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谎。
森先生确实担心着他。
一部分是担心他的安危,一部分是担心他是否会离开。
江户川乱步有时候并不能理解森先生的忧虑。
两人最开始相遇,是江户川乱步被堵在街尾险些被殴打,他的异能力爱丽丝从天而降,把江户川乱步带回了地下诊所。
他自说自话邀请江户川乱步留下来,乱步也需要住所和食物,所以他留下来,跟着森先生看了很久各色各样的病人。
森先生说,他们是掌控横滨的旗子。
江户川乱步又觉得,每个人都像是玩具,或者零食,或者说是制成了玩偶模样的零食。
他们无论有多么暴戾恣睢的内心,都会被更加冷硬的武器和异能拧断双臂和双腿,乱步听到骨头的声音,就像吃掉饼干发出咔嚓一声。
肮脏的鲜血落在病床上,就像樱桃的波子汽水洒在地上,江户川乱步捏着玻璃珠放在眼前,无聊地打量几眼,然后吃着零食对森先生说他“看到”的情报。
他们似乎渐渐出名了——这也是森先生告诉他的——中立的地下医生与神秘的观测者。
江户川乱步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森先生在治疗病人期间,帮他想到一个更合适的名字——“犯罪师”。
要加上世界第一。
乱步最初只是在诊所里活动,后来森先生打上了港口Mafia的主意,便时不时带着乱步出门。
但他不允许江户川乱步主动露面,或者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能力。
江户川乱步被管得不开心,找森鸥外抱怨,森先生会把玩着手术刀坐在他的面前,慢条斯理地说:“怀璧其罪。”
“乱步君,你没有发现吗?人类讨厌被一眼看破真相,讨厌暴露‘心底的秘密’。被看穿内心,他们会恐惧你,厌恶你,折磨你,让你不复存在。”
他的嘴角微扬,紫眸却阴冷,铿地将手术刀垂直深深扎入桌板上:“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乱步君,你要记住这一点,然后在不需要的时候保持缄默,掩盖起不必要的锋芒。不合时宜的揭露者只会被排除出棋局,这就是大人的法则。”
江户川乱步“学会”了这个道理——以敬畏心。
森先生说,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在横滨这样的异能都市也是被所有人反感的异端,只有污浊之处才能容纳这样格格不入的人,离开Mafia的话,他一定会伤害所有想要接近他的人,直到反目成仇。
这样的事情已经被他反复试验了无数次,江户川乱步承认他的正确性。
Mafia可以接触最多的阴谋,解开最多的谜题,他感到兴奋,被利用也无所谓,他在这里确实做着最合意的事。
而且,任性妄为,丧失人情,不懂得社会规范,不会压抑自己,对生命无法抱有同情的他……始终无法否认森先生拥有他无法理解的另一种强大。他敬畏森先生言辞与命令中的力量,要听从他,才能让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
江户川乱步曾经有一些部下,第一次见面时还会笑着,后来却在他无意中说出什么时,露出了与那些人如出一辙的神情,变成一模一样的玩偶。
就好像食物链底端的人天生对食物链上当的人的疏远与逃避,好像他们不开口,就能隐瞒江户川乱步。
“那么乱步,说说看,这两日你调查中原中也,有什么发现?”
江户川乱步发现,原来世界上存在这一种不属于港口Mafia却能够包容他的情感。
他无法理解,但却第一次使用了被他弃之如敝屐的本能,觉得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令他极为舒适的情感。
他想靠近,想在他身边坐下来,就像白天一样抱着腿晒太阳吃冰棒,想说什么话都可以,顶多也只是被那个人啧啧称奇,或者认真应答。
他的气质让乱步感到新奇,横滨没有人是这样的,最重要的是,不断被推理出各种各样的事,对方似乎也不会变成狂怒的野兽,不会作出千篇一律的符号化的回应。
他强大到不会为黑暗和针锋相对所伤,不会露出畏惧或者憎恶的神情,不会打压他,也不是可以被他伤害的脆弱的一员。他不是港口Mafia,他生长在广阔的、并非污浊的光明里,这样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呢?
江户川乱步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雀跃。
“中原中也不会被我们拉拢。”他回答,“那个人讨厌Mafia,而且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改变了吧。”
“哦?”
森鸥外有些惊讶。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乱步对人的判断是从如此主观的角度开始的。
接下来,江户川乱步一股脑倒完了自己对兰波和织田作之助的观察。
简而言之,搞定中原中也可以附赠兰波,搞定兰波的产业可以招揽织田作之助,但乱步可以肯定中原中也讨厌Mafia。
森鸥外:“……”
他破有深意地看着江户川乱步,半晌,哭丧着脸去找异能力爱丽丝贴贴:“这可真是难办啊……”
“——如果你没有隐瞒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的话。”
森鸥外若无其事地补充。
江户川乱步的神色如常,森鸥外却十分熟悉他的样子——孩子长大了,不仅有自己的想法,还开始谋私。
他最初就知道招揽兰波不容易,派乱步出场也只是想用强大的异能者组织磨练一下他,但到了这个程度,乱步的动向就显得重要多了。
森鸥外暗含深意地敲打道:“乱步,你能够在一瞬间观察、记忆并且看透真相,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最为合适吗?”
江户川乱步宛如反射性地低下头。
人心对他而言是最大的变数,一旦相信情谊、承诺,就会落入陷阱。
而Mafia是以利息和算计相互绑定的集团,森先生身为组织之长,也身为组织的奴隶,会以最大的合理性安排所有人,而乱步就是发挥合理性的脑,是最、被、需、要、的,也是最难以割舍的、最需要Mafia这片沃土的。
……他明白的,森先生想要提醒他什么。这真真假假的关怀与教导,或许其中也有一丝真实呢?
森鸥外轻笑:“那就请继续你的工作吧,想必你很快就能告诉我结果。”
*
第二天,兰波回到家,摆了茶水正襟危坐,似乎有话要对一日未归的中原中也说。
中原中也正准备对峙时,忽然听到门被敲响,一个不速之客大大咧咧走了进来。
中原中也:“……”
再见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吗。
第70章 幼崽·少年·总裁
江户川乱步不看氛围的特点完美体现在了这场对话中。
当兰波和中原中也委婉地表示他们有重要的事需要先解决时, 江户川乱步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劈里啪啦一通推理, 直接把”兰波恢复记忆、与中原中也发生冲突”等说了七七八八。
——虽说还没有推理出两人的矛盾源头正是多年前造成擂钵街的那场爆炸,但至少已经把兰波的心路历程分析得有始有终。
江户川乱步一口气说完,灌了两口水,抱着双臂,表情像是在说“现在还有什么没解决的吗?”。
中原中也:“……”
兰波:“……”
原本肃穆的谈话氛围全部消失了。
两人相顾无言,江户川乱步却不尴尬。
他咬着指甲,自顾自陷入沉思:“兰波的记忆虽然恢复了, 但是还在寻找着什么,我需要更多的信息来继续推理……”
兰波也总算知道眼前黑发青年在推理方面天赋异禀。
他犹豫起来。
就在两天前, 织田作之助邀请他去咖喱店边吃饭边聊天——兰波终于知道中也为什么后来路过那里的时候死活不愿意进去吃饭了。
两人虽说很熟,但并没有促膝长谈的经验,所幸那个辣得要命的咖喱调和了气氛。
兰波一边抹着生理性眼泪一边喝了好几杯织田作之助递来的水,问:“你最近见到中也了吗?”
织田作之助歪头:“没有……兰波先生是和中也闹别扭了吗?”
兰波无奈:“稍微有一点、不、也可以说是很严肃的事情。”
织田作之助作出认真倾听的动作。
兰波晃了晃神, 可能是因为织田作之助也是兼职的小说家, 让他觉得能倾吐这件奇异的事,他情不自禁地说:“织田君, 我才发现我和中也之间原来只是陌生人。”
织田作之助:“我和中也还有兰波先生原本也是陌生人。”
兰波露出刚睡醒的动物一样茫然的表情, 随后迟疑着点点头:“这样说也没有错……如果仅仅是陌生人就算了, 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并不善的关系。”
织田作之助把差点脱口而出的“你们是敌人吗”咽了回去。
话到此处, 兰波的烦恼已经很明显了。
他和中也过去有什么隐患,然后爆发了吗?
而且兰波对他这么坦诚, 简直就是在说希望织田作之助得知真相并能选择帮助一方——并且很显然, 兰波知道他会选择哪一方。
织田作之助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抱歉, 我并没有类似的经验,如果只是想寻求我的建议的话, 我可能无法帮上忙。”
“是嘛。”兰波摇头,“我并非想要一个答案,只是……”
他为了争夺异能特异点与亲友战斗之后,他重伤失忆,亲友到底去了哪里?他曾经隶属的组织如今对他们是何态度?
兰波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但也许唯有将中也收入他的亚空间,读取他的信息,才能得到真相——也就是说,杀死中也。
兰波知道中也信任他。
如果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兰波可能都无法说出这句话,但他相信,中也信任他。
信任到何种程度呢?
中也一直敬仰着“未来的自己”,对“未来的自己”在信中教授的体术、商业等等的知识也确信无疑,兰波知道信上耶一定写着这样的话——“警惕兰波,直到他恢复记忆,一切真相大白”。
如此信任这封信的中原中也,却已经会与兰波一起靠着沙发看电视,期间脑袋一沉,枕在兰波的肩膀上毫无防备地睡着。
毯子搭在身上,仰着脑袋微微张开嘴巴,稚气未脱的脸,脆弱易折的脖颈。
兰波恢复记忆之后,有无数机会能出手,让即使怒火冲天也仍然本能地露出破绽与依赖的中也,变成他操纵的傀儡。
可偏偏是如此信任他的中也,偏偏是让他感受到灵魂的光辉的中也。
织田作之助看着再次陷入沉思的兰波,想了想,去二楼拿下来一本书稿。
“这是?”
织田作之助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他的神情毫无波澜:“是中也给我提供灵感之后,我写的一些不入流的手稿,但是我想你应该看一看。”
“这是第一人称的小说,如果不是中也鼓励,我可能永远不会尝试。我觉得这是中也的神奇之处,大家都会情不自禁信服他的话。”织田作之助诚实地说,“如果能够帮上你和中也,也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吧。”
兰波琢磨着这句俗语。
织田作之助感受到他的疑惑,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说:“我跟着他看横滨,觉得即使身处这样的城市,也可以实现愿望。”
那是一本半自传性质的小说,也可以说,是小男孩的童话故事。
它讲憧憬着未来的少年,讲阳光灿烂的小镇,讲横滨蓝到深不见底的天空之下的港口,还有会载着少年与他亲爱的家人出行的船。
他的城市是黑暗的杂色,他的邻居是追逐着什么却无论如何追逐不到的野犬,但只要进入他的视线,万物都会被他的心情感染,变成如油画般色彩斑斓。
更早与他相处的你,阿尔蒂尔·兰波。
你又感受到什么,才愿意长久驻留在他身旁好得到一丝温暖呢?
……
兰波的视线掠过中原中也,最后竟然回答了江户川乱步的问题:“我在寻找我的亲友,他是……年轻的中也的同类。”
中原中也闻言,诧异地重复这个词:“同类?”
他一时无言,心情复杂地笑了笑:“那个中也知道了,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江户川乱步已经飞快开始了推理:“原来如此,和中也一样的存在……”
他从口袋中拿出数页文件,目光交错着扫视,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关联的信息在他眼中飞快串联,宛如错综复杂的蜘蛛网。
江户川乱步一锤定音:“兰波,你的亲友未必真的已经死亡。”
兰波的神情骤然惊讶,江户川乱步却不受影响地继续冥思苦想:“中也,你的能力完全释放,破坏程度是多高?”
中原中也不确定道:“至少可以炸掉一个我的世界最大的Mafia基地和其中所有精英级人员。”
江户川乱步点点头:“那就对了。根据我的推理,你的亲友全力以赴战斗的情况下,绝对可以制造出超越擂钵街如今面积的废墟,加上一些国内外的活动痕迹……那位亲友君可能还活着,并且潜伏在某个地方等待时机,也就是说,你还有中也认识的所有人都可能受到牵连。”
“如果你们两个现在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是像其他笨蛋人类一样口是心非地冷战,并不真的打算让对方死的话,最好现在就开始合作寻找击败你的亲友的方式。”
兰波:“……”
虽然兰波确实已经不想要杀死对方,虽然他确实对魏尔伦没有死感到震惊,但是江户川乱步就这么直接说出来,在最短的时间直接给予他最大的信息量,饶是兰波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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