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心绪复杂地盯着一声不吭的傅良夜,咬牙恨铁不成钢般忿忿道。
傅良夜索性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对阿蛮的话置若罔闻。
阿蛮摇摇头叹出一口气,算是拿人没招儿了。
她不放心把傅良夜自己留在这儿,又实在是闲着无聊,只好随手捡了片梧桐,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叶片上戳来戳去,几乎是不知不觉中,在叶子上镂空刻出了一个“沈”字。
“沈,沈郎啊沈郎~”
阿蛮拿捏着戏腔,小小声地唤着。
她欣喜地对着月亮瞧了又瞧,看着月光透过缝隙透过叶片,字迹被镀上一片皎洁,唇畔漫出笑意,而后如获珍宝般将叶片藏进了袖子里,心情好了不少。
若是有一日,她也如梅娘那般无声无息的死去,总会有人记得她曾经活在这人间。
一个是沈郎,一个便是——身旁的小王爷了罢。
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待到谢阿蛮的目光再次落在傅良夜身上时,她看见眼前的人抬着头,唇瓣翕动,正伸着手指朝着夜空指来指去,像是在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京都的夜幕铺满了数以万计的星星,傅良夜就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数。
传言说,死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护佑自己最重要的人。
傅良夜缓缓抬手,托起了漆黑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旧恨依前在,休说当时。
梧桐又落,满袖猩猩血又垂。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说: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7章 雁腹藏书
大泱日日都有新鲜事儿听。
“听说前几天晏小将军凯旋,天家大摆庆功宴,别说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就说与客的各位官人,那都是一顶一的权贵,这晏将军可真是得皇帝盛宠啊。”
茶馆小二肩上披着条白抹布,同卖葱花饼的刘婶嚼舌根。这秋日炎炎似火烧,能把人烤化了,小二拿起抹布一边揩汗,一边嘟囔着啐了一口今儿这热得见鬼的天气。
“晏家世代忠良,晏将军更是军功赫赫,这是人家该有的排场。更别说皇帝当年登基,可就是靠了晏家。”
刘婶被葱花辣得直抹眼泪,在锅面摊开一张饼,扬上绿油油如翡翠的葱花,伴随着油炸开的刺啦一声,把空气烤得愈发灼热。
“那婶儿你晓得几年前东宫那场大火不?那烧得,哎呦,整府都没剩下几个活人啦!”
小二说得讳莫如深,声音便低了些,刚想接着说,余光却瞥见了身后凭空出现的小郎君。
店角的小桌边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头戴幂篱的白衣郎君。小二正愁近日无客,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位全身上下散发着贵气的郎君,即刻带着笑凑过去。
“这天儿也是够热的,郎君不如吃些清淡的。小店的卤面可是一绝,郎君要不要尝尝?”
小二堆着笑脸打量着这位客人,猜度这幂篱下究竟是倾国倾城还是丑如无盐。
只见人宽肩窄腰,端地是一副好身板儿,应是个妙人。
不过这妙人腰间竟是带了剑,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模样。
幂篱下漏出一声轻笑,只见小郎君向袖子里一探,便摸出几两银子丢到自己手里,随后难得张了口,声音带着一股养尊处优惯了的懒散语气。
“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挑好的拿一坛上来,剩下的银子就归你了。”
小二手脚麻利的取来上好的桃花酿,给人斟了一海碗,而后识相地溜了,重新回到刘婶儿身后,接着刚才的话头闲扯。
“啥?你刚才说啥,说得那么小声?”刘婶听着身后的动静,疑惑地问了句。
“我说,东宫那场大火,有人说,那位还活……”
店小二一惊一乍,刚想接着往下说,便被刘婶沾满葱花的大手捂了嘴。
“嘘……小崽种,脑袋想搬家了是不?管不住你那张烂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有点儿数。”
小二恹恹地闭了嘴。
刘婶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百事儿通”。
她此刻正眯着眼睛流着泪,刀下剁着细碎的葱花。
菜板子和菜刀碰撞发出沉闷的“咄咄”声,教训完李小二,嘴上还不得闲:
“你方才提到晏家小将军,我倒是听见一件有意思的事儿。”
刘婶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到这儿便没再顾忌,一张巧嘴讲得吐沫星子飞溅。
“我听别人讲啊,那晏小将军刚回京,便去了趟挽月楼,当场掷千金买红颜一笑,诶呦呦,你猜怎么着?”
刘婶一脸神秘,堆满皱纹的脸憋着笑,皱成一朵菊花儿。
“怎么着?”小二好奇,贴着脸问。
“谁知道红颜竟是蓝颜,此阿蛮非彼阿蛮,那层衣服皮褪下,竟是带了把儿的!”
“哈?还有这事儿?”小二讶道。
“哎呦喂,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蓝颜祸水也不是别人,正是永宁王,天家唯一的亲弟弟!”
刘婶笑得直抹眼泪,葱花的辣子沾到眼睛上,边笑边流眼泪。
“呦,这事儿说稀奇也不稀奇,谁不知道永宁王风流,这回可真是玩出花来了!”
小二听得眼睛都瞪圆了,两人登时笑做一团,乐得直拍菜板子。
小二和刘婶笑得正欢,身后的白衣人却不知为何被酒呛得直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事儿就是昨晚的事儿,怎么才几个时辰就传得这么离谱了?
幂篱底下的一张俊脸被谣言气的五官乱飞,拳头猛地锤上桌案,却将那桃花酿碰洒了,哗啦一下将人衣衫浇了个透。
小二惊诧地回头,眯着眼睛打量傅良夜,压低声音问:
“那郎君干啥呐?怎么瞧着脑瓜子不太灵光”
“不晓得,准是你那酒太冲,上头了。”刘婶皱皱鼻子。
……
若是这二人知晓这玩笑话都叫正主听了去,怕是今儿个就连夜收拾摊子逃难去了。毕竟市井传闻中的永宁王,不仅是个流连红尘的风流鬼,更是个睚眦必报的阎罗王。
阎罗王愁容满面地挤进市井人群中,躲避着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暗自决定以后次次出门都要随身带一本黄历。
*
一炷香过后,永宁王府——
傅良夜换了身月白长衫,吩咐下人备了马,顶着午后灼热的日头出了王府。
今日在街上传言中的“前太子”——王皇后之子傅良辰,早该在七年前就化成灰了,谁知道最近这几日竟死灰复燃,在商贩小卒口中从灰堆里起死回生。
傅良夜对坊间流传的类似皇室秘辛早已司空见惯,那些也无过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不必多心。
可最近这流言,却是让人不得不再重新关注起这七年前的旧事。
这流言最初是在谢阿蛮口中听到的,时间也不过是初夏。
那传说道,南户山有猎人射下一只大雁,从其腹中剖出素帛,日光一照,帛上竟然显现了一行血字:
天子不忠不孝
先太子含冤返魂
冀州疫病四起
这传言过于离奇,傅良夜只当是民间杜撰的玩笑话,并未深思。
后傅良夜进宫面圣,将流言随口一提。未料得皇帝听后,将案上正展开的一卷折子抛进他怀里。
永宁王平日素不参政事,不知近日朝中大事。
原来冀州知州李禀恒,千里迢迢给皇帝递折子,直言冀州生了怪事,且隐隐有泛滥之态。
具体什么怪事,这李禀恒在奏章里支支吾吾,又说不太清。可从字里行间猜出的意思,似乎是冀州生了尸变。
今年夏季酷暑,冀州大旱,滴水不落。冀州一带多山,与外界联系甚少,旱灾一来,粮食颗粒无收,朝廷赈济也只能解燃眉之急,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皇帝因冀州饥荒之事已经几月未得安眠,而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冀州又出了这等事,更是愁上加愁。
但联系到这流言,就算傅良夜再迟钝,也觉得冀州此时的异象有些过于蹊跷了。
这流言如谶语般,好似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引着人往套子里钻。
于是今日,借着谢阿蛮在挽月楼的便宜,傅良夜已经打探到许多小道消息,心里暗自有了数。
那个“含冤返魂”的废太子,想到这儿,傅良夜眉头微蹙。
当年王皇后被废,二皇子傅良轩借机巩固朝中地位,借晏家权势,步步紧逼,将东宫在皇宫内外的势力连根拔起。前太子在朝中岌岌可危,甚至先皇已经拟了圣旨,意欲废立太子,诏书降下只是时间问题。
可未等到那一天,东宫就烧起了一场大火。
那场火烧红了京都的半片天,将前太子被烧得连灰都没找见,也将时为二皇子的傅良轩推上不仁不孝的风口浪尖。
先皇大怒,不久便急火攻心,驾崩了。
二皇子傅良轩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虽朝野上下流言纷纷,可谁也不敢触新帝逆鳞。所剩无几的几个先太子余党,忌惮那群藏在皇帝背后的“黑乌鸦”,只能夹起尾巴俯首称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要说这东宫走水一事同皇兄有关,傅良夜是不信的。那先太子死的太不是时候,如果是皇兄,他会有更好的办法把他弄死,且不留任何把柄。
傅良夜骑在马上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儿,再一抬头,竟是已到了宫墙外。
他翻身下了马,晃了晃老哥亲赐的令牌,折扇一展,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猜度着皇兄此时或许在御书房批折子,于是傅良夜便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刚拐过回廊,迎面撞上老太监王德。
王德笑容满面地见了礼,说王爷来得不巧,陛下到栖梧宫赏枫去了。
皇兄倒是难得有这闲情逸致,傅良夜蹙眉暗道奇怪,便随意寒暄了几句,随即出宫策马前往凤岐山。
作者有话说:
小王爷:我老哥又丢下我独自享受去了?
陛下:非也,非也。
晏某人:(装作没听到)
第8章 鸳鸯浴(一)
凤岐山位于陪都盛乐与京都之间,先皇在凤栖山脚修了处行宫名为——栖梧宫。
这栖梧宫抱水环山,风水先生只说此地灵气鼎盛,是块宝地,养天地之灵气,适合修炼,久居于此山灵毓秀之地,定会延年益寿,甚至羽化成仙。
这话听着虽然离谱,可还是有人笃信。
凤岐山最初并不叫凤岐山,很早以前,它叫“红叶山”。
先帝晚年沉溺于求仙问药,祈求长生不老。无意间听闻盛京附近的“红叶山”上有处天然热泉,民间传言有包治百病的神奇功效——据说这山上的鸟兽若是受了伤,都会到这温泉里泡泡,只需一刻钟,伤口就能愈合。后来越传越神,以至于传到只要喝上这泉里的一口水,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老皇帝那时身子正不舒坦,听风就是雨,一听说这京都城外竟有如此宝地,大手一挥便将这处“神泉”改为御用之泉,赐名为“凤栖汤”,又在山脚下修了处行宫,把好好的“红叶山”改成了“凤岐山”。
守在山脚的凤阕禁卫眼瞧着不远处贴着地皮腾起一层尘土,纷纷提高了警戒。见来人竟是永宁王,连忙帮人栓了马,落戟放行。
山风吹得满树红枫簌簌作响,入目是纯粹的红。傅良夜踏着秋叶,将满山的艳红藏进眸中。
他沿着红叶铺满的小径向上走,弯腰将那些零落的红枫抱了满怀。红叶边走边落,傅良夜也不顾忌,边走边捡,就这样到了山顶,又有了满满一怀。
山崖下白色的雾气氤氲升腾,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的背影。
傅良夜脚步放轻,掀起长袍兜住怀里的枫叶,缓缓走到池中人身后,正欲给独自享受的皇兄当头降下一场红枫雨,可未等枫叶落下,脚踝便冷不丁被人扯住。
他身形不稳,“嘭”的一声被人毫不留情地按进池水中。
赤红的枫叶铺满了水面,映得水也变为灼灼的红。一柄纸扇可怜兮兮地飘在水里,扇面儿上的画的一树桃花被水浸泡得褪了色,花花绿绿的墨将扇面弄得一团糟。
从落水的那一刻开始,傅良夜四肢本能地僵硬,手下意识地乱抓着。
水,黑暗,随之而来熟悉的让人厌恶的窒息感,并不美好的回忆。
他在水底拼命挣扎着,觉得自己要淹死了。
皇兄居然都不拉他一把,好生气。
于是傅良夜闭上了眼睛,准备躺尸。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水底站起来了……
他试着向上窜了一窜,露出了鼻子;他又努力地向上游了游,终于扒着岸边的石头爬上了岸,像一条缺氧的鱼一般贪婪地喘息。
再说本来好端端在温泉里泡着的晏西楼。
他正悠哉悠哉地合目小憩呢,却听得身后传来踩踏枯叶的稀碎声响——是有人故意放轻脚步迫近。
那并不是皇帝和握瑾的脚步声,也不像是晏甄的动静。按理说这山下有凤阕把守,层层守卫下不该有外人闯入,可晏西楼仍旧习惯性地警觉起来,借着余光朝身后瞄了一眼。
只是一会儿功夫,那身影已走到近前,未等那人下一步动作。晏西楼猛地发力一扯,抓着来人的脚踝,将偷袭的刺客甩进水里。
“噗通”一声,荡开一大圈儿涟漪。
这刺客在水里扑腾个没完,晏西楼抱臂观察了片刻,发觉这废物好像不会水。
这是哪儿来的笨蛋刺客?在浅池子还能淹死?
傻!
小将军无奈地伸手打算把这旱鸭子捞上来,没想到一眨眼,小废物刺客扑腾一下自己站起来了,从水面钻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挥动着胳膊狼狈地爬上了岸边的青石。
晏西楼盯着这颗圆脑袋看了半天,呆了片刻,顿觉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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