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会窝在师尊怀中比原身还软,也会在师兄的羽翼下崩溃哭泣,摇摇欲坠的状态在晏氏家宅中连花冬也能望透。
而在这天地将亡,境界将灭的时刻,每一个人都绷在弦上,有的轰然就崩溃了,有的则还在苦苦支持,却无人比他更要坚韧。他无法将自己练就成真正的心性如石,却如有无限的耐挫力,邪水的变化令许多修士心如死灰,在足以噬人的绝望面前,秋眠固执且沉默地不肯放手。
“秋峰主。”天音谷主与他在长廊两头照面,这个称呼对方脱口而出,目光因那红月下却仍显苍白的侧脸而心惊伤痛。
与之走近时,便会听见这少年人周身,似有渺渺的弦音。
秋眠对因果琴的把控在短短这几日内练到了一个极致,此时即便不化出琴身,亦可将盘绕在他身侧的无形弦弹响,且隐匿了大多灵力,不去邪水肆虐之地,倒也不会被如何侵扰。
天音谷主不忍去看这年轻谷主单薄的肩膀,那上头担了覆盖太仪界所有生灵的因果灵屏,并在一次又一次送走至亲之人后,要将这琴弹到最后。
“屈峰主的伤已暂且稳定了下来,各州的修士已经严阵以待,六州百姓也已自发编为军队守护妇孺,陌宗主那边的灵力已可以驱散妄图靠近的邪气了……”
天音谷主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把这些对方应当已知晓的话再次讲与他听。几日来处理各方回馈也已把她自己逼到了一个边缘,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更想要去宽慰眼前这个小修士,说一些利好的消息。
她再明白不过了,这曾失去了所有的血厄宫主,又将再尝一遍此中滋味。
生离,死别。
究竟哪个更痛?
天音谷主也无法判断,她缓声说:“就是明日了,今晚不会有人再找他,你便……”她竟一时难以为继,又不想在小辈面前表露哽咽,只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大步离去了。
秋眠轻车熟路地走到师尊所在的庭院,门口负责驱散循着灵力而来的邪水的修士见了他抱了抱拳,沉默着给这少年解开了灵屏。
推开院门,如走入一场银色的梦境,满园的半透明的花在夜里如昔日皎洁月下发光的雪。秋眠站在庭中,不再靠近,对其内道:“师尊。”
借住穿书局的这一套法器,他或多或少较其他修士对天道神格会有更为真切的感受,一屋之隔后,陌尘衣的气息已经不再如往日。
水灵力变得极具威严和神性,筑在这方空间内的灵屏已超出了秋眠认知。
陌尘衣容纳了空投中天命天道的神格。
此时他不是太仪天道,却比任何人都像太仪天道。
“师尊。”秋眠又唤了一声,上前一步,却被体内沸腾的灵力所阻。
他体内的灵力并非纯粹,光是站在这开满太古银花的地方便已十分不易,更莫要说靠近那至清至净的所在。
秋眠想再近几分,却忽感柔和的灵风轻轻拦在了自己面前,他霎时眼中滚烫,那犹如坚不可摧的外壳在这一刻变得柔软无措。
他闭上眼,却忽感有银花藤顺着手臂攀上,来到他的肩头。
陌尘衣无法开口说话,他如今还算生灵么,连秋眠也不知晓,但天命天道和穿书局研发出的改良版的太古封邪阵,就是将他的魂魄也注入阵中,一如叶疏与天光系统相融,陌尘衣也会与这银花阵融为一体。
也许是参考了邪流生出灵智的原理,秋眠想,这该叫什么,太古银花的灵智?
纵观太仪天道的一辈子,何尝有过几日的快活,他们命轨却如此简单:生而天道,踏遍凡尘,升起大阵,具散一生。
鹤仪君的心中,或许没有多少安全感吧,他要守护的太多,就注定要失去更多,他小心翼翼将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徒弟护在心口,却又不敢让那疯狂的爱|欲将之吞没。
他在神志昏聩中找一个人,挂在檐下,几乎是祈求一般问他可否见过一个孩子。
陌尘衣和薛倾明的打斗时的对话,秋眠也听见了,薛倾明说他愚蠢,说他鲁莽,问他徒弟的神魂不好找吧,只言片语,也足以秋眠拼出一个完整的因果。
世上不会有这么走运的事情,那么高的变异抹除的指数,秋眠心道,我早应该猜到的。
在世上所有人都放弃他的那一刻,是陌尘衣牢牢抓住了他。
秋眠闭着眼,泪水却从颤动的眼睫中滑落。
陌尘衣啊陌尘衣,他这一辈子没有多少轻松的时候,从头算下,也只在做两件事。
一件是有关这个境界,作为新生的天道,祂知道自己能力并不如何强,但却已经竭尽全力。
另一件,便是找寻。
他在深渊下寻找那因果的另一端,在求而不得的爱慕中找一个两全,他在追逐着散落于太仪界的千万碎片,有时碎片在茫茫草原,有时在孤崖绝壁,更有时在一只猫一只狗的毛发中。
还有落在清池潭水里,粼粼水光下有一轮明月,数以万计的还在不断分碎的魂魄,水中捞月不过如此了。
他昏沉时长街回头,繁华尽处人来人往,只他一人孤身站在喧闹深处,问过每一个行人。
旁人笑他痴迷,好心人或多道一句:“你在寻谁?”
陌尘衣会如何回答?
他会如他们隔世的初见那样,报上一个没有人知晓的名字。
不是天道,不是鹤仪。
他会说:“我叫陌尘衣,我在找,被我弄丢的徒弟啊。”
这么强的执念,呈在徒弟面前时,却又温柔的如春风拂柳。
太浓烈的爱恨让秋眠难以承受,患得患失,陌尘衣便一点点摸索着,笨拙地走入他的心。他暗中策划血厄宫和云明宗的故人与他重逢,将外界尖锐的情绪磨化,用最安全舒适的方法引他走回人世。
他们快要把所有心爱说开,唯独这个没有。
那些疯狂的执念,那些会惊吓到彼此的满溢的爱。
哪怕是在走入这屋子前,陌尘衣也只是抱他许久,亲了亲他的额头,说:“等我。”
皆以徒弟的感受为先。
秋眠又想起当年,山洞寒石之外,他声嘶力竭哭喊师尊,对他诉说爱慕,他所有的爱和被爱的力气,都似乎在那一刻耗尽了。
回转人间。
他们用这样的说法形容“翻书”。
回到这里吧,过去的无法改变,但还有新的因果在交缠。
“师尊。”秋眠抬眸,道:“我爱你。”
无花藤蔓在他肩膀上冒出了一片叶子,轻轻拂过他的眼角。
秋眠站在庭中,银花在风中簌簌作响,如贴在耳边的亲昵的低语。
秋眠转身离开,无形无迹的琴弦迸射到太仪的四面八方。
他走过来时的回廊,欲燃剑从半路扑出来,把剑柄往他手里挤,秋眠莞尔笑了,欲燃化宽了剑身,秋眠跃了上去,请他带自己去最高的一处山峰,那正是椒州之野外的高山。
他坐在剑上,望见太仪界的广袤的土地,而当他落地的那一刻,巨大的净化阵如银色的太阳,从后方缓缓升起。
秋眠按了手在琴上,琴声传遍太仪的每一处,他以一己之力,搭了太仪界的因果灵屏,拉住了此方因果,如此才不会让生灵被感染,才不会让意外横生。
琴声里,秋眠无不感慨:穿书局里不乏会算计人心的天道,但他们的算计,倒并不让他讨厌。
龙吟一般的低沉的鸣声从天顶传来,只是更为含混,听来更令人不寒而栗。
——来了,来了!
那横渡虚空的A921,连与太仪界生灵对话的念头也没有。
那血月真的成为了祂的眼睛,俯视着太仪界生灵最后的挣扎。
邪水沸腾到了煮沸一般的地步,其中邪物源源不绝,灵智堪比修者,它们从四面八方向大阵升起的所在奔去,被修士们层层阻隔,只为争取到片刻的拖延。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法器之后还有灵力,灵力用尽,还有血肉之躯。
纵然是蚍蜉,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之物,也有想要活下去的挣扎,也有为了让至亲至爱活下去,而豁出一切的勇气。
“琴不可停,保护秋峰主!”
来守他这一处的修士搭起了金色的灵屏,那里头有云明宗的修士,其中一人,是在这方时空之外,秋仙君来日的弟子。
风吹过此地,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在往秋眠体内送,那是昔日他养大的竹灵,它们乘着风而来,没有被邪物抓到。
竹灵顺着那弦下滑,竹叶翻飞,就如晏氏长阶上,与它亲昵地拥抱后融入其中,护住他的心脉。
阵法在慢慢升入天空,在阻隔邪物的路上,秋眠听见了许多故人的凋亡,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的灵屏于嘶吼和滚滚邪流中覆灭,但没有人求饶,也没有人认输。
他听见重伤的屈启踉跄到了同样奄奄一息的季南月身边,这一次他绝不会让她孤身行去,他们已定下了婚约,只待完婚,在滔天邪水前,亦紧握着手。
宋采汐在剑阵前抚上腕间的玉镯,两个孩子在灵屏之内,与许多孩子一起,问爹娘几时回来,负责照顾他们的书院的先生只能哄他们道:“不怕,天亮了他们就会回来。”
他听见风楼的许擅怒吼绝不能让邪物再靠近阵法半寸,鲛人的歌声响彻云霄,血厄宫前白蓁抱住那只浑身染血,狐尾尚在的少年人,在他耳边泣珠而笑,说:“答应你了。”
秋眠抬头,邪涡中的暴雨尽数落入升起的法阵之中,背后隐有更加晦暗的云气在翻腾。
那是如今A921的样子,封印阵已升至顶端,修士们百姓们全力守护,没有让邪物近其半分,故而这封印是完全的,上升也非常之快。
*
而在虚空之外,几乎空无一人的穿书局总部内,太仪远程小组与三位天道留在了指挥室。
银发如水的太微天道的法阵已经完成封邪法阵规正,他的弟子时刻紧盯着太仪界内的灵息变化,终于在一个频率内发现了细微的波动,道:“封邪阵单面启动!”
总指挥望着荧光蓝屏上的几方通讯,与太仪界同一位面的两个境界,将作为一扇灵屏两端,阻隔这个真正太仪界与A921的联系,并发射全波段拦截,让他不会在被封印住时有逃逸的机会。
太徽太微那毛茸茸的顺位道:“太微阻隔灵屏成。”太徽界内仙道盟盟主的声音一同传来,道:“太徽阻隔灵屏完成,一定不然那个王八球如愿!”
如今关头,一旦被那A921得逞,所有境界都不会好过,而他们又都是被释放的邪气伤害颇深的境界,更绝不会让对方得逞。
开此屏蔽几乎让两个境界的所有能开的通道都打开,这要是放在其他境界之间恐难做到,天道们极其忌惮这个,在他们这早已互通的境界却得以实现。
一道磅礴的剑气正在凝成,此剑气将作为驱动力,直接冲破长周期的时间阻隔,将穿书局方向的太古封印冲入基座太仪界的表面,与内部灵屏里外夹击。
发出剑气的剑灵张开双臂,原地浮起,双目半阖,天光系统的能量警报已经关闭,不然此刻恐怕要响裂。
“这要不是不能过去,我都想去砍死他了!”向来和和气气的惊鸿道站在屏幕前,苍生天道比惊鸿大了一辈,头一回发现惊鸿紧张之下居然会变成个暴脾气。
惊鸿又对总指挥他们说:“你们几个,如果要是没拦住,接下来就是吾们老家伙上了,待这儿也是送死,吾开了一条通道,通哪儿不知道,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唉我这说的什么话,太仪界此时定是拼尽全力了,向他们学习,我们还在这顶着!”
苍生天道袖手道:“嗯。”
“天啊我最怕你嗯了,苍生你看到了什么,这一波穿书局凉不凉你吱一声!”惊鸿天道一拍脑袋,以为苍生天道又要标准地高深莫测“嗯”,结果苍生天道淡声道:“吾什么也没看见。”
天命天道正往那阵法中注入神格,他这一回下来怕是没多久可续,剩的一半神格要么开大和A921拼了,要么就是还能幸运地传给好不容易挑出来的一个顺位继承者。
祂面色亦淡,听罢苍生天道的话,竟笑了说:“这才对,你这天道垂目,要是总是能将未来一看即知,也便没了意思。”
苍生天道不掌权多年,除了之前总指挥来穿书局上班,祂们很多年没有再讲过话,见面也是不冷不热。
苍生天道看着祂,道:“是,你这天命,倒与所谓宿命不同。”
天命将最后一块碎片放入那快要成形的阵法中,对苍生天道说:“若吾那顺位不争气,便还请你出来管管了。”
祂扶住指挥台,浩荡灵力交织成银花阵法,那是远古天道的银花阵,花大而明透,生生不息。
望着那银花,天命低声道:“你把那东西给了那个孩子。”苍生天道不置可否,天命就又笑了笑,道:“苍生何辜呢?”却自问自答:“苍生与天命相斗相合,便是这万般绝境之中,一线翻转的光啊。”
苍生天道颔首,对总指挥道:“开始吧。”
总指挥打开全频道,道:“这里是穿书局总部,诸位天道及穿书局员工,太仪界生灵传来的最终讯息,是‘一息尚存,绝不后退’,吾等亦将战至最后!还望各位庇护境界生灵,无愧吾等千载之身,因果之名——”
同一时刻,穿书局向所有在外的员工及天道传递了一个编号001的任务,这个任务正是包含了太仪界“翻书计划”的最大的任务,由远程小组负责,如今传递给了所有穿书局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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