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五难以置信,侧头拽着顾悄袖子,低声道,“我的哥哥诶,你替我改作业的时候,可没说会不及格呀!”
顾悄耸耸肩,“我倒是让你改‘正心在明德’,你当时怎么说的?”
黄五蔫了。
彼时他指着外头的谢昭,大言不惭,“谢大人心最偏,还无德,可一样混得风生水起,可见修身正心这事,是伪君子之所长,我等真小人不过顺其自然,歪心歪用就好,修身也就摆个样子罢了。”
所以,他坚决不改,还洋洋得意,自觉言之十分有理。
不过,顾悄既然敢放任他这般写,自然是有倚仗。
他不是黄五这等二愣子,自然听出,顾悯还有下半句话没说。
果然,顾小夫子打完大棒,就开始发甜枣,“但判卷的是我,我却是要给头筹的。”
此言一出,内舍又炸了窝。
这就好比原本万众期待的三人争霸赛里,突然乱入一个划水队员。
内舍众人:这车翻得太狠,我等实在承受不来。
何况,若黄五这般都能拿第一,内舍原本两个学霸不要面子的嘛?
顾悯抬手,压下嘈杂,他拎出全场唯四还压在手里的答卷,十分温柔道,“余下三篇,都是中正的佳作,琰之这篇相较起来更为老道,若依常规来判,或可第一,但我却是更喜欢素律这篇。”
“剑走偏锋,险是险了些,但在一众中庸之道里,十分与众不同。故而,且就素律这篇作本次书论第一,也好叫你们知晓,破题之法还有反破一说,遇上些喜奇好新的主考,你们当会变通。”
如此,黄五差点就糊里糊涂考上了他人生的第一个第一。
可惜,他墨义不及三位大佬,综合成绩勉强排在了第三,可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重新排完座位,学渣整个人都飘了。
他坐在顾悄身后,脸上的痘痘都激动得跳起大神,他颤巍巍指着第一排的位置,“你哥哥是不是就坐过这里?我是不是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
“嗯嗯。”顾悄敷衍道。
就让他那含章素质的二哥,当一阵子拉驴推磨的胡萝卜吧。
反正也吃不到嘴不是?
因着顾悄顶了左边的位置,顾云斐只得挪去右边,岔到顾影朝前面。
头目都冰释前嫌了,小弟们自然也不挑位置,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派,在铁三角的骚操作下,莫名解体。
不仅新排位令人一言难尽,内舍气氛也空前尴尬。
顾悯下堂后,同窗竟无一人散学。
这下,他们全都真香了。
大家内心无不蠢蠢欲动,暗搓搓觊觎着顾悄手里那“不罚抄”秘籍。
可年轻人,要脸。他们左顾右盼,怎么大家都不走?
不走教他们怎么好意思舔着脸上去抱大腿?
而顾悄望着岿然不动的同学,一时也有些头痛。
他正打着腹稿,准备趁热打铁鼓动左膀右臂去县考,众目睽睽叫他怎么开口?
这时,顾云斐站出来了。
少年两度受挫,这次不仅又输给顾悄,书论还比不过黄五,可他不是不服输的人。
拎起书箱,临走前他指着顾悄,“这书论,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不要得意。我且问你,先前说好的,咱们县考一较高低,还有七天开考,你怎么名都没报?”
他原想嘲顾悄是不是怕了,可一想两次堂考,这话委实说不出口,只得别别扭扭问,“你总不会人品败坏到,连个结状都拿不到吧?”
“咳咳。”顾悄一下子呛到。
被说中了,怼怼老师一时无言以对。
“不会真叫我说中,你真的差劲到没人给你写结状吧?”顾云斐一下子又行了,“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胜之不武,但小叔,你还是要自重啊,怎么就混得如此差劲呢~”
顾云斐一扫郁气,笑嘻嘻走掉,临出门还不忘讽刺一番顾影朝,“啧,光有才学有什么用,你们一个两个,连县考大门都进不去,真是可惜可叹,可惜可叹。”
好家伙,一得罪,得罪俩。
原疏气得拍桌,朱庭樟更是踹了一脚凳子,他怒气冲冲道,“顾影朝,你没种!我都能过县试,你必定也可以,为什么不考?”
他看顾云斐不爽很久了。
毛头小子,仗着爷爷有几分权势,不知天高地厚。
顾影朝却很沉静,他垂目收着笔墨,淡淡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与顾族叔一般处境,无人敢为我做保结。”
他是顾净亲孙子,更是他指定的下任族长人选,没有顾净松口,这休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替他作保。
顾劳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起身走到顾影朝跟前,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同为天涯沦落人,咱们搭伙成不成?”
顾影朝差点没绷住那张岁月静好初恋脸,“小叔公什么意思?”
虽然是原身初恋,顾悄还是紧张地搓了搓手,“你看,咱们都卡在保结上,不如组个团凑五个人,互相结保搏他一搏?”
顾影朝沉默不语。
倒是朱庭樟,比他还急,“子初,你还犹豫什么?!”
顾影朝抬眸,不紧不慢反问,“不是犹豫,是考量。”
他看了眼顾悄,目光很淡,顾悄勉强get到,这位现在已经进化到,把他当个有名姓的人了。
果然,男神下一句就是诛心之语。
“我若病急乱投医,不止这次考不成,这辈子都不用考了。”
朱庭樟:……说得好有道理。
小猪看过来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可下一秒,男神又发话了,“何况,只有我们两人,亦是无用。”
自打顾云斐挑衅,原疏早就憋不住了,他旁听半天,终于得了机会插话,“我,还有黄五,就是四个人。”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欺负顾小悄!
这会,哪怕叫他去县考丢人,他也无所畏惧。
兀自沉浸式吸顾二的黄五,一听到被报了名,吓得扶不住小桌子。
“喂,原子野,我这水平去县考,可丢不起那人。”
原疏一巴掌拍上他后背,“脸重要,还是兄弟重要?”
那必须是脸。对上顾悄似笑非笑的目光,黄五义正言辞,“当然是兄弟!”
顾悄摸着下巴,“这样,就还差一个。不如我重金悬赏……”
小猪终于等到拍马的机会,他舔着脸道,“大可不必。”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齐望了过来,他摸了摸后脑勺,风纪组立马变马屁组,“我……我可以凑个数,只……只希望顾小夫子,那,那些状元宝典也借我……借我瞻仰一二。”
原疏&黄五&内舍诸人:……
这倒不是问题,关键是——
顾悄迟疑道,“我没记错,你已经过了童生试了吧?”
朱庭樟扭扭捏捏×2:“可也没有那条律法说,童生就不能再报名了啊。”
顾悄:论钻空子,钻机不扶就扶你。
别说,《科举成式》包括本县律法,还真没有禁童生再考的。
可他也得将厉害说清楚,“向来没有童生再考的先例,你这般胡闹,若是惹得知县不快,免了你童生身份……”
朱庭樟摆摆手,“不怕不怕,只要顾小夫子能授我以渔,知县那里我自有交代!”
小猪从来是个行动派,说豁出脸面要将书搞到手,那就是真·豁出脸面。
原疏&黄五&内舍诸人:当真无耻!
顾影朝瞧了眼朱庭樟,到底什么也没说。
几个臭皮匠就这么定下联保,各自写了亲供,在互保结状上按下手印,赶着县署礼房还没下班,急匆匆送了去。
徒留内舍诸人风中凌乱:合着县考这么严肃的事,到你们这,就这么随便?
第056章
衙门六房, 就是中央朝廷六部的微缩版。
礼房参照礼部,主管县内兴学、教化、科考、礼仪、节庆诸事。
顾悄一行浩浩荡荡杀过去,可怜礼房小吏远远瞧着就心慌起来。
他心中阿弥陀佛, 千万别是来找他的!
这五个, 个个可都是老大难!
为首的顾影朝, 倒是一表人才。
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这位被顾家拘着禁考, 就怕一顺儿考出去,顾家找不到人看祖坟,咳咳, 找不到掌舵人。
中间混着的三个, 纯纯花天酒地公子哥儿。
顾悄, 不消说, 才上二十天学,就敢来县考送头。
原疏, 三爷的绝世好狗腿,三爷玩乐他陪着,三爷念书他陪着, 三爷考试他也陪着。
小吏甚至想问,三陪到底能拿多少银钱,要他这么尽心尽力,不离不弃。
黄炜秋,且不说学问如何, 谁不知道他金陵人士?
跑到徽州府考童生试,招呼都不给知县打一下, 这般冒籍真的不是在藐视休宁公堂?
最离谱的,还数最后一位。
朱庭樟, 他一个童生到底跑来凑什么热闹?!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小吏土拨鼠直立状,瞪着原疏手里的结状,如临大敌。
“这……几位确定没有走错班房?”
原疏将结状往小吏怀里一塞,“您可说笑了,结状您还能不认识?”
小吏大板牙一咧,心道我还真想装不识。
他烫手山芋一般将文书推了回去,低声道,“恕小的老眼昏聩,您几位的主我可真做不了,还须得请师爷掌眼。”
朱庭樟没了耐心,“那你还不快去叫师爷?”
知道朱庭樟马上要来衙门走马上任,土拨鼠对他有几分畏惧,“可……可师爷们今日都在考棚布置,一时不得空……”
推到明日,可就过了报名时限。
“咳。”朱庭樟四下张望,见无闲人,立马掏出一大锭银子,“你看,我等几人虽然特殊些,但身家清白,也没有哪条哪例说不许考,您行个方便?日后咱们都是同僚不是?”
小吏义正言辞的手,立马欲拒还迎起来。
黄五这时,又乐呵呵掏出一枚黄的。
“您看,我黄家行商多年,虽附籍休宁,却一直没怎么与县衙六房走动,这都生分了,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关心则个。”
小吏登时肃然起敬。
他嘴里念着失敬,手下毫不含糊将黄的白的揣进怀内,又将五人结状、亲供往等人高的废纸堆里一塞,滥竽充数。
尔后,他一本正经给几人填准考证,又在一旁的座位便览上将四人勾在一处。
“今日礼房收保结四份,出浮票四张。”假模假样吆喝完,他望着朱庭樟,睁着眼睛瞎扯,“哎哟,朱相公你真是好前辈,还亲自送后生报考。”
咳,收了黄白物,小吏竟自行放水,将朱庭樟这麻烦摘了出去。
小猪极其上道,握着小吏的手大呼“哪里哪里”,生怕旁人听不到他是来送考的。
顾劳斯委实没见过这等世面,直到出了县衙,都没缓过神。
好半天,他才扯着黄五袖子长叹,“你这姓,甚是好用。”
自打朱庭樟掏钱,顾影朝的脸就黑成了焦炭。
见顾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你们怎可如此行事?!抗尘容而走俗状,读书人的气节何在?!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
小猪嘟囔一句,“你就是脑筋太死。气节在骨子里,又不在荷包里。”
反正话已出口,朱庭樟反倒不避讳了,“还是你甘心一辈子困在顾氏,枯井里望长天?如果不甘心,今后你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
“远的不说,县考过了,你还得去府试院试,届时行路、住宿和各处打点,哪处不要银钱?如你这般恃才傲物,难道能用文章买路?”
顾影朝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还真没考虑过,若偷偷赴考,钱从何来。
少年虽然老成,但毕竟是少年。
他一贯沉静的眉眼闪过一丝局促,白玉面庞上浮起羞怒的薄红。
到底是原身心上人,顾劳斯于心不忍替他解围,“咱们先过好这第一关,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顾影朝却并不承这情。
他避过顾悄,抿了抿唇,严肃与朱庭樟道,“有才,若是科考路上,我不得爷爷扶持,那我就是一辈子不考,也不会做任何折节之事。你不要忘了今日试题,修身在正其心,这等旁门左道,日后你也莫要再走。”
他与朱庭樟,是表兄弟关系。饶是如此,话也重了些。
这般不留情面的劝辞,几乎要令五人天团就地拆伙。
黄五却突然轻笑出声。
实在是,朱有才这字太欢乐了些,十分好用来插科打诨。
于是,他拱了拱手,煞有介事与朱庭樟见礼,“庭生樟木,户有良才,咳,有才贤弟,初闻贵字,真是失礼失礼。”
“都说了不许叫我朱有才!”小猪一张风纪脸先是拉成鞋拔子,尔后涨成猪肝色,他愤愤指着黄五,你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有才,你全家都有才!”
“承蒙美言,我黄家一家确实小有薄财。”
“我简直要被这一个个气死!”朱庭樟饱受奚落之苦,只得抱着顾悄胳膊,有气无力,“唯有秘籍,可以续命,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授我?”
顾悄:……
几人笑闹,倒是把刚刚那页轻轻翻过。
黄五毕竟年长一轮,阅历见识不是虚的,顾影朝这等耿直少年,他见过不少。
运气好,他们或可刚正一辈子,运气不好,要么折脊,要么弯腰。
38/185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