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如何告诉叶城,即便他将这些画全部搬上二楼,即便二楼的走廊被强行恢复成了十多年前的样子,即便如今,他兑现了当初没能实现的承诺,琮鄞少爷大概率也还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无法说出口,更何况叶城的心里难道就不清楚吗?
如果真的觉得还有能弥补的余地,他早就直接找到琮鄞少爷了,何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做着这些不被人瞧见的事情?
无非是比起什么都不做,倒不如心存侥幸地去做些无用功,万一呢?假如呢?
即便是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不是吗?
叶城这些年的确有注重保养身体,但时间足够让身强力壮的青年成为虚弱无力的老人,年轻时轻易就能一口气扛上楼不带歇的画框,到如今,倒成了可怖的庞然大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进地面下去。
“嗬嗬——”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张着嘴竭力呼吸着,可肺部还是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明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仿佛他坚持的不是一幅画,而是最后一个挽回一切的机会。
就好像,只要将这幅画搬了上去,只要将过去的承诺实现,他就有了站在琮鄞面前,厚颜无耻地将孩子带回家的底气。
“咔,咔咔……”
细微的裂痕声在沉重的脚步与大口大口的喘息声重线的格外的微不足道,吴叔跟在叶城的后头,也不曾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快要到了。
他在心头默念,双手不自觉地跟着攥紧。
兴许是叶城的坚持太过于有渲染力,此刻,吴叔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侥幸的心理,即便无法将感情修复如初,努努力也能够勉强粘合在一起吧?
至于那显眼又丑陋的裂痕……
时间会带走一切的。
吴叔盯着阶梯,心跟着高高悬起。
还有五步——
下一秒,变故陡然升起,本就摇摇欲坠的画框骤然从顶部裂开,叶城早已接近脱力的双手无法制止画框朝两边开裂的力道,强行之下,反而被脱离了木框包裹的玻璃划伤了整个手臂。
“啊!”
叶城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那道伤口划拉的太深、太长,他的右手瞬间失去了力气,沉重的玻璃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往左边倒去,强大的惯性拖着叶城也跟着往左边倾倒!
吴叔瞪大眼睛,左边可是走廊!
若不松手,恐怕会连人带画一起摔下去!
第52章 真是可笑
眨眼间, 叶城半个身子都被拖到了栏杆边缘。
他的整条胳膊被骤然的冲击之下挤压的变形,表情也跟着变得狰狞起来,饶是他拼尽了全力, 画框仍旧再不断下滑。
“先生!松手!”
吴叔愣了两秒,立刻冲了上来,他避开叶城受伤的右手,尝试稳住对方的身形,但此刻,叶城半个身子都已经落到了栏杆外头,在引力的作用下,他根本无法直接将一个不配合的人给拽回来。
脑袋朝下的方式让叶城的大脑充血,豆大的汗水倒流进了眼睛里, 带来灼烧般的疼痛感, 五指因为过分用力而被拖拽出一条条血痕,将白色、灰色的虫洞染上红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放开手,二楼算不得高, 但这样玻璃装裱又腐朽不已的画框摔下去,下场只可能是尸骨无存。
他答应过的。
他明明答应过琮鄞的。
画框一点点从掌心滑脱, 最终——
“砰!”
“哗!!”
伴随着巨大画框落地, 吴叔只觉得手中一轻, 拽着叶城齐齐向身后倒去。
好在他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身后的墙体,才没有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叶城就从未有过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
他喘息着, 胸膛因为剧烈的呼吸起伏不定,脑袋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在看见画框摔的粉碎的那一刻, 他仿佛看见神话中被女神握在手中的命运纺织线,被锋利的玻璃碎渣中割裂成无数小段,再难寻到踪迹。
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却已经有了预感。
来不及了。
在他认定琮鄞是抄袭者的时候,在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琮新的身边的时候,在琮鄞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的时候,在他决定将狗狗送给旁人的时候……
不,还要更早。
在更早更早的时候,他还没能从喻岚的意外中走出来,琮鄞从身后抱着他的腰,无声安慰着他,他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的时候……
就已经来不及了啊。
“我是个骗子。”叶城喃喃道。
吴叔没能听清:“什么。”
“我是个骗子。”
他重复念叨着,慢慢抬起了头,那张保养妥当的脸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就好像儒雅的中年人在瞬间步入了垂垂暮年。
他终于想起来了。
在那场意外降临之前,他曾接到过喻岚的电话,她问他: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好好爱琮鄞吗?”
那个时候,喻岚是不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样的未来?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叶城盯着吴叔,想要从这个世界上仅剩的、陪伴他时间最久的老人身上寻求一个答案。
“我明明答应过喻岚,要好好的爱我们的孩子的。”
“可是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他沉溺在失去爱人的痛苦中,一蹶不振,忽视了彼时还没成年的儿子也就此失去了母亲;
他可怜琮新骤然失去父母,成为孤儿,却不曾注意琮鄞向他投来的、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目光。
叶城终是控制不住,抬手遮住了老泪纵横的脸。
“这是惩罚吗?”
“喻岚……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吗?”
在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用一个又一个的梦与幻想将他拉回他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光阴,让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委屈琮鄞,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亲身骨肉从自己身边推开。
他和喻岚的孩子,明明应该是最为优异、最为耀眼的存在,他为什么会忽视掉所有的异常,将那些肮脏的、可恶的标签贴上去,引领着所有人去贬低、指责他的孩子呢?
吴叔并不知道自琮鄞少爷离开之后的时间里,叶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此刻,那样强烈的悲伤并非作伪。
可他无法给出叶城回答。
但好在叶城也并不需要旁人的回答,他拖着受伤的右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是我错了。”
时至今日,那句叶琮鄞曾经期待过,却始终没能等到道歉终于从叶城的口中说出:“是我的错”
只是终究还是,太迟了。
**
“……”
心蓦得漏跳了半拍,叶琮鄞毫无预兆地睁开眼,从浅睡眠中醒了过来。
双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迷茫,但下意识地举动已经开始给出反应,他朝灼热目光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宋淮意。
无声的对视在黑暗的环境中持续了数秒,叶琮鄞极慢极轻地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醒的太早了。”
按照医生的预计,麻药的效果分明要等到第二天才会过去的。
宋淮意眼也不眨,眼睛全程黏在了叶琮鄞的身上,等人走到了眼前,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你好像一个人啊。”
“嗯?”
叶琮鄞挑眉,玩替身啊?
“你认识叶琮鄞吗?”
叶琮鄞:“……”
面对宋淮意真诚而又执着的目光,叶琮鄞想了想,还是给面子地笑了笑。
这个笑没能让宋淮意满意,他皱起了眉,眼神瞬间变得不满起来:“笑什么?你笑是什么意思?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笑什么笑?”
叶琮鄞:“?”
这么凶?
为了避免宋淮意更加激动,他及时补上了回答:“不认识,他怎么了?”
也许是面前的人说话时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都格外温和的缘故,宋淮意皱起的眉头又渐渐平复下来。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明明刚刚对方只普通的笑了一下,并不像那些意味不明又“暗含深意”的笑和夹杂着奇怪的腔调的话语,他那么凶的反应是不是有些……
太不礼貌了?
“对不起啊?”
叶琮鄞哪里晓得宋淮意此刻七转八弯的脑回路,他眨了眨眼,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声响:“嗯?”
“我刚刚……太不礼貌了。”宋淮意越说声音越小,整个脑袋都忍不住往枕头里面躲,最后就剩下一个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还露在外面。
“有很多人,”他顿了顿,眼里浮现出浅浅的纠结,迟钝的大脑反复思考组织着通俗易懂的措辞。
“在听到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用那种奇怪的腔调,和令人难受的笑容重复。”
想起这些,宋淮意肉眼可见的不高兴了:“一群背后蛐蛐人的王八蛋!”
叶琮鄞愣了愣,没忍住,哑然失笑。
也不知道宋淮意醒了多久,听说麻醉药效还没完全退去的时候,人是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他这还是头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
明白宋淮意此刻的状态后,叶琮鄞难掩心头那点恶劣的小心思,故意道:“他们都这样说,你就没怀疑过吗?”
“什么?”
“那个叶琮鄞,不是什么好人。”
宋淮意:“……”
在短短数秒的沉默中,叶琮鄞借着明暗不清的夜灯,清晰地瞧见了那双还残存着水意的眼睛一点点瞪大,尽显不可思议。
即便宋淮意连嘴都没张开,但叶琮鄞仿佛就是听见了他义愤填膺的抱怨:“你在说什么大蠢话!”
“你,你,你!”宋淮意气地发抖,他扯了扯被子,想翻身不再看这个讨厌的人,可是还没来得及大动作,就被一双大手摁住了双肩动弹不得。
“干什么!”
叶琮鄞:“生气了?”
明知故问。
宋淮意气的更狠了,提高了音量:“放开!”
叶琮鄞不知道注射麻醉之后,病患本人在自己的心头是个什么样的形象,但至少在他眼里,宋淮意这点怒不可遏、勃然大怒的“斥责”,跟猫猫被抢走了小玩具时,凶神恶煞的发出奶奶的呜咽声没什么两样——
都是撒娇。
“你生气了。”这次是肯定句,但宋淮意显然已经不想搭理这个“乌合之众”了,把脑袋扭到了一边,气鼓鼓地不说话。
“生气什么呢?”叶琮鄞轻笑着问,“我都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只是随口猜测一句,你就这么不高兴啊?”
“你们!明明是你们!”
心智大概只有个位数的宋淮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连声反驳:“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凭借几句不清不楚的谣言,就在背后给人定罪!”
“你长得和琮鄞那么像,我还以为你会是什么好人!结果还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乌合之众!”
宋淮意越说越气,甩手想要将人推开,边扭着肩膀抗拒,边大喊:“走开!”
若不是病房里的隔音效果不错,走廊的声控灯都要被这声“走开”给喊亮了。
“我可没说他是个坏人,你这么着急的就给我定下罪名,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叶琮鄞不敢松手,这会儿麻醉还在发挥作用,宋淮意感觉不到疼,真让人随便在床上翻身,压到了伤腿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边说边做出委屈的模样:“你看,我这不是在问你吗?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口中的那个人到底是好是坏啊?”
如果是个普通的路人,宋淮意肯定不会再搭理对方了,但眼前的人和叶琮鄞长得太像了,他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们总在我耳边说琮鄞不是好人,说他做了什么什么坏事,却又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出来究竟是什么坏事。”
宋淮意鼓了鼓腮帮子,又开始生闷气:“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来,倒是会像法官一样宣判罪名了。”
“法官尚且还有判错的时候 ,他们却以为自己从无谬误,真是可笑。”
第53章 喜欢
略带孩子气的抱怨, 暗藏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疼惜。
叶琮鄞呼吸微滞,连脸上的笑意都变得艰涩起来。
他早过了需要人理解支持的年纪,可事到如今, 听到这样的话,他的心脏还是没能忍住,漏跳了一拍。
宋淮意仍旧在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麻醉的药效开始卷土重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就连眼皮都止不住的往下掉,像极了一到上课犯困的中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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