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桑。”
这是谢亭珏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喊祈桑的名字。
祈桑回过头,目光干净澄澈:“仙尊,怎么了?”
谢亭珏像是被这单纯的眼神烫了一下,眼眸微垂。
“明日若无事,可再来浮雪殿。”
云渺山四季常冬,浮雪殿尤为清冷。
谢亭珏虽不惧严寒,却也不喜欢太过寒冷的环境。
祈桑的出现,似乎将从前天地亏欠给云渺山的气运,带了回来。
终年落雪的山陵风雪渐消,只有耐寒翠竹郁郁长青的林中,也开出了艳彩的花。
谢亭珏可以施法让浮雪殿四季如春。
但他不屑于此,因为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春天。
谢亭珏希望明天浮雪殿也能这么温暖。
或者说,他希望明天还能见到祈桑。
这番话有些奇怪。
考核已经结束了,祈桑这几日没理由来。
然而,祈桑并未思考太久。
“好啊。”他爽快应下,“只要仙尊不嫌弃我麻烦,我会来的。”
谢亭珏很少笑,此刻亦然。
但是祈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的高兴。
谢亭珏的声音似是多了几分柔和。
但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距离了,祈桑觉得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谢亭珏说:“我不会觉得你是麻烦。”
无论何时,祈桑都不会成为他的麻烦。
*
祈桑回到弟子居时,发现一个人都没回来。
他挑了本书,看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回来了。
高瘦男子推门进来后,连招呼都没和祈桑打,就唉声叹气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袱。
所有考核都是封闭式的,进去了除非被淘汰,不然出不来。
祈桑小心移到一旁,也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行李。
——这位兄台似乎以为他也是被淘汰了的,还是先假装准备下山吧。
“果然天承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高瘦男子收拾完行李,感慨万千。
“灵圃里的食人花草,险些把我手指咬掉了。”
祈桑适时露出敬畏的神色。
高瘦男子本想问一问祈桑去的是哪,但看见小少年干干净净的样子,又觉得他必然是放弃了考核。
哪有人能在这样提心吊胆的环境里过了一天,还这么不染纤尘呢?
高瘦男子率先收拾完东西,告别前,他问了一嘴祈桑的名字。
祈桑实话实说,“祈桑。”
得知祈桑的名字,高瘦男子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兀自纠结许久,他还是语气复杂地提醒了祈桑一句。
“考核结束那日,你小心些,有人似乎看不惯你。”
说完,也不看祈桑是什么反应,拎着行囊就自己走了。
祈桑往床上一躺,怎么也没有睡意,干脆就爬起来出了门。
怕再次迷路,祈桑没有往陌生的地方走。
顺着小路走,他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竹林。
山风微凉,皓月当空,竹色溪阴见。
祈桑往竹林深处走,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捡个树枝练练剑。
他走到了和谢亭珏初遇的那个地方。
这里土壤松软,有一小丛野花静静地开在地上。
祈桑蹲下来,轻轻扒拉了一下小花。
“怎么蔫巴巴的,是不是要冻死了?”
这朵花开的不是时候,如今早春微寒,山中寒气更甚。
它不适应寒冷的天气,顽强存活一阵,现下还是要被冻死了。
祈桑有些可惜,用手指戳了戳花瓣。
花瓣和叶子都软趴趴的,没有一点活力。
祈桑正欲收回手。
一晃眼,异变突生。
一点淡蓝色的光从祈桑的指尖慢慢延伸,逐渐罩在了那朵花上。
这光似乎是灵力,却又和谢亭珏的灵力有些不同。
身后传来长靴踏在竹枝枯叶上的声音。
祈桑回过头,发现顾沧焰站在他的身后。
顾沧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
“可否让我用灵力探查一下你的灵脉?”
祈桑自然不会有意见。
顾沧焰双指并拢,轻轻点在祈桑的额头处。
火红色的灵力慢慢钻入祈桑的皮肤内,顺着经脉探查灵力走向。
不一会,顾沧焰便有了结果,他收了灵力。
“你来云渺山前,可曾有人教导过你如何引气入体?”
祈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谨慎回答。
“不曾,只有家里人教过我一点剑术,勉强防身。”
顾沧焰不意外这个答案,祈桑上山时明显不了解修真。
“那可真是稀奇了,你如今已然是炼气期。”
顾沧焰思索片刻,眉头舒展,显然已经有了猜测。
“教习你用剑的那个人,于剑之造诣极高,教你的不是剑术,而是剑道。”
听着顾沧焰这番话,祈桑没有对萧彧产生什么崇拜。
反而因为萧彧在他面前,总是用剑叉鱼,让祈桑只有一种熟人装起来的尴尬。
顾沧焰继续问,“那人如今在……”
祈桑抿了抿唇,回答道:“病逝了。”
顾沧焰没料到这个答案,“抱歉。”
在逍遥旧梦里,祈桑看见的亲人,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祈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
他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为何我会突然突破到炼气期?”
顾沧焰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折扇,摇开慢慢扇了起来。
“你今日可是去了浮雪殿?”
祈桑看着顾沧焰都觉得冷,只能感慨修真大能和他这种凡人不一样。
“我已经通过谢仙尊的考核,仙尊让我三日后去取夜流光。”
“那就不奇怪了。”顾沧焰解释,“是我这位师弟,为你疏导了周天运转。”
祈桑想起了自己练剑时,谢亭珏使暗劲打在自己身上的一片落花。
难道是那时候?
“不过这只是一个引子。”顾沧焰脸上带着几分探究,“你刚刚做了什么?竟不自觉引气入体了。”
祈桑自己都想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老老实实把刚刚做的事复述了一遍。
起初顾沧焰听得还很认真。
到最后,眼瞳间已经隐约透露出讶异了。
“竟然是因为慈悲。”
顾沧焰的笑声里,蕴含着祈桑听不出的情绪。
“祈桑,你该拜我为师的,你是天生的苍生道修者。”
苍生道,顾名思义,即大爱。
此道有情,平等地爱着苍生万物。
草木的兴衰,山河的破碎,凡人的苦难……
于苍生道而言,这些都是值得拯救的红尘。
顾沧焰年岁不知,但单看俊朗的面容,完全猜不出是一派的掌门。
此刻他的表情略带笑意,气质随和儒雅,像极了好说话的书塾先生。
“你可知,你从谢亭珏那拿到夜流光代表什么?”
祈桑心中早有猜测,但有些事不方便自己说出口,只能装傻。
顾沧焰不怪他装傻,笑道:“三日后,你便是谢亭珏的弟子,我的第一位师侄了。”
祈桑就算心中有了猜测,真真正正得到了确切的回答,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
少年不掩饰自己的欣喜雀跃,坦诚的赤忱将顾沧焰都感染了几分。
“你若无事,这两日便在浮雪殿中多留一会吧。”顾沧焰态度随和,“晚点我会找人,在浮雪殿内为你收拾一间房出来。”
祈桑有些谨慎,“会不会麻烦仙尊了?我这些天住在弟子居就行。”
“这有什么麻烦的,终归日后你进了天承门,也是要住他那里的。”
顾沧焰突然意味不明地换了话题。
“此地清净,鲜有人来,无事你可来这练习剑法。”
瞧着祈桑明显没听懂的模样,顾沧焰也不多言。
这竹林与其说是人少,倒不如说没什么人能进来才更贴切。
竹林中心,谢亭珏早就设下禁制,寻常人无法入内。
看祈桑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也不知道什么禁制。
顾沧焰心中嘲笑谢亭珏。
嘴上说不想收徒,原来早早就和祈桑接触了。
到时候再见面,他可得逮着机会好好嘲笑嘲笑他这个师弟。
祈桑乖乖巧巧地道谢,“多谢掌门。”
这副乖巧听话的后辈模样,看得顾沧焰都有些羡慕谢亭珏了。
顾沧焰微微叹气,他家徒弟倒也极好,就是各有各的缺点。
祝言松太过闹腾,从小就把云渺山搅得鸡飞狗跳。
顾程镜又过于沉稳,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
不过,顾沧焰觉得顾程镜这样,应该也有自己的原因。
作为掌门之子,顾程镜从小就背负太多期待与压力。
身份就注定了,他没办法像寻常孩子一样有慢慢成长的机会。
顾沧焰抬头,仰望苍穹:“天晴了啊。”
等这最后一场雪下完,春天就真的要来了。
天道欠了云渺山三千年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
第十一章
翌日。
祈桑前往浮雪殿。
已经有不少人通过考核出来了。
显然他们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祈桑通过了霄晖仙尊的考核。
祈桑路上遇到不少人,他们的眼神有敬佩也有打量。
在这群人中间,也有人目光阴毒,神色不甘又嫉妒。
祈桑注意到了这个人,但没有理会。
人这一辈子就那么点寿数,浪费在这些讨厌你的人身上也太不值得了。
到了浮雪殿,他穿过一层透明的结界。
越往里走,气温就越高,等走到内殿,几乎是初夏的温度了。
谢亭珏坐在昨天两人对弈的位置。
见到祈桑来了,眉眼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你来了。”
祈桑坐在棋盘对面,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
“仙尊,您的浮雪殿,一夜入夏啦。”
谢亭珏不觉得祈桑的态度放肆,反而关心其他的点,“很热吗?”
“习惯了就觉得舒服了,我可喜欢这种暖暖和和的天气了。”
谢亭珏微微颔首,提及了另一个话题。
“昨日师兄让我为你准备一间房,我差人准备好了,你去看看喜欢吗?”
许是顾及到祈桑不识路,谢亭珏没有把地方挑在七拐八绕的地方。
到了地方,祈桑慢慢推开门,看清陈设后喜形于颜,眼睛亮晶晶的。
祈桑连说三个非常,表达自己的喜欢。
“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谢谢仙尊!”
祈桑一路小蹦跶地进入房间,推开窗户,外面就是云蒸霞蔚。
山峰化了雪,再照着太阳光,流光溢彩的山峦边萦绕着彩云。
云鹤游天,群鸿戏海。
仙鹤盘旋在山顶,发出悠长的鹤鸣。
浅色的被单整整齐齐叠在床上,桌上摆着烛台与笔墨纸砚。
袅袅香薰缕缕升起,祈桑凑近了闻,不是主殿那种厚重的檀香味,而是一种很清淡的花木香。
祈桑不怎么爱闻香,但这种香味他特别喜欢。
桃花村贫穷,贸易也不发达,但好在依山傍水,可以自给自足。
每当下了雨,再去山上摘野果或是捕鱼时,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
祈桑的笑容太过灿烂,让人不自觉就将视线移了过去。
等少年将笑盈盈的目光和谢亭珏对上,后者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这个香是别人送的礼,谢亭珏只燃了一次便将它放在柜中落灰。
他不喜欢这种香气,太干净,太清澈,让本就没什么烟火气的浮雪殿更加冷清。
但谢亭珏见到祈桑的第一面,就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个香气。
同样的干净单纯,像雨后青森,一场雨滋生万千生命,生机勃勃。
谢亭珏在矮几前坐下,刚拿起一个茶杯,祈桑就非常有眼色地为他倒上了茶。
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从茶壶中淌出,白色的热气遮住了谢亭珏唇角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意。
——有个徒弟,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既然你昨天遇到了师兄,那他应该和你说了,明日考核结束,你便是我正式的徒弟了。”
“嗯嗯。”祈桑乖巧点头,似是觉得不够,又叫了一声,“师尊?”
谢亭珏一声轻咳,颇为不自然。
“待拜师大典以后,再这么叫我也不迟。”
祈桑点点头,“好的,仙尊。”
一副“师尊说什么我听什么”的模样。
“修真之途漫漫,数十年数百年都需要清心寡欲。”谢亭珏终于进入正题,“你在凡尘间,可还有未曾斩断的羁绊?”
祈桑在思考什么样的关系,才算谢亭珏口中的“羁绊”。
缘分要有多深,才抵得上“羁绊”二字的重量?
祈桑问:“逝者也算羁绊吗?”
谢亭珏回答:“只要你还在意他,就是。”
不消多时,祈桑心里便有了答案。
“我有一名已故的哥哥,他应该也算我的……爱人。”
祈桑和萧彧的订亲始于一场玩笑,两个人里只有萧彧一人当真。
但在萧彧锲而不舍的纠正下,祈桑已经习惯了这么称呼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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