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命太苦,再多的糖,也刮不掉。
他知道,卢文可明天就要回美国了——卢总要早起送儿子去机场,所以今晚没来折磨他。
他想,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发烧到多少度,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看着楼下仰面睡着的卢文可,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央公园旁的公寓。在他们短暂的同居生活中,他很喜欢趴在卢文可的怀里睡觉,卢文可会像现在这样平躺着,把厚实温暖的胸肌留给他枕。
叶安之趴在窗台,枕着冰凉坚硬的石板,昏昏睡去。
“卢文可先生,您说港都艺术馆出售的487号作品涉嫌洗钱行贿,请问您有什么凭证?”
惨白的灯光投下,卢文可的五官看起来很深邃。
他表情严肃,眼神深沉,见过卢总的人都恍惚觉得,卢总复活了。
但这个儿子,却是来卢家讨债的……
卢家最近的糟心事不少。卢总突然病逝,家产大战还没分出胜负,卢家在东南亚的人口贩卖和强迫卖淫生意就被曝光。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卢家的跨国酒店、娱乐产业背后,是这么龌龊的东西。泰国警方最近正在重点打击这类犯罪,港方也不得不启动联合调查。而此时,这个私生子又跑出来说,港都艺术馆借艺术展卖画之名,行贿赂买地之实。要求彻查卢家在北京的房地产项目。
卢文可递上一张光盘,“这里面有艺术馆的内部文件。”
但律师还在垂死挣扎, “你凭什么说那幅画不是吴局长画的?你有证据吗?”
虽然成交价过高,成交时间也确实有问题,但只要无法证明画不是吴局长画的,他就自信能把此事辩成“你情我愿的艺术交易”。
“我有。”卢文可盯着律师的眼睛,平静地说。
“怎么可能?”律师冷笑一声。那幅画他请内行看过,很业余的作品,估计是随便找的学生作业,他不信能查到原作者——
“因为我就是原作者。”
“这?”全场人都很惊讶。
“你……你说什么?”律师一脸惊恐。
这副作为证物展示的画就在卢文可面前,他看着画中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人物背影——那时的他还不太会画人物——说,“这幅画,是我四年前画的,我想把它送给一个人。他——”
卢文可的声音有点哽咽。
“看到了。”
当着律师的面签下字,卢太太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直担心卢文可有什么算计,没想到他言而有信,真的为了叶安之,放弃了卢总本来给他的一大笔股份。
卢总生前最后一次修改遗嘱,是把艺术馆的股份全部给了卢文可——时间是他撞破阳台性事后不久。
而这家艺术馆,正是卢文可考上耶鲁那年,卢总买下的。在此之前,他不曾涉足艺术领域。
卢文可不想研究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也不想要这些股份。
人性的复杂让他很累,他只想离开。
临走前,卢太太犹豫了一下,说,“你和你父亲长得最像,做事倒最不像。不知是不是他害死你母亲的报应。”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卢文可快速成长,他不动声色地问,“什么意思?”
卢太太叹了口气,“你可能知道,你母亲,不是死于意外,而是仇家暗杀。你父亲在东南亚的生意,造了太多孽……”
卢文可静静地听着。这段时间,他已经感受到,命运有多荒谬。叶安之一直推开他,除了迫于他父亲的压力,一定也因为,他因自己母亲的去世而愧疚,虽然他们都是无辜的。
从十八岁那年卢文可就知道,叶安之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把责任往自己身上背。
卢太太说,“但那场暗杀,你父亲事先是知道的。他为了引出幕后主使,故意让你母亲坐上了那辆车。”
说完后,她没有停留,转身离开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也许是她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这个秘密让她恐惧了很多年——当年若不是她迟到了五分钟,坐上那辆车的,就会是她自己。而卢总在世的每一天,她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牺牲的人。
也许是她看到了卢文可的用情至深,不想让他和叶安之的感情有那么多阻碍。
也许,她只是嫉妒卢文可——都是卢家的人,凭什么他什么黑暗面都不知道,活得那么轻盈。
卢文可坐飞机回美国那天,在机场,遇到了想出去避风头却被限制出境的二哥。
二少一看到他就心头火起。本以为把东南亚的脏事推给已经去世的父亲就算万事大吉,没想到这个私生子,竟然宁可变回穷光蛋,也要把行贿拿地的事抖出来,让卢家产业接连遭受打击。
“你个狗杂种,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对得起卢家吗?”
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二少,卢文可冷冷道,“你们为了算计家产做的那些事,对得起卢家吗?”
二少气得发抖,“你疯了吧?就为了那个姓叶的婊子?他被多少人操过你知道吗?听说他都要病死了你图什么?”
马上出境,卢文可不想节外生枝,他阴森地盯着二少,“既然知道我疯了,那你最好保佑他活久一点——万一,我想找人陪葬呢?”
“你!”看着卢文可那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神,卢二少心里居然有点发毛。他已经见识到了这个私生子的丧心病狂,确实不敢逼他到绝路。
卢文可没有再理他,径直走向登机口。
飞机缓慢上升,那些怪物般压抑的摩天大楼逐渐变矮,变小,直到看不见。
但卢文可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并没有消失。
就像自己这四个月来见到的所有丑恶——他可能终生都无法摆脱这些,但只要他能离叶安之近一点,就能离它们远一点。
第34章 面具戴上容易,取下难
“病历、医保单都在这里。公寓钥匙也在,地址我写上了。还有银行卡、密码。总之,都在这个抽屉里,他一打开就能找到。”
Luc裹着羽绒服,在这个暖风开得很足的病房里,他一边说,一边擦汗。
叶安之倚在窗边坐着,一边听他说,一边虚弱地点头。
“行,那我走了,他一会就到。”Luc拎起脚边的包,背到肩上。
他觉得自己这趟经历够玄幻的。本来只是去香港短暂出差,结果一天后就到了泰国,叶安之做完枪伤手术后,他们又飞到了纽约。
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护照上的签证和入境章是怎么办到的。这也再次让他意识到,卢家的势力,有多可怕——他不敢回想,当年若不是叶安之舍命帮他逃跑,他现在会在哪。
是被关在东南亚的某个红灯区,还是,早就被玩死了……
“谢谢你。”叶安之眼圈泛红。
看着叶安之苍白又消瘦的脸,Luc鼻子很酸,但他不想叶安之难过,于是背过身去,故作轻松地说,“嗐,咱俩不用说这个。那可是光屁股一块玩的交情。”
说完,他扬扬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医院一楼大厅,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没一会,就看到了飞奔进门的卢文可。
他没有叫住卢文可,而是背过身,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直着走,上电梯,到顶楼,右拐第三间就是了。”Luc开门见山地说。
卢文可一边听他指挥,一边说,“你在哪呢?”
“我回去了,北京还一堆事呢。”
Luc不惧危险,飞了大半个地球,一直帮他照顾叶安之,卢文可很感激。但他知道,那些创伤被揭开后,有些人,便只能相忘于江湖。所以他在电话里,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别别别,别搞那么深情。老子恐同。走了。”
卢文可到纽约那天,风很大, 天阴得厉害,整个城市都灰蒙蒙的。他带着一身寒气,走向那间安静的病房。
这是全美最顶尖的肿瘤医院,房间舒适,温馨,设施齐全。
轻轻推开门,他就看到了叶安之的背影。
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背影。
那个他好想永远留住的背影。
叶安之穿了一身浅蓝色的病号服,正看着窗外,似乎在找卢文可的身影。
听到门响,他转过身,正对上了卢文可的眼睛。
卢文可刮了胡子,看起来精神了一些。但他眼眶通红,眼底有藏不住的沉重。
看到卢文可,叶安之的表情有点怔。他勾勾嘴角,像是想冲他笑一下。
卢文可不想把寒气带进来,他先脱掉外套,放在一旁,然后走到窗台边,弯下腰,一把搂住了叶安之。
叶安之没戴眼镜,整张脸更加瘦削。卢文可抱着他,可以清楚地摸到他的肋骨。
“Ange……”卢文可喃喃地喊他的名字,压抑着激动。
叶安之的头贴着他冰凉的脸,似乎想帮他暖一下。他眼圈通红,嘴半张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自从离开香港后,因为伤病和疼痛,叶安之大多数时间都处在意识混沌中,但也通过Luc,知道了卢家后面的事,包括卢文可父母去世的内情。Luc宽慰他,不是他的错,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叶安之虚弱地点点头,他的身体状态也确实让他无暇思考这些。他只知道,卢文可为了他,甘入险境,与整个卢家抗衡,还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富。所以虽然治疗很痛苦,药物副作用很大,他也一直努力配合,希望能活到卢文可来看他的这一天。
好在警方效率很高,很快就解除了卢文可的出境限制。
得知卢文可今晚会来,叶安之一直强撑着精神,坐在窗台边,等他。
卢文可知道他身体虚弱,于是把他抱回病床,揽在自己怀里。
卢文可的怀抱很温暖,胸肌很坚实,叶安之觉得很踏实。
他想说点什么,但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因为他有太多复杂情绪,最终也只是把头倚在卢文可的胸膛上,把手盖在他的大手上,与他十指交扣。
卢文可像是能读懂他心事一样,在他耳边轻声道,“睡吧,我一直都在。”
叶安之睡熟后,卢文可帮他盖好被子,然后轻声走出病房,敲开了医生的门。
虽然Luc已经委婉暗示过,但在听到医生亲口说“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时,卢文可依旧感觉难以接受。
“我们正在全力救治,患者自己也很配合。但拖得太久了,所以……还是要有思想准备。”
卢文可沉重地点点头。
在解除出境限制前,他除了帮叶安之安排美国的医院,还去香港的医院调出了他的问诊记录。看着诊断书上的日期,卢文可才意识到,早在收到匿名邮件前几天,叶安之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如果当时就开始治疗,治愈率会高很多。
而叶安之,却没想活。
四年累计的病历打印出来并不厚,除了最开始有问诊记录和医嘱——“请按时吃饭”“不要空腹喝咖啡”——外,其他都是胃药和止痛药的处方单。
做不到的医嘱,没必要再问。
一页页翻看病历,像是看着叶安之,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地狱,清醒地。
卢文可回到病房时,叶安之仍在熟睡。他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很瘦小。
卢文可看得难受。
因为他记得,当年的叶安之,睡觉最不老实。
叶安之性格随和,但睡姿却很霸道。虽然卢文可比叶安之魁梧很多,但在他们短暂的同居生活中,没有哪一晚,卢文可不被叶安之挤到角落。有好几次卢文可半夜被冻醒,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被子都不见了,而叶安之,抱着自己的被子,盖着他的被子,睡得正香。
卢文可心中苦涩,他轻声走上前,帮他把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被子。
袖子撩起一角,卢文可突然发现,叶安之的手腕上,有一条勒痕,青色的,很新。
他脸色突变,忙小心翼翼地查看另一只手腕,也有。
再看脚踝,也有。
他突然心慌——为什么还有人绑他?难道卢家的人又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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