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苍染有洁癖,所以打扫起来更简单——只要把旧家具全扔掉换新的就行了。即使打扫得再干净,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还是有一股难以消散的陈旧味道。养尊处优的于少爷狗鼻子灵,就着霉味直挺挺地躺在崭新丝滑的真丝床铺上,快天亮才睡着。
他马上要进入深度睡眠时,公鸡开始打鸣,那极高分贝的声音就跟贴在他耳边一样,他腾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砰砰乱跳,足足五分钟才缓过来。
卧室窗户朝南,窗纸外隐隐透出紫粉色的光,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干脆起床洗漱,换上了一身精致的休闲装,套上薄羽绒外套,便出门了。
韩浩还没起,他一个人在村里闲逛。
资料上写,安宁村有两百多户,村里大多是老年人和学龄前的孩子,青壮年都去镇上或者更远的地方打工了。村里没有学校,学生全都要到诸泰镇读书,附近的村里的孩子也一样。
村里炊烟袅袅,小孩的奶音嬉笑与犬吠鸟鸣合成一片。穿村而过的小河旁边,已经有很多人在洗菜洗衣服挑水了。朝霞落在无妄山东麓,随着逐渐升高,染红了一片茅檐低小、山水安闲。
村民们没见过于苍染,但消息灵通,都知道前天王村长请来了华京来的贵客,猜也猜得到是他,纷纷跟他打招呼。
小于总一一礼貌回应,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大婶儿问道:“小哥还没吃早饭吧?去我家吃啊?”
于苍染:“阿姨不用客气,我……”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大婶儿打断道:“你家吃什么?猪食啊!人家是华京来的贵客,要吃得吃最好的!小伙子,你往前走,左转再右转,有家单家豆粉,他家好吃,吃了你就爱上了!保准你天天想吃。”
于苍染谢过两位大婶儿,往前走去。吃当时的特色美食,也是于苍染快速了解项目的方法。
身后爆发出八卦的声音,丝毫没有避讳他的意思,“这小哥长得真好!”“可不是,细皮嫩肉的!”“看这走路姿势,这腰身……”“腰身怎么了?挺壮实的啊,搁地上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谁家姑娘嫁给他,啧啧……”
“……”于苍染突然就不会走路了,脑子里冒出昨天池落对他唯一的那句评价。
“生育能力挺强的。”
“噗——!”坐在单家店门口的池落看见于苍染,一口豆粉喷了出来。
“…………”于苍染拿出手帕,弯腰擦了擦裤腿上的豆粉。
“你怎么还没走?”池落问道。
于苍染又擦了擦小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安宁村很美,正好休假,我想多住几天。”
池落看了他两秒,继续吃豆粉。
单老板跑出来,“哎哟,您就是华京来的大老板吧?吃点什么?”
于苍染看了看张贴在门口的手写菜单,说道:“跟池先生一样吧。”
“好嘞,您等会儿啊,我去给您盛!”
池落呼噜噜一直吃,很快就吃完了一碗,朝店里喊道:“叔,我还要一碗!”
没一会儿,单老板就端了两碗豆粉出来,还摆上了好几碟小菜。
“叔,你这不公平啊,为什么给他不给我?”池落看着碟子里的卤牛肉眼馋,单叔做的卤牛肉一绝,但只有逢年过节才给他和单权吃,平时都是按斤卖的。
单老板笑道:“贵客来了,当然得上好酒好肉了!”他对于苍染说,“您这餐我请客,你这几天想吃什么别客气,给叔说,叔给你做。”
于苍染微笑道谢,深感安宁村民风淳朴,对这里印象更好了,只有灵山秀水才能养育出善良热情的人。
单老板:“你们慢慢吃啊!我去忙了。小池,替我好好招待贵客!”
池落心不甘情不愿地“啊”了一声,根本不理于苍染,继续呼噜呼噜吃豆粉。
于苍染把装卤牛肉的小碟子推到池落面前,“吃吧。”
池落抬头,从过长的额发发丝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碟子把里面的牛肉全扒进自己嘴里。
“……”于苍染从没见人嘴里能塞这么多东西,愣了一下把所有的小菜都推到他面前,说,“你是不是很饿?”
池落嚼了半天,把食物都咽下去才说:“嗐,昨晚干活太累了,晚饭又没吃……”
他愿意跟自己说话就算进步,于苍染跟他攀谈起来:“项目公司派了厨师,池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每顿饭都来吃。”
池落直接扔了句话在他脸上,“你少跟我套近乎。”
于苍染嘴里本来味道惊艳的鲜嫩豆粉,被这句话噎得没了滋味。他这辈子几乎没被人拒绝过,尤其是这么直接不留余地的拒绝。
“池先生昨天说我的执念太深,我要如何化解呢?”
只要不打寺院的主意,池落就能跟他聊,“执念深,是你命里注定的,化解什么?怎么化解?只要别老钻牛角尖就行。”
于苍染眉头紧锁,说:“可是有些事情,不争取就没有机会不是吗?”
池落:“你这人真没意思,人生的大事就吃喝拉撒睡,纠结其他的干什么?难道你死了还能带走?人死了……诶,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我跟你讲你也听不进去,别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了,反正就是不行。”
于苍染微笑道:“听你讲话很有意思,我喜欢听。”
“……”池落吃完了站起身。
于苍染:“你去哪里?”
池落:“工作。”
于苍染:“我能一起去吗?”
“行啊!”池落坏笑道,“要走三十里山路~小于总半路要是走不动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
面对他明目张胆的挑衅,于苍染眯了眯眼睛,说:“多谢提醒,没问题。”
第005章
池落发现自己小看了于苍染。
小于总发现自己小看了三十里山路。
两人暗地里较着劲。
池落为了让于苍染感受一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带他走了一条连本地人都望而却步避而远之的山路,不,不能叫山路,因为根本没有路。
攀过一段角度超过七十度、落差超过百米、没有台阶、没有地方扶的岩壁后,池落实在忍不住,问丝毫没落后的于苍染:“你是不是属猴的?”
“大学时参加过登山社。”于苍染气息略有不稳,但骄傲让他必须把话一口气说完,“登顶过珠峰……”
“和乞力马扎罗山。”
他巧妙地换了口气。
“……”这么高大上的社团,池落根本闻所未闻,爬个山而已,居然还要专门成立社团?
“行吧。”
小于总嘴上虽然不落下风,但实际上,他穿着顶级登山鞋,戴着专业登山手套……全身上下的行头大几万。而池落,还是那身深蓝色运动服,脚上穿着一双单薄的旧布鞋,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轻而易举就爬上了陡坡,最重要的是,他脸不红心不跳,就好像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样。
池落走在前面带路,肥大的运动服罩在瘦削却挺拔的身体上,晃晃荡荡的,一抬手就露出一截细而韧的劲腰,运动裤本来是收口的,但裤脚针散了一半,就变成宽口的了,细瘦的脚脖子也露在外面,他似乎根本不把深山老林的寒冷当回事,撅了根挺粗的老芦苇杆,漫不经心地边走边抽打前方一人高的野草。
于苍染知道池落是在打草惊蛇,现在地势平缓,他的气息很快便恢复了,紧跟在池落身后问道:“池先生除了打理寺院,还会做什么工作?”
池落其实挺爱聊天的,只要于苍染不提旅游开发的事,他也愿意跟他闲聊。
于是掰着手指头数,“之前给村长看店……哦对了!他这老不羞的还欠我一百五!”
“偶尔给单叔送送货搬搬东西,他请我吃饭,也算不上工作。去年年底老刘家翻盖老宅,我帮他干了一个多月,他给了我一千二百块钱。还帮胡家通水井、陈家掏茅房、看过孩子……谁家秋天人手不够,我就去帮着割稻子掰棒子。”池落没心没肺地笑,“……不过我不要工钱,给我点粮食和菜就行。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挺好~”
于苍染算是明白了,池落不管脏活累活,只要是活就接。都落魄成这样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寺院开发的提议呢?
如果接受了开发提议,把寺院的经营权交给于氏集团,得到的租金别说安宁村、诸泰镇了,就是去华京,都能活得锦衣玉食了。
“寺院的修缮……是你一个人在做?”他问道。
池落“啊”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答。
“诸泰镇的开发,项目公司请了专业的古建筑修缮专家,诸泰镇的原始风貌保存得很好,于氏集团在这方面是肯下功夫下成本的。你可以去看看,我们或许能帮上忙。要不……”
“好意心领啦!”池落加快了脚步,转过一块巨岩就不见了。
于苍染追上他,“池先生!”
转过巨岩,山坡上出现成片的菜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庆山村村边上。山坳里温度高,即使是现在,菜地里也有绿油油的青菜。
“我只是站在专业的角度提些建议……”于苍染解释道。
池落没理他。
于苍染说:“我个人给你提供资金呢?”他能想到的希望这样做能让池落对他没那么大的戒心,把他当成朋友,敞开心扉后,或许就能告诉他为什么不接受开发提议了。
听到他这么说,池落脚下一顿,抽着地上的蒿草道:“小于总,您都身不由己自顾不暇呢,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于苍染母亲去世后,舅舅以看顾他的名义监控了他的所有账户,只要账户有变动,舅舅就能第一时间知道。扼住了经济的咽喉,于苍染想做什么都很难。
“你怎么知道?”身不由己的小于总问道。他费尽心思逃离华京,却必须以诸泰镇项目为契机,再拼尽全力回到华京。
池落理所当然地说:“看出来的呗。”他见于苍染一脸不相信,也不在意,笑道,“我猜的,准不准?”
自诩会算命的神棍都有个共同点:不把事情说具体,总是说得云山雾罩,让听的人自己去对号入座。看似很准,其实只是个心理学的小把戏。
但不管怎么说,池落的话让于苍染正视了内心和现在的处境。
他确实身不由己自顾不暇。
认识到这一点,让他初来诸泰镇时的踌躇满志裂了条缝,窥进去,精致的外壳里面全是沮丧,一言不发地跟在池落身后。
庆山村跟安宁村隔着两座山,山间有平坦的大路,平时大家都走大路,今天他们两人绕远走了小道,一路没歇,抵达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了。
请池落去的那家主人在村口等了一个多小时,老远看见他们,赶紧喊媳妇去热饭菜。
池落顾不上吃饭,直奔北屋。
这户人家姓孙,家里有个刚半岁的小孙子。小孙子这两天一直哭闹不止,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奶也不吃水也不喝,今天早上给池落打了电话之后更是发起了高烧,吃退烧药降下去一会儿又升上来,反反复复。
怕孩子受凉,北房门窗紧闭。
年轻母亲华丽的孩子脸蛋煞白里透着不正常的红,一双眼睛哭得肿如核桃,都不能叫哭了,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着。
于苍染心中不悦,孩子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去医院?
但极高的涵养让他没有责问出口,他正要提议让韩浩开车来接,赶紧送孩子去诸泰镇的医院时,池落就刷地推开了一扇窗。
午后和煦温暖的阳光洒进来,屋内的憋闷瞬间缓解了不少。
池落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严厉地低喝:“你怎么在这儿?”
于苍染不知道他在问谁,孙家一家人也被问得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池落没打算得到任何人的回答,上前解开孩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和棉被,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说来也怪,那孩子瞬间就不抽抽了,小兽一样呜咽了声,安静了下来。
本该去冥界的小鬼躲在棉被里,知道自己犯了错,缩进了孩子身后,两只小手紧抓着那孩子的两撮胎毛。
池落很生气,小鬼逗留人间没去冥界的事暂且不说,他附在这孩子身上,导致这孩子受惊吓高烧不退,还挤得人家生灵出窍了一大半。
生魂离体,会引来鬼差,鬼差来了定要治他个枉顾他人性命私自夺舍的大罪。害了活人,他逃不过去地狱受罚的命运。
“他叫什么名字?”池落问孩子母亲。
孩子母亲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那个……狗蛋儿……”
孩子爸爸补了句,“狗蛋儿是小名,大名叫孙亮亮。”
“孙亮亮,回去吧。”池落扥着小鬼的胳膊强行把他从孩子襁褓里揪出来,又把狗蛋儿飘在身体外面的一半生魂按回去。
做完这些,狗蛋儿就完全不哭了,面色也恢复了正常,闭上眼睛靠在妈妈胸前安稳地睡着了。
孩子爸爸摸了摸孩子额头,惊喜道:“不烧了不烧了!真是神了!”
池落的手在空中一抓一按,在于苍染看来,简直跟电视里神棍装神弄鬼时一模一样,于博士很不能理解。
但那孩子呼吸平稳,表情放松,肉眼可见确实比刚才好了很多。
虽然现在不能当着孙家一家人的面上演一场《走近科学》,但他心里想,孩子不那么难受肯定是因为池落用了村里人无法理解的科学的降温方法,比如刚才开窗和解开棉被的举动,发烧最忌讳不通风、过分保暖,实际上应该物理降温。
他的这个想法在池落熟练地亮出付款码时更加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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