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玺面色一冷,亲自抽出长刀砍下了这人的头颅,对方身上溅射出大量的血液,被他设了个结界挡住。
看着剩余人视死如归的表情,商玺反倒没有继续杀人,他微勾唇角。
“诸位不必紧张……来人,将他们都放了。”
薛氏的人早就做好命丧黄泉的准备,谁料峰回路转,一时间还有些不可置信。
商玺刻意没杀的这些人,都是些本就死志不坚定的人,见到自己有活路,也不管是不是阴谋,当即选择博一把,战战兢兢地逃出监牢。
下属面色不解,他们对月神都是极为忠诚的人,所以更加厌恶这些妄图“弑神”的畜生。
“商大人,这些人侮辱月神殿下,您为何要放了他们?”
若不是见过商玺面对祈桑时的态度,他们简直要怀疑商玺的忠诚了。
商玺擦了擦手上的短刀,让沾了腥秽的剑刃重新焕发出洁白的光彩。
“这些人若都死在千滨府,世人觉得我残暴倒是无妨,但不能让他们觉得月神管教无方,手底下尽是些漠视人命的下属。”
下属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惑烟消云散。
“如果您放走一两人,他们会觉得这是月神殿下的旨意,从而觉得殿下心善。”
商玺将短刀插回剑鞘。
“殿下本就心善。”
下属面色愤愤,似乎仍觉得不解气。
“真是便宜了这群人,捡回一条命。”
商玺眼神阴冷,全然不似在祈桑面前那般无辜明朗,“死在千滨府外,不就没人能说什么了吗?”
下属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属下一定把事办干净。”
商玺看着自己剑鞘上刻着的“桑”字,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不用太利落,偶尔失手两下也行。”
下属恍然大悟:“属下明白,定会让他们被折磨至死。”
商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要是被月神殿下听见了,误会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办?”
下属:“……”
别装了老大,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
尽管薛氏叛变,让许多百姓人心惶惶,但月神这些年在凡间传开的威严与美名,还是不可撼动的。
在多数人的讨伐下,以及商玺的暗中推动中,这个庞大的世家,很快就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没落了下去。
一艘在大海上航行了千万年也没有沉没的船,因为行差踏错一招,迅速被海浪冲散,无数小船瓜分了上面的财宝。
祈桑成神不过百来年,却让存在了千年的庞大世家迅速坍塌没落。
绝大多数世家都在薛氏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但就算曾经有什么小心思,现在也都偃旗息鼓了。
祈桑对外界的风起云涌并不在意,每日悠闲得待在千滨府品茗赏花。
因为凡间给他建了很多座神殿,每日有大大小小的愿望传达到他的身边。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愿望,吵得人头疼。
求财求权还算好的了,居然还有人说要嫁给月神殿下,听声音还是个男的。
当时祈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被呛了一下,一脸黑线地给那男的下了个不大不小的诅咒,让对方这两天喝水都塞牙。
本以为这样那人就会消停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对方突然又回到月神殿,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已经完成了月神殿下给出的考验。
还在地上铺了一列黄纸,说这些是他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祈桑:“……”
好烦,早知道不搭理他了。
成神以后,祈桑才知道建神殿是一件多么霸道的事。
信徒的愿望能传达到神明身边,并不证明他有多么信仰月神。
只要他的欲念足够深刻,哪怕他不信仰月神,也能够将自己的愿望传达到月神的身边。
祈桑没有兴趣做老好人,但也没办法阻止这件事……他总不能让凡间的百姓将所有神殿都敲了,不许祭拜吧。
直到这些天,祈桑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几日,每天都会有同一人,在同一时间求神祈祷,每当这个人出现,其他人那些嘈杂不堪的声音便通通都消失了。
这个人每次来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导致祈桑每次听见,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日头西沉,日晷上的影子缓缓偏移。
祈桑坐在千滨府花园池瑭的凉亭里,用手撑着脑袋,静静看着满池荷花。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池水透着蓝,风吹莲叶翻摇。
脑海里那些嘈杂的祈愿声打破了几分这个场景的美感。
终于在某个瞬间,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世界突然陷入了沉寂。
祈桑勾起唇微微一笑。
耳边唯余一人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愿望。
听这人的声音,似乎年纪尚轻,但嗓音之中尽是沉稳。
祈桑顺着这人的声音,能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跪在偌大的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我希望月神殿下,不再是神。”
祈桑像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
这人也没想过要得到神明的回应,虔诚地叩拜完神像便起身离开。
祈桑在心里猜测这人能够坚持多久,或许明天就不会再来了。
——因为他没有在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愿力。
也就是说。
这个人的心中没有半分虔诚。
然而祈桑还是猜错了,接下来几日,这人风雨无阻,每日都来月神殿。
所求的都是同一个愿望,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起初,祈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少年一出现,其他所有信徒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到后来,他开始好奇这个少年本身,为什么会执着于让他不再为神。
向神祈求,让神不再为神。
听起来很像傻子,但对面语言逻辑顺畅,显然是个正常人。
久而久之,祈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这个人知道祈桑会注意到他。
——这句祈神的话,其实是一种提醒。
*
又是半年过去。
暑往寒来,万木凋零。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
每日酉时,这名少年都会准时出现,他来的时间还是一如往常,但天色却越来越晚了。
少年每日去的那座神庙在远郊,除了他,从来没有人去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
如果不是少年每日祈神,祈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还有这么一间神庙。
他从最初的一笑置之,到如今都快习惯了这名少年的存在。
然而有一天,少年却没有来。
祈桑难得的对一名凡人起了好奇心。
他闭上眼,掐指卜算这名少年的身份。
几息之后,祈桑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居然算不出来。
这少年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从前祈桑只将他当成一名特殊的信徒,此时发现对方身份或许不一般,才生出几分对他本人的好奇。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祈桑想,他应该得去见见这名信徒了。
第六十二章
凛冬的天黑得比平常要早许多, 城镇闭市的时间也提前了,以至于天刚暗下来没多久,街上就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盛夏, 少年来神庙祈神的时候总是天光灼灼。
同样的时间, 放在暮冬的今日, 天就已经昏沉沉的了, 城镇里还好,还有各色的灯笼照明, 郊外就只能摸瞎走路了。
羊肠小道的尽头, 祈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杳无人烟的月神庙前,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有意隐藏身份, 没有穿华贵精致的锦袍, 而是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 墨色的长发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束了起来,莹润的灯笼光勾勒出他的身形。
就是这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造型的打扮, 依然让他在此刻, 像山野中出来勾人心魄的精怪。
少年还没有来,祈桑率先进入神庙内,点燃了一支香,袅袅的烟缓缓往上飘。
抱着好玩的心思, 祈桑还向自己“祈祷”了一下, 居然真的收到了几分微薄的愿力。
这间神庙规模不大, 连神像都只是一个半人高的的泥塑,但雕刻得却出乎意料的精致,泥像的眉眼间, 还真有三分他真实容貌的影子。
神庙之内干干净净,明明身处荒郊野岭, 却没有一丝尘土蛛网。
还未到少年来祈拜的时间,祈桑便在神庙内走了一圈,灯笼太大,在室内提着有些碍事,早在他进入神庙之前,就熄灭了摆在门边上。
四周光线昏暗,他不得不点燃了一支蜡烛,托着烛台的底座照亮四周。
祈桑在这间神庙中,发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一点微不可查的血腥味,还有淡淡的腥咸海湿味……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是他曾经斩杀过的一头恶蛟,因为味道太难闻,被他铭记至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少年每日祈神的时间了。
踏入殿内的少年似乎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人,愣了一下。
祈桑回过头,没有半分拘谨无措。
他的脸庞被烛灯晃荡的光照得柔黄,显现出一副很温暖的模样,“为什么要在这里发呆,你不是要参拜神明吗?”
少年抿了抿唇,走到神龛前,点燃了神庙内的烛火,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尽桌上的尘灰。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十,却没有说一句话。
祈桑的识海中依然有无数嘈杂的祈愿声。
无数人的贪念,欲望,迫切的哀求……如潮水一般无法克制地钻进他的大脑。
祈桑托着的烛台被堂内的微风吹得晃荡。
少年跪在蒲团前,沉默着叩拜了一下。
祈桑知道少年没有许愿。
——因为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听见对方的愿望。
祈桑微微挑眉,问道:“你不许愿吗?所有进月神神殿的人,皆心有所求。”
少年插上香后,站起了身,他的身姿很挺拔,像是宁折不弯的青松。
“只要我许愿了,神明便能听见吗?”
祈桑微微皱起眉,好似认真思考了一番。
随后他走到少年身旁,笑弯了眼角,“如果你真心祈求的话,神明一定会显灵的。”
两人的距离算不得很近,但少年闻到了祈桑身上淡淡的香味——是不算厚重的檀香味。
犹如云间雾里的神山,住着常年接受供奉的神明,只可心无杂念地远观,若是心怀欲念进入神山,便会被大雾迷失了方向。
但或许有些人,只要知道神明的确在这座山中,便会心甘情愿被大雾困住一辈子。
少年深黑的眼眸紧紧盯着祈桑含笑的眉眼。
祈桑依旧淡然,等待少年说出他今日的愿望。
少年盯着祈桑的眼睛,说:“我若是希望神明赐我一个吻,这也可以实现吗?”
祈桑没有被这话冒犯到,反而屈起手指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嗯……或许这个愿望有点难以实现呢。”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垂下眼眸,重新跪在泥像前的蒲团上。
他这一次祈神的动作比上一次还要虔诚。
祈桑笑吟吟地看着他。
终日徘徊在脑子里的那些嘈杂祈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少年嗓音没什么情绪,却不会显得冷淡。
—— “月神殿下,我希望这间神庙中的所有蜡烛都熄灭。”
祈桑颇为诧异,紧接着失笑:“你可以认真地许一个愿望,或许神明真的会为你实现呢?”
赫赫功名,和璧隋珠,八珍玉食。
只要祈桑愿意,便能给予他人为世人羡艳的钱财权势,让一个人在一瞬间从泥泞进入极乐,滔天的财富不过是他指尖漏下的一粒沙。
少年轻轻摇头,目光中是祈桑看不懂的情绪。
“我只想知道,月神殿下能否听见我的祈求。”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蓦然笑了,如春水桃花,因着一双桃花眼,显现出别样的多情。
他微微垂首,吹熄了掌心托着的那支蜡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几分,但因为少年点燃的那两只蜡烛,又不至于陷入一片昏暗。
祈桑笑道:“月神没有听到你的愿望,蜡烛是我吹熄的。”
少年从祈桑手中接过熄灭的烛台,放在了桌上,轻声道:“月神他听到了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没有关牢的门瞬间被一阵风吹开。
风不大却精准地卷上了蜡烛的火舌,将神庙内仅剩的两支蜡烛都吹熄了。
神庙内顿时又归于一片黑暗。
少年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人拉住,没等他提起戒心,僵硬了身体。
那是一抹微凉的触感。
——或许是一个吻。
少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还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当啷的巨响。
他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所有从容,略显狼狈地靠在柱子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有人吹亮了火折子,一豆火光照亮了方寸的景象,少年却不敢往那看一眼。
吹熄的蜡烛又被点燃了起来,祈桑依然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祈桑微微歪头,语气含笑:“蜡烛熄灭了,刚刚月神实现了你的愿望。”
“是。”少年语气艰涩,“月神实现了我的……所有愿望。”
临近子夜,鸦啼声声。
风露满中庭,孤萤自开阖。
祈桑算了算时间,商玺也快回来了。
62/119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