知晓愧疚也可作一味毒药。
她见过挽仙楼中一对搭档的下场,也曾互诉衷肠,在一次任务中,搭档中的一人替另一人挡了刀,落下双腿的残疾。
接下来便是照顾一辈子的许诺,但挽仙楼不养废人,一人担两人的任务终于也耗尽了昔日的耐心,进而心生怨怼:我没有求他救我吧,是他自愿的吧,他也没有告诉我,他如果真的爱我,为何令我日日受此磨难?
后来,这一对儿是秋眠和她一同将其埋葬,卧床之人怎会看不透对方的心思,饮罢毒酒便要放其解脱,可更深的愧疚令留下的人在刺杀中失手,千刀万剐地扔在了野地。
与其彼时心生怨恨,不如此时留有体面。
云明宗四人早已习惯了她句句带刺,却也没有反驳,林涧肃站起身,面色苍白地走到她面前,道:“白姑娘,林某不会用所谓面板为自己开脱,执鞭人是我,断魂崖上的那一剑……也是我。”
话至此他气息不稳,又强自在袖中握紧了拳,才继续道:“如果眠眠愿意,待他好些,之后你便能……带他离开。”
季南月垂眸,屈启亦是静默不语。
“师兄!”纪北亭豁然回身,眼圈红的可怕,“他——”
“你要他如何面对我们?”林涧肃做了云明宗这么多年的宗主,沉下声时便有无限的威严,只是这威严与那惨淡的容色并不相合,他缓缓道:“他的灵息,因我们的靠近才开始波动。”
这话倒是与白蓁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在这《迷仙》的番外篇,所有人都已经回不去了。
季北亭用力一拳摧在石桌上,裂纹密布,他记得翻书前的一切,来自于那些仇恨和愤怒,他都记得。
面板篡改的喜恶不是无缘无故,不然也不会瞒过法则,定是要有触发,放大的只是某一个点。
秋眠入山时,季北亭也才十二岁,这修真世界于季南月而言是新生,于他却是一半的得到和失去。
他欢喜于阿姐和自己终于不再流浪,可也觉得孤单。
尤其是那咬人的小白蛇来了之后,姐姐更是常往那儿跑,这对于十二岁的季北亭而言,就好像、就好像……被疏忽了,被剥夺了重要之人。
当然这只是那个年纪的他会有的想法,后来他就此事寻求过宗主的帮助,也与姐姐坦诚了自己的感觉,那些情绪便也慢慢化消,他也开始不再对白蛇小师弟怀有敌意,觉出他的可爱,以至于后来盘蛇盘的比谁都欢。
但这些旧日的情绪被那个面板翻了上来,尤其是季南月身死,他得知了秋眠是对季南月倾慕不成蓄意报复,他所有的理性轰一下就炸没了,他彻彻底底失去了阿姐,只因为阴毒的爱慕。
面板加持下,他恨不得要他挫骨扬灰。
什么证据、什么真相他都不在乎。
他不会杀秋眠,杀了就太便宜他了,这蛇妖不是喜欢勾人吗,不是喜欢强求吗,好啊,他找来了挽仙楼的人,与他们在酒楼上探了一笔生意。
季北亭记得那一天,下了一场大雨,天仿佛从未亮过。
他拨开竹帘,让那凄风苦雨洒进暖阁,在浓烈的酒香中对挽仙楼的人说:“就是那庙,你们找到他后,该知道怎么办。”
挽仙阁的来人也是精明,对那庙中是何人也心知肚明,试探道:“知道知道,只是挽仙楼也有各做各的,明面上的、暗地里的、藏在人府里做妾氏的、千面多变的,那……这位去做甚么呢?”
季北亭把酒杯捏在掌中,冷笑道:“毕竟是从我们云明宗出来的,一时半刻太难看了惹人笑话,你们不是训人颇有手段么,既然我这位小师弟喜欢情啊爱啊,那便好好地训,不过头几年别闹出难听的,我找你们,也是因你们风月也主,生杀也主,他爱杀人咬人,那我自然让他杀个够,咬个够!”
来人见他目有疯色,自季南月死后,这少爷也就发了狂,他猛地灌了口酒,将酒杯往桌上用力一砸,眼底血丝弥漫,道:“阿姐,你总让我别欺负他,哈,现在你来管我啊,你看,而今我要他生不如死!”
他真的都记得。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薛倾明在计划的初始蛰伏极深,他甚至真的给云明宗的人当了几年的好师叔,太仪界篡改记忆的方式确实不少,用夺舍之法,让云明宗内遍布人他也可以办到,但他还是选择了费力地顶住法则压力,去调整面板。
因他心知人性如渊,真正摧毁一个人,不是打断他的骨头放干他的血,而是驱使马匹和刀刃,杀过心的高墙,从最深的地方,彻底付诸毁灭。
这便是薛倾明的诛心之局。
如今真相大白,季北亭恨不得杀了自己。
可那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他再想开口,却也哽住了声音。
林涧肃合袖对白蓁行了一礼,身后,季南月与屈启亦合袖跟随,季北亭抹了泪,也随之合袖。
林涧肃哑声道:“白姑娘,请你们照顾好他,拜托了。”
白蓁环顾了云明宗的众人,抱着臂不再言语。
狐狸又窝进了她的袖袋里面,只是这回,她却没有去抓出。
半晌后,她似哭还笑地撇开头,道:“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个宗门,确实……”
忽而灵风四起,屋外灵屏冰消雪融,众人对视一眼,白蓁一人当先冲了进去。
季南月等紧随其后,却见屋内空空如也,那两人已不知去往何地了。
白蓁大怒:“人呢?!”
第47章 书剑
花冬困的不行,脑袋小鸡啄米一般,离桌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咚”地一声,把脑门磕到了桌上。
她龇牙咧嘴捂着额头,这下倒是醒了不少困,便起身去推窗醒神。
微凉的风从庭中吹来,拂过刘海儿和袖边,她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第六峰的方向,叹了口气,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却托着下巴发起了呆。
那日丹月城上空再度出现了邪气旋涡,即便风楼事先已有了准备,转移百姓的时间也依然少的可怜。
花冬从见过如此情形,心中不可能不发慌,但后来风楼的人却说,她已经做的不错。
花冬呐呐不解,那二把手许擅便说:“谁人没有个头一回经历任务的时候,又不是一出生就知晓这些,皆是练出来的,你没慌在面上,办事也不出差池,还能帮忙,挺好,有兴趣加入风楼吗?”
不过那时他们都已经来了云明宗,躺在治疗法阵中。
光靠风楼转移百姓实在过于勉强,好在后来云明宗的修士前来支援,领队的是两位峰主,总算是加紧了转移的进度。
然而邪气涡旋发展迅猛,地面的邪气内竟也滋生出邪物,虽无邪水所凝的强悍,却也有野兽的战力。
花冬一手抄一个小孩儿,背上还背了一个,刚出了城到传送阵前,抬眼便见那浑浊的黑云内似翻滚了水液。
她一咬牙,将这三个放在传送阵中,扭头便冲回了城中。
后来白蓁问她害不害怕,要说后怕还是有的,梦里也在惊心动魄,可是当时她什么也感觉不到,因所有修士都在奋力做这一件事。
百姓中,有慌乱推人,有抛家而去,弃妻儿老小,却亦有青年背起蹒跚老者,书院的先生指挥孩子有序离开,姑娘们扎起罗裙搀住伤者……花冬跳跃在高高矮矮的屋脊上,触目所见,是挣扎求生的芸芸众生。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入世修士”四字的重量。
修者大可选择以怎样的方式修行,没有人要求他们必须为人间做些什么,入世还是出世,不分对错,皆由心选。
可是入世,在修真界便意味着庇护,百姓的因果与修士相连,当多行善举,不悖本心。
丹月城中的灵光术法,剑气斩去雾中邪物,符篆纷纷,亦有医修在大声呼喊。
地动连连,恢弘的灵屏从四面八方笼罩起丹月城,洒落的光芒仿佛一场金雨,是风楼与云明宗的阵修合力搭起了一扇灵屏。
这是丹月城最后的防线,究竟能不能挡住,能挡多久,谁也拿不准。
花冬手中是一把风楼的人给她的剑,她攥的很紧,剑柄深深嵌入掌心皮肉,本人却浑然不觉。
此刻花冬手中握着一把可以杀人的兵器,从前她在晏氏唯恐夜里遭人闯袭,枕下便会放一把刀。
兵刃会给她足够的安定,她也一直笃定,那赌天发誓的仇恨,也定要靠此来实现。
可便是在檐上的这一个刹那,秋风裹挟了枯叶刮过面颊,气候的异变令水汽也凝成了冰,噼里啪啦在下着冰珠。
花冬突然觉得手中的兵刃很沉,沉到要为这更加手无寸铁的人们去挡一挡风雪。
医道也好,剑道也罢,花冬的案头放了一把剑,她手下的书泛着药香。
冬日的寒气已经席卷了大地,可云明宗内却还是春日般的舒服。
伤好后许擅等人便撤离了云明宗,但风楼的陌楼主和白副楼主皆在此地,花冬也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很想和阿眠分享自己的体会,可是她听纪姐姐说阿眠也伤的很重,早几天前她就想去看他,后者便无奈地苦笑,说目前除了师尊谁也进不去屋子。
花冬合上书,取了剑要去庭中练习,阿眠给她的功课她已经全部完成了,每日的剑法也已熟稔在心。
没有新的东西可练,她就继续扎牢根基,剑锋寒芒如流水,花冬默念剑诀,几势过后,忽听庭中树上有细声。
“要被发现了哎。”
“……我尾巴扫到了叶子。”
“那再盘紧点。”
“我们是不是应该下去说话?”
花冬:“……?”
走到树边,抬头一看。
“……”
你们这是什么造型啊?
但吐槽的一霎,她还是红了眼圈。
秋眠拨开几片树叶,道:“冬儿。”顿了顿,又问:“你不怕蛇吧?”
“不怕不怕,我自己都变过蛇,怎么会怕,蛇很可爱的!”花冬立即回答。
秋眠听了,眼底露出几分淡淡笑意,陌尘衣见了心里难过无比,却还要凑过去用下巴磕下秋眠的发顶。
秋眠不解地抬眸看他,陌尘衣无声做口型道:我也说过一样的话!
灵力和灵屏仍在为秋眠调养,故而秋眠一身薄衣出来也丝毫不冷,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陌尘衣话中的酸溜溜的意味,顿时觉得师尊是不是太久不当鹤仪君,把当年的那个“特别正经”的师尊的模板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脸色尚是苍白,精神头却还算可以,双手环着陌尘衣的脖子,蛇尾从他手臂之下绕到腰紧,密密缠了几圈,方才犯了错误的尾巴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扣在系带上。
不过怎样秋眠都喜欢,他靠了头到陌尘衣肩上,哄道:“嗯,师尊也可爱。”
兴许是幼年时和纪南月处久了,秋眠的语气词虽不至于那么多,但会被他念的千回百转,拖着一个调子,有说不出的意味。
40/73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