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是我的星星,”刚开始学认字的姐姐磕磕绊绊地拼出这么一行字,“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玛莎十二岁,姐姐刚成年。他们所在的小镇受附近驿站连累暴露,一夜倾覆。
镇长死了,繁荣热闹的小镇像大水漫过的蚂蚁窝,比梦碎得还快。
玛莎的父亲当时和镇长在一起,再也没回来,母亲在逃亡途中被不知哪来的流弹打飞了半个脑袋,血泼了玛莎一身。
整个镇子有几千人,最后只逃出了十几个人,她们姐妹是其中之二,被另一处匠人小镇收容。
“怎么样?”玛莎含笑问乌鸦,“很走运吧?”
乌鸦深以为然:“真的,我闭眼拿盒罐头,准能拿到最难吃的,您有什么秘诀吗?”
“天生的,没办法嘛。”典狱长笑起来,“流落到别处的被收容者,不可能再过以前的好日子了,有劳动力的会变成别镇的平民,像我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甚至沦落成拾荒者。但我们俩运气依然很好,负责收容工作的那位女士以前认识我的父亲,认出了我们,庇护了我们一阵。后来又因为我和姐姐都会读写,她找人帮姐姐进了工厂,做财务统计方面的工作。”
工厂是平民的世界,但是在劳工们面前,能写会算的会计又算极其体面的“大人物”。姐姐的工作很受尊重,收入也能让她俩凑合过活。
可是玛莎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健全的娇花只能在无菌的人工培育箱里才能活下来,她才十二岁,突逢大变,流离失怙,以往常用的药也吃不起了,于是身体在一夜夜的惊梦里迅速衰弱下去。
“我这样的体质,本来就应该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正常情况就是会夭折,但是幸运之神再次显灵了。”
这一年,刚好是黑山谷的看门人换岗的年份,玛莎他们所在的小镇被分派了一个看门人名额。
镇长让居民自愿报名,如果被选中,就可以提一个要求,钱也好、庇护家人也好,只要不过分,镇长一般都会答应。
对小镇的平民来说,能做“看门人”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报名处人山人海。最后姐姐脱颖而出——刚成年的漂亮姑娘,聪明懂事还识字,理所当然被选中了。
姐姐为玛莎讨到了一个进入协会学习的机会,转身走到了没有星星的夜色里。
玛莎不可能出去工作,她连日常行走坐卧都吃力,就算是写写算算的差事也不要这种病秧子。她没有活路的,除非能成为火种。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醒火种比别人快,顺顺利利地就进入了匠人协会。”玛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才刚来,正好上一任典狱长过世,协会要找一个人继承这个位置,我说我可以,他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立刻同意了。”
哪个正经火种愿意去黑山谷啊?匠人协会听了她“姐姐在那里”的理由,只觉得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反正平民出身的匠人也不值钱,她看着病恹恹傻乎乎的,也不像有前途的样子,于是忙不迭地把她送过去了。
就这样,玛莎连个竞争对手也没有,成了新任的典狱长。
乌鸦轻声问:“找到她了吗?”
“哎。”玛莎的声音轻柔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幸运的人呢?我来的时候,正好是她最后一年轮值。”
前任典狱长刚好死在了这一年,而玛莎刚好比同期的预备火种进度快,赶在典狱长换岗前进入了匠人协会。
这中间哪个环节快一点慢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玛莎来到黑山谷,找到了她心灵归处的人,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们一起在黑山谷里过完了万圣节、人类新年,又像年幼时一样,每天睡在一起、长在一起。姐姐变了样子,原本灿烂的金发大团脱落,但也没关系,玛莎不是用眼睛看她的。
匠人小姐还把那些头发收集起来,编进自己做的各种匠人造物里,至今,黑山谷公告牌上的字迹都是金色的。
然后尾区的旱季过去了。
在大地返潮、新雾且薄时,姐姐睡在了门口的月桂树下。
她死于黑山谷看门人常见的感染。其实玛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衰弱了,只是为了玛莎,又强打精神与逼仄的人间续了半年约。
这一批看门人的轮值彻底结束,姐姐留下了。
“玛莎是我的星星……”
但黑山谷里浓雾弥漫,瘴气丛生,看不见星星。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姐姐一个人躺在这个充斥着毒物和罪人的山谷里吧,那也太寂寞了。
于是天才的匠人做了那个疯狂的实验,她成了活的黑山谷,而姐姐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笼罩在活人炼狱上空的雾气游动着,像是藏着无数妖异,从典狱长玛莎身上辐射出去,她是这绝望之地最黑暗、最扭曲的核。
乌鸦仰头看了一眼这庞然大物,面不改色,甚至有点羡慕:“您真的很幸运啊,毕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那么浅尝辄止——话说回来,真的没什么转运的秘诀可以教我吗?”
那恐怖的典狱长想了想,居然认真回答了他:“据说对着月桂叶子许愿很灵,我那里有很多风干的,可以送给你一些。作为交换条件,年轻人,你需要回答我,你要转什么运呢?”
“毕竟我以前就是活得很‘浅尝辄止’的人,”乌鸦一摊手,“我真挺需要这个的。”
“如果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从众不好吗?”
“很好,很安全,是明智的选择。”乌鸦捏了捏眉心,“但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要做的事,我怕我中途放弃。”
典狱长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像是从黑山谷深处射来,再开口,她温柔飘渺的声线带上了山谷的回音,骤然阴森了起来。
“那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人送回牌桌。”乌鸦说,“去迎接战争、恐惧。逼迫人们直面信仰和崩塌的信仰,让他们被命运拷打,死,或者幸存下来做人。”
“听听你在说什么,”黑山谷深处传来笑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无数死囚的惨叫,“这里有一个比我更‘反人类’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会把人类带到光明的未来呢,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圣晶。”
乌鸦的身体只是个少年,但过于瘦削,好像是秘族那浆果圈毁了他的底子……也可能因为他的底色就那样。
他脸上没有寻常少年稚嫩的软肉,静默而立时,嶙峋的骨骼会露出严酷的线条。
“带着大家到‘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聚’吗?”他又说了个这世界没人听得懂的地狱笑话,“可别了吧,那才是恐怖故事。”
黑山谷又问:“既然你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我再跟你确认一件事。当年圣地有传言,说亚特兰蒂斯那块‘圣晶’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里面蕴藏着第四条火种路线,这是真的吗?你是什么路线?”
“对您来说,应该是很惊喜的路线,”乌鸦说,“能留下逝者意志,走完未竟之路的路线。”
黑山谷里回荡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半晌,典狱长才虚弱地开口:“你又知道了。”
“否则您大可以暗中观察、或者多考验我一阵。”乌鸦叹了口气,“匠人协会的动静这么大,要抓要审的人多了,您有的是机会把我弄来听庭审,实在不用这么着急出来见我……典狱长,您还有多长时间?”
话音刚落,他眼前提灯的身影消散在了浓雾里,那灯诡异地悬在了半空,原地只剩下个巴掌长的丑布娃娃。
“我的身体已经崩溃了。”布娃娃喉咙里发出带着金属弹响的声音,“或者说,我已经‘死’了,只是寄存在黑山谷里的一点意识。我不能让匠人协会派新的典狱长来,只能先用伪装撑着,可那毕竟是黑山谷,不是一个人的意识能抗衡的,我很快就会被它完全同化吞噬……你赶得刚好,果然,我一生都很幸运。”
“我需要知道您的死亡地点。”
“……月桂树下。”
“真特别。”乌鸦嘀咕了一声,“我还从来没跟‘甲方’面对面聊过——带我过去吧,给我几支月桂花,这单我接了。”
黑山谷作为一个匠人造物,空间折叠功能极其强大,乌鸦话音刚落,周遭浓雾散去,他已经到了黑山谷里。山谷里回荡着嘶哑的哭喊与惨叫,血腥气扑鼻,而他眼前,有一棵成了精似的巨型月桂。
左眼瞳孔变形再复原,漆黑契约缠绕再消散只有不到半分钟。
第111章 长灯(一)
就算对于乌鸦来说,这也是一次足够奇异的经历。
玛莎典狱长是他两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位“活死人”,而这居然意味着,他不需要用近乎“附身”的方式,以“经历死亡”来读取信息。
玛莎女士亲自站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了。
感天动地,这是多少活着的甲方都办不到的事!
乌鸦抵达典狱长的葬身之地后,“契约书”就已经自动生成了。
典狱长的遗愿是:把“黑山谷”托付给合适的人。
而这也在她决定将乌鸦带到月桂树下那一刻实现了。
因为典狱长的遗愿达成,契约书生成后又消散,乌鸦得到了她的馈赠——黑山谷本身。又因为黑山谷成功托付给了乌鸦,典狱长遗愿达成。
这事一时间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总之,在死亡的见证下,这形成了个神奇的闭环。
“黑匠人和黑医生有自己的组织基地,”典狱长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这些都是亡命徒,不会待在固定位置,跟你把‘迷藏’安在车上的思路很像,他们的坐标也是不断移动的。他们通过狡猾的流浪商贩卖东西,黑匠人造物和黑医药一直在市面上流通——霍尼那把业火枪,就是以前黑匠人用一件血族那边的违禁品改造的。”
“他们的生活物资和制物原材料都会经过我,黑山谷北部仓库的隐藏空间有暗门,就是供他们出入的……噗,两大协会对他们恨之入骨,做梦都想把这些黑匠和黑医关进黑山谷,怎么不算他们梦想成真呢?”
“我和这些阴沟里的家伙是共生关系,不会互相背叛。但就跟这山谷里的看门人一样,那边也没人见过我。以前,我都是利用山谷本身直接和他们沟通,所以你也不必露面,他们不会知道黑山谷换了主人……这些也是你的人了。”
“那个傀儡娃还可以用,你如果不想暴露自己,就继续让它变成我的样子吧,黑山谷知道怎么安排她。”
“最后,可以请你保留这棵月桂树吗?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姐姐做看门人的头一年时候种的。不……不用特意照顾,黑山谷自己会养好它。”
“感觉挺新鲜,我真像传说里那些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啊。”这是典狱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操纵的丑娃娃落了地,不再出声,玛莎支撑到这里的意识永远消散了。
整个黑山谷的信息涌进了乌鸦的脑子——里面关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每个看门人的信息、净化的物料数量、去向……以及山谷里各处正在发生什么。
他甚至能听见庭审现场,之前大出风头的达米安诺斯长老正来回踱步,大声主张应该把匠人协会里的火焰晶放进神秘主导的新基地里监管,“是我的人揪出了这些蛀虫”云云。
乌鸦心说:哇哦,真的假的,这么膨胀?
于是他念头一动,审判厅地面立刻变形,手舞足蹈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一脚踩空,跟唾沫星子一起飞出去给霍尼奶奶拜了个年。
更奇异的是,黑山谷并没有重新变回“死物”。
这件尖端匠人造物和玛莎本人融合的瞬间,似乎就隐约触碰到了当年四号“炼金术”的境界。玛莎走了,她遗留的灵性还在。
其实血族和秘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匠人造物”。当年四号拒绝死亡,以身为祭,创造了“阴影”,炮制出残渣和尸体里出生的血族与秘族,在黑暗里繁衍不息。
数百年后,四号的继承人也是以身为祭,在前人基础上改造了“黑山谷”这件匠人造物,赋予了它生命和灵性。黑山谷吞噬血族秘族残肢上的“毒性”,刚好像就是剥离“阴影”的过程。
契约达成的瞬间,乌鸦甚至能从周遭一草一木里感觉到它的心情。
在尾区的人类社会,“黑山谷”就是恐怖的象征、炼狱的代名词,可是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在乌鸦的感觉里就像条小狗,尾巴尖还会发抖的那种,一边害羞,一边意意思思地想凑近。
先是几颗小石子无风自动朝他脚下滚去,山谷里凭空起风,“呼”一下,把浓烈的月桂花香和潮湿的雾一起扑在了乌鸦脸上。大概是见他不反感,整个山谷都雀跃起来,山脚崖边的树木乱颤,公告牌上金线跃动,山谷深处簌簌地抖动起来。
谷中正在做苦力的罪人们茫然抬头,巡逻的开门人面面相觑,审判厅里叽叽呱呱的神圣、神秘和医生同时住嘴,敏感的医生代表第一个抬头:“地震了?”
“嘘——”黑山谷最高处的月桂树下,乌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低调一点。”
一切瞬间平息,正要跑去报信的看门人抬起的脚还没落下,整个黑山谷就风停云滞、一片死寂,连正常的鸟鸣虫鸣都听不到了!
“好啦,没有骂你。”乌鸦抬手拍了拍月桂树,“正常点就行,给我挑几支开得最好的花。”
月桂树立刻扭动起来,一会儿垂下这一边,一会儿垂下另一边,像个不安的选择恐惧症,唯恐上供的东西让主人不满意。
乌鸦一边挑挑拣拣,一边重新打开领口通讯用的匠人造物。
花芯还没完全张开,加百列的声音已经传出来了:“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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