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神秘!有意思。
江熙谢过鬼自逍后便暂时离去,晚上来时提了一篮热汤和点心。未修复完成的身体还感知不到温度,只是从路人的穿着可以看出气温降了许多。
鬼自逍刚巧沐浴着装完毕,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纯白的狐皮大氅,黛色串琥珀的抹额,黑色手套,白玉面具,卸了耳环,熏球换成了月桂香……白天霸道无匹,晚上却是温婉如玉,但依旧非常浮夸。
鬼自逍带他上了马车,驶离了黑市,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上。几名侍从在一旁搭好了帐篷,便退到丘脚下。
方圆七里在夜色中依旧看得清明,峰峦绵延,山脊如刃,可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略显单调。
江熙:“这是鬼爷与月刹罗相识的地方吗?”
鬼自逍:“不是。”
江熙:“那鬼爷带我来是……”
鬼自逍指着天:“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鬼自逍不必说,他也看到了,明晃晃的、又大又圆的一轮,清晰无比,十分瞩目。他生长于大齐,从未见过这般近的明月,又四野空旷,仿佛置身云巅,触手可及。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一丝惆怅便涌上心来。
江熙问:“古镜也有睹月思人的习惯?”
“当然。也有?”鬼自逍问,“你是哪里人。”
江熙迟疑了一下,胡诌道:“渠单国。”
古镜国与大齐不对付,他若承认是齐人,恐怕鬼自逍对他没好脸色。
鬼自逍摇头:“不,你是齐人。”
江熙心虚:“鬼爷是怎么知道的。”
鬼自逍:“你在忘我地讲述你家死鬼的时候,说他擅长琴棋书画,这些大齐的玩意儿再明显不过了。”
“原来如此。”江熙忙去生火,想把带来的汤给鬼自逍温热,顺便把国籍的话题绕过去。“汤冷了,我给鬼爷热一下。”
“你做什么!”鬼自逍突然大喝一声。
江熙刚引燃火折子,被这么一喝,僵住了,以为是火光破坏了赏月的静谧气氛。
鬼自逍上前打掉他手中的火折子,急慌慌用脚踩灭。
江熙:“鬼爷怕火?”
“他是被火烧死的!我……”鬼自逍脱口而出,又立即收声,心口一抽一抽的,直冒冷汗。
江熙当即一脚把火折子踢飞,给鬼自逍裹紧了狐皮大氅,拍着他的背安抚道:“鬼爷别去想,我们就观赏月色。”
江熙心想,虽然自己现在也很怕火,却还未到鬼自逍这样见不得火星的地步,这或许便是深情者才会触及的深度。
鬼自逍许久才稳住了情绪,抬首望月,轻声道:“‘月刹罗’在古镜语里就是月光的意思。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月光更能描述他的好,你看明月时所能联想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形容他。比如这茫茫的沙漠,如果没有它,该多苍凉。”
天被照映得很蓝,无际的黄沙披上银霜,这借了月光而得来的和白天不一样的面孔,使得沙漠似活的生灵一样在呼吸。
江熙想起小时候的中秋佳节,爹娘带着他们兄妹四人一起到河边拜月,买下了一车花灯,馋哭别人家的小孩,又是胡说八道,骗他们在浅水里捞了半宿的月亮。
他不禁靠坐在鬼自逍身边,道:“那确实很美。”
不论是齐国还是古镜国,描绘明月的诗篇浩如烟海。因有这样的底蕴,所以无须赘言,江熙自能明白月刹罗在他心中的意义。
鬼自逍:“他是人间至雅,一个极温柔而纯粹的人。你会不会觉得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很变态?”他的声音莫名很谨慎,似在说什么很羞耻的事情。
若斯人真真如明月,那对他产生爱慕之心便是人之常情,无关男女。江熙:“不会不会。我想如果我见了月刹罗,也会念念不忘的。”
鬼自逍吐出一口,如释重负。“那么你说说,月刹罗和你家死鬼谁更好?”
这是一道送命题。痴情者最忌不忠,哪怕他要捧着鬼自逍,哪怕月刹罗无与伦比,他也要坚定地护着自家死鬼。
“对于我来说,当然还是死鬼好。月刹罗是人间至雅,死鬼就是人间至灵,就像……就像月下吟叫的狼!”
鬼自逍笑了一声,又无奈叹息道:“月刹罗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却说他是孽I根而毁了他。你能想象,从此见不着明月了吗?”他伸手挡住江熙的眼睛,“从此长夜如祭。”
江熙摇头:“我想我已经明白鬼爷的心情了。”他会尽快把月刹罗的遗体还给鬼自逍。
鬼自逍躺下,枕在手臂上:“如果我不曾见过他就好了,无所谓得失,可偏偏见过了……所以我会把鸡血石送给你,一整块。”
江熙又惊又愧:“鬼爷……那太贵重了,我……”
“我不想再看到不好的事情当着我的面发生。”鬼自逍指着明月,“当然,千金难买我高兴,我不是给你的,是给它。”
江熙大行谢礼:“感谢鬼爷成全!除了找回月刹罗遗体,鬼爷若有其他烦恼,尽可告诉我,我一定为鬼爷排忧解难。我自信有这个本事。”
“哈哈哈哈哈!”鬼自逍收回伤感的情绪,洒脱大笑,“好哇,今晚在此过夜,明早陪我看日出。”
江熙:“鬼爷……没有烦恼?”
鬼自逍:“我有花不完的钱,能有什么烦恼?你们有句什么词来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江熙被他逗笑:“鬼爷真性情,不像个当官的,倒像个流浪诗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帐篷,给鬼自逍铺好床被,又查看哪里有漏风的地方并把风口掖好,出去道,“夜深了,外头冷,鬼爷到里面来躲躲风,当心染了风寒。”
鬼自逍钻进帐篷,脱了大氅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你不进来?”
江熙:“男女授受不亲。我是有夫之妇,不好。我就在帐边守着鬼爷。”
鬼自逍将狐皮扔了出去:“那你穿着它。”
“谢鬼爷!”
他当然不怕冷,躺在大氅上,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来,那时只因他多嘴说了一句“听说大漠和海上的月亮,比在摘星楼上看到的还要大!”,萧遣便缠着他,非要他带去大漠、海上看月亮。
如果萧遣还没走出沙漠,此刻一抬头便能看到了吧。他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009章 两儿辩日
第二天,凌晨,一缕曦光探出天际。
江熙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枕在了鬼自逍张开的手臂上,身上还盖着被褥和那件狐皮大氅。他差点就要鲤鱼打挺弹起来,但还是稳住了。
见鬼自逍还在熟睡,他忙的起身,狗爬式的钻出账外,手忙脚乱地将一身假行头整理好。又捶打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爬到人家窝里去,不知羞耻!幸亏你起得早没被抓包,不然还不晓得别人怎么看你。”
一刻后鬼自逍才从账里出来,扶了扶面具,伸了个懒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竟不叫我一声。”
江熙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才醒来,正要叫鬼爷呢。”
鬼自逍看向东方:“时间刚好。今天的晨光很特别啊。”
黄澄澄云层像泼洒的艳色染料,有种稀碎又浑然一体的美感,绵延的沙丘镀上了一层金边,闪闪发光,一如波光粼粼的海浪。
人的心情正如这天光,慢慢明媚开朗起来。
江熙赞道:“真是好天气。”
鬼自逍:“素闻你们齐人很会起名字,把月光叫做素晖、蟾光、清辉、娥影……那你们把早上的第一缕日光叫什么?”
江熙:“晨曦。”
鬼自逍摇摇头:“我听过的不是这个。”
江熙:“说法有很多,又比如朝阳,曙光,曙雀……意思都很接近,象征温暖、朝气、希望和光明。”
“有意思。”阳光打在鬼自逍面具上,羊脂白玉变成了密蜡黄。他扬起嘴角道:“我沮丧的时候就会晒晒月光、晒晒晨光,一个能予我慰藉,一个能散我阴霾。月光是我的恋人,晨光也是我的恋人,我将它们介绍给你了!”
旭日升起,天地间橙色渐渐变成了金色。
江熙晃了一瞬,以前只是在书中看过,现实中却从未遇到过这么古怪有趣的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欢喜。他向着太阳作揖:“在下焦香,见过嫂夫人。”
鬼自逍仰头大笑:“哈哈哈!对了,你会有伤心事吗?”
江熙:“到底是凡人一个,怎会没有呢。”
鬼自逍双手伸向天空,捧住了一束光,递给江熙。江熙配合地假装接住。
鬼自逍:“你嫂子说你好好捂着,马上就暖和了,暖和了就不难过了。”
江熙任阳光打在自己的心堂处,十分受益道:“嗯!烦恼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了。”
鬼自逍:“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江熙摆头:“不,我觉得鬼爷是世界上最懂得又最珍惜它们的人,鬼爷配得上它们。”这倒不是吹捧鬼自逍,而是如他这般为体验世间万物而生,能从一阵风、一束光中收获快乐的人才称得上“灵”。要是人人都能像他这般自在该多好。
鬼自逍:“是吗?”
江熙:“是!它们若是得知鬼爷的痴情,一定会化作佳人下凡来与鬼爷结缘!”
鬼自逍:“其实我早就知道,月刹罗就是月光化作的佳人,特来与我相遇,可恨被圣君截胡了。我没保护好他,让他在人间受了伤,回到月宫去了。不过算命老头说我桃花极好,说不定我还会遇到晨光化作的佳人!”
江熙想,鬼自逍这股“神经质”很可能是情伤所至,一个能感知万物美好的人本质是个温柔善良的人,鬼自逍值得拥有一段良缘。
他扶住鬼自逍的双肩,鼓励道:“鬼爷一定会遇到并且得到的,相信很快。”
鬼自逍:“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们齐人把早晨的第一缕日光叫什么?说不定他就叫这些名字,像月刹罗的名字一样。”
江熙:“嗯。我虽不知古镜语中代表晨光的字是哪些,但齐语中,鬼爷一定要记住这几个字。”他一边念,一边在沙地上写道,“曙、旭、熹、曦、晞……”
他突然顿住。
鬼自逍:“你怎么了?”
记忆中的一幕场景此刻不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时他刚满十八岁,在大齐的皇宫中,先帝问他——
“江熙,如今你已成年,可取了字?”
他:“未曾取字。”
先帝:“可有了想法。”
他:“未有想法。”
先帝:“朕倒是有个好字。”
他:“请陛下赐字。”
先帝:“熙,光也,又有和悦、吉祥、光明、兴盛、温暖之意。你父亲不愧是文豪,给你取了这么好的名。朕看你也天生贵气,日后必成我大齐之骄阳,照拂黎民百姓。这样吧,把你的贵气、福气、运气都与百姓们分一分,就叫‘予芒’吧。”
他欢喜地叩谢道:“陛下谬赞。谢陛下赐字!”
萧遣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不服气道:“父皇凭什么赐他‘予芒’,偏叫我‘石猴’!我不答应!”
先帝:“‘石猴’不过是你小名而已,字等你长大后自己取,看你能有几分才情取出多好的字来,省得你说朕土气。”
后来萧遣十八岁的时候,给自己取了个特别雅气的字,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萧遣本身不是什么追求深刻、内涵的人,平时好大好强,所以他以为萧遣会取诸如“大鹏”、“雷霆”、“无敌”这样的字,万万没想到取了“子归”二字,出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以为萧遣长大了,盼着娶个美丽贤淑的女子,宜室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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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熙想罢,暗暗呼了口气,在地上写下了“熙”字。“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鬼爷可识得齐国的字?”
鬼自逍:“现在不就识得了。”
江熙:“齐国取这些名字的人很多,鬼爷可有的找了。”
鬼自逍:“既然是天神下凡,又有何难辨?他必是第一面便能带给人欢喜的人。就像月刹罗一样,光是说话就如母亲哄孩子入睡般轻声细语,像月光洒在身上一样温柔。只听他的声音便要沦陷,何况是目睹了他献舞的圣君。”
江熙恐他又陷入失落的情绪,岔开话题道:“鬼爷我们回去吧,再过一个时辰日头就要烤人了。”
鬼自逍:“好。我们去找寨主讨鸡血石。”
江熙:“嗯!”
两人去到樊慎的营寨,鬼自逍早已遣人从古镜的府邸运来了十箱黄金,交了钱画了押,这尊举世无双的鸡血石就算到手了。
卖主举办了宴席,庆祝买卖成功。因江熙不能吃喝,鬼自逍便简单饮了两盏茶,带上三十多名随从离开了。
路上鬼自逍问道:“你家现在齐国?不妨我教人给你送回家去。一来你自个搬不动,二来这样的宝物傍身,难免遭贼人惦记,恐招来杀身之祸。黑市可不比国境内安全。”
江熙:“不瞒鬼爷,曾经有个老神仙教了我一招隔空传物的法术。只要在地上画一个阵法,把东西放上去,眨眼的功夫就能把它传送到我心里想的地方。”
鬼自逍兴致高涨:“话本我是看得多,却没亲眼见过。我要你当面变化给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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