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津北在他浅褐的瞳孔里,清晰看见自己冷硬的脸,然后他终于收了手上的电脑。
十多分钟后,陈津北从浴室出来,关了头顶的大灯,带着浑身冰冷的潮气,躺到了周许提前给他预留出来的半块床铺。
他刚躺上去,周许已经自发凑了过来,他将手轻轻搭在陈津北腰腹,将脸枕在他肩颈,这是从前很多个夜里,他们睡.惯了的姿势,那时的周许还更嚣张,总将腿也搭到陈津北身上。
“终于又可以跟你一起睡觉了。”周许靠在他耳边说。
陈津北枕着自己的手臂,微睁着眼,望向天花板。
“是我让爸妈别见你的。”他突然出声。
周许本来在扯着他的袖口玩,陈津北一出声,他就停了动作看过去。
陈津北也终于往怀里看了看,两个人对上眼神的时候,他对周许说:“我妈心太软,见到你,你跟她一哭,她就什么都跟你说了。”
“所以我让他们别见你。”
听到陈津北主动提起这件事,周许的呼吸都放轻了,他趴在陈津北的胸膛上,轻声问他:“干爸干妈……没生我气啊?我真怕他们以后再也不想理我了。”
陈津北安静地看着他:“出事后那次见面,我妈还要我瞒着你,要我骗你,只说他们出差去了。”
周许吸了吸鼻子:“这怎么可能瞒得住。”
“是瞒不住,”陈津北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陈津北,”周许摸了摸陈津北的脸,终于小心翼翼问出自己早就想要问的:“……干爸干妈,还要多久才能出来?”
这些事都没公开过,周许一直在意、始终记挂,干爸干妈将他当亲儿子养这么多年,他不是什么白眼狼,他当然将干爸干妈真的当自己爸妈。
陈津北看一眼周许,看一眼他脸上的悲戚表情,他随手抽了床头的纸巾,不算温柔地擦了擦周许的脸:“我妈还要半年,我爸……当时判了8年。”
“那、那再上诉呢?干爸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周许呐呐的。
但陈津北像是听明白了他真正想要问的问题,他坐了起来,将给周许擦脸的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周许跟着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他仍将自己的手搁在陈津北膝头,偏着身体朝向陈津北的方向。
陈津北说:“身处在那个环境里,我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
他将头轻轻抵到了身后的墙壁上:“事情发生了,一群人犯的错,为了降低损失,当然只能推一个人出来。”
“所以,那件事里,其实没有主谋,所有人都是沉默的帮凶。”陈津北垂眼看向周许:“你爸也是。”
周许抓扯着陈津北的衣角,他不敢看陈津北的视线,只垂着头低声说:“他不是我爸了……他再也不是我爸了。”
房间里开了冷气,但周许的手心仍浸出汗来,他将陈津北的衣角揉得皱成一团,他很难过,又不敢将难过表现得分明,他像是也背了罪。
“干爸出来的时候,是不是都老了呀……”他问。
陈津北又扯了床头的纸巾,他轻轻皱了眉,去给周许擦眼泪。
“别哭了。”他说。
周许终于敢抬眼看他。
陈津北用食指的指节刮了刮周许哭红的眼角,那是个有些漫不经心的安慰动作,他说:“看我爸在里面的表现吧,我爷爷在其中出了力,说是起码能保证我爸在里头不受苦。”
“你下次去看干爸干妈的时候,带上我吧。”周许抬腿跨坐到了陈津北腰间,他揽着陈津北的肩膀,像是跟他打商量。
陈津北不置可否,只睨着他,说:“等你收收你的泪再说。”
月色安静,或许是连日以来的疲惫终究打败了陈津北。
这晚,他居然要先于周许睡着。
他轻闭着眼,安静躺在病床洁白的枕头上,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周许侧躺在他旁边,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他安静地望着陈津北,望了很久很久。
-
陈津北始终没答应周许想要提前出院的诉求,但或许是情绪真的能影响身体恢复情况,住院的第五天,周许就被医生告知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出院的时候他的右脚已经好透了,但这一次,他却不用再小跑着去追赶陈津北的脚步,陈津北提着所有东西,以一个并不算快的速度走在周许的身侧。
周许探手去接,想帮陈津北分担些东西。
但陈津北将手避了避,只说:“不用。”
他们回了陈津北租的那套房,或者说那间房。
终于能进门去的周许,发现门内场景比他想得要简陋单调得多,香港寸土寸金的物价,陈津北租的是个带卫生间的单间。
房间不到5平,只搁了张床,和一架朴素的衣柜。
周许站在房间中央,都不用特意去看,一眼就能将所有东西纳入眼底。
窗户很小,没有空调,房间更像是个密闭的蒸笼,他刚踏进来,后背已经开始流汗。
这段时间,或者说这一整年,陈津北就是独自蜗居在这里,独自忍受着狭窄、闷热和压抑。
他仰头仔细地看过这间房,又转身去看陈津北,发现陈津北正在收拾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
周许走过去,帮着他一起整理。
“……陈津北,”他拿了件T恤,叫完陈津北的名字,却又没有下一句话。
陈津北将他手上的T恤拿走了,他边叠边问:“不习惯?”
“不是,”周许摸上了陈津北的手腕:“你为什么……没有住学生宿舍?”
衣服拿在手里,陈津北的动作顿了顿。
他曾经也是站在顶峰的天之骄子,现今却要把所有结痂的伤口撕开给周许看,那些伤口是他曾遭受的谩骂、是他被关在监狱里的父母、也是他现在的窘迫和贫瘠。
“我要打工,”陈津北将叠好的衣服放下了:“住学校早晚不方便,而且学生宿舍也并不便宜。”
已经成了现在这样,陈津北已经将自己的骄傲撕得血淋淋,所以没等周许再继续追问,他倒是顺着往下说了。
“那场事故、那些死伤工人的赔偿款,全是我外公和爷爷家出的,爷爷还废了功夫,安顿好我现在上学的事,所以上学的钱,我不可能再要他们拿。”陈津北说:“还有我妈,我妈出来后,我还得照顾我妈。”
陈津北叠好周许最后一条短裤,他终于转身看向周许:“这些钱以后都是要还的,我要还的,你懂吗?”
周许只愣愣点头,他踮脚抱住陈津北的头,努力将陈津北的头按着抱在自己的怀里。
从前总是他枕在陈津北怀里,但现在,他开始想用自己的怀抱去安抚、去支撑陈津北了。
他说:“我懂。”
他说:“陈津北,我要跟你一起。”
他紧紧抱着陈津北:“我也要好好努力,以后认真工作,好好挣钱,我要跟你一起还。”
但陈津北却拒绝了:“不用你,这是我一个人的债。”
不待周许失落,陈津北已经平静地补完了下半句话:“你挣的钱,只用花在我身上。”
陈津北一句话,将周许哄得心怦怦跳着高兴,他翻在陈津北的床上,滚了几圈,心跳仍没能平静下来。
浴室传来水声,陈津北正在里头洗澡。
他稍微加大声音,问陈津北可不可以用他的手机。
他的手机在来香港后就关机了,跟陈津北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想被任何别的人打扰,除非必要情况,他不会打开自己的手机。
陈津北在里面嗯了一声。
周许听到后,立刻探手摸进陈津北搁在床边牛仔裤的裤兜。
好在陈津北的手机没上锁,他很顺利地打开了,然后点进陈津北绑定手机的银行APP,他仔细翻了翻陈津北那张银行卡最近的储存和支出情况,发现陈津北90%的存款,都花在了他住的那五天医院上。
看完消费记录,周许没再翻别的,关了他的手机。
空气里的闷热不减,就算他只是安静躺着,也始终在流汗。
但现在的周许根本注意不到环境的闷热,他抱着陈津北的手机,将汗湿的下巴垫在手机屏幕上,垂着眼,再一次长长久久地安静下来。
陈津北终于推开门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周许蹲坐在床上的安分模样。
他走过来,身上带着些冷水的潮意,他抬手摸了把周许汗湿的短发,问他:“洗澡吗?”
周许慢吞吞哦一声,他将手机还给陈津北,然后沉默地下了床。
陈津北看一眼他的背影,将自己的手机随手搁到了床头。
-
晚饭两个人是随便在楼下吃的。
陈津北不让周许花钱,但周许更不舍得花陈津北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
他对陈津北说自己不太饿,陈津北盯着他看了会,不知道有没有看透他拙劣的演技,但终究,陈津北没说什么。
吃过饭,陈津北又在电脑前忙碌。
房间里搁不下一张书桌,陈津北靠坐在床上,电脑放在膝头,他背抵着墙,轻轻敲着电脑屏幕。
周许蹲坐在他旁边,拿着把纸扇,在给他扇风。
真的很奇怪,他一跟陈津北分开就忍受不了香港潮热的气候,但陈津北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完全关注不到自己的热,他满心满眼,都只在陈津北身上。
周许盯着他的电脑屏幕看了会,突然出声:“陈津北,我来香港找你的时候,先在学校里碰到了你同学,他跟我说,你现在念的是金融和法律的双学位。”
周许放低了声音,说:“我以前,倒是从没想过你会学这个。”
那时的陈津北确实是站在山尖尖上的人,他的人生顺遂无波,家底殷实,对钱权都没有什么欲.望,要做的事,要学的东西,全凭个人喜好。
陈津北仍看着电脑,他淡淡反问周许:“你以为我会学什么?”
周许靠在墙壁上,想了一想:“起码得是跟物理有关的吧,那会我直觉你会一直走学术研究那条路,当什么厉害的研究员,然后是教授,发很多文章,产出很多厉害的成果,成为让人尊敬的学者。”
陈津北转头看向他。
周许也回视他,然后他突然跳下床,打开自己提来香港的行李箱,行李箱被摊开,铺陈在陈津北眼前。
里面放的居然不是周许的衣服,而是书、电脑、和一本相册。
陈津北的目光顿了顿,他再熟悉不过,那些东西,全都是他的,或是曾经的他的。
周许蹲在箱边,仰头看向他:“家里被查封的时候,我把你房间里的东西都带出来了,当时你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拿,所以这次过来,我把你的电脑装上了,我怕你需要。”
陈津北靠坐在床头,沉默地看周许穿着宽大白色的短袖蹲在屋中央,白炽灯的灯光自他头顶泼洒而下,他占据了逼仄房间里最明亮的地方。
周许还拿起两本书,朝陈津北晃了晃:“后来我把你收藏的那些书全都看了一遍,虽然我根本看不懂,但勉强能知道,大部分都是关于天体物理方面的。”
周许问他:“陈津北,这是你本来想要学习的专业吗?”
陈津北盯着周许看了很久,久到房间彻底安静下来,他们听到厕所里一滴水掉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陈津北朝周许招了招手,他说:“你过来。”
周许放下东西,两步跳上床,靠坐到陈津北身边。
陈津北摸了把他微潮的短发,问他:“热不热?”
周许摇头:“一点都不热。”
“怎么剔这么短?”陈津北感受着掌心扎手的痒意,说:“头发。”
“我们总要体训,剔了方便,”但周许又立刻找补:“你不喜欢,我就留长,不剪了。”
陈津北嗯了一声。
他看着周许,手轻轻搭在他后颈,突然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到这个,周许又想起那个暗恋陈津北的女孩,想起那个晚上陪陈津北回家的女孩,寸头完美露出来周许整张脸,近靠在陈津北身边时,他那双巴巴盯着人的眼睛显得存在感格外强,尤其里面还盛满了委屈的情绪。
“我想用你的手机。”他慢吞吞出声。
陈津北探臂拿过来给他。
他看着周许靠在自己身上,在手机网页里搜出来一个博主,又熟练地点进去,往下刷到第6条。
“这是你吧?”周许将手机递给陈津北。
陈津北微垂眼看了看,又快速往下滑了几滑,他着重看了那个博主发布的照片,然后低声说了个名字:“蒋佩珊。”
“是谁?”周许立刻追问。
“我家教的学生,”他看向周许:“你见过。”
跟陈津北对视两秒钟有余,周许终于反应过来:“是那天晚上送你回家的女孩!”
陈津北将几条暴露他个人信息的博客截了图,又将博主的主页id记了下来,他单手拿着手机操作,还淡淡应了周许一声。
手机屏幕的光映照在他脸上,冷调的光将他的表情衬得更漠然。
周许将下巴搭在他肩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问他:“……你要做什么?”
周许的短发扎人脸,陈津北垂眼看了一眼肩头的脑袋,还是没往后躲,他说:“偷拍、跟踪、暴露隐私,我是可以起诉她的。”
“我还以为你要跟她……”话没说完,看见陈津北明显不善的表情,周许顿时住了嘴。
他想起高中某次询问陈津北跟第二名那个女孩的绯闻,陈津北晾了他整整一周,那次的教训在此刻浮上心头,周许紧急叫停自己出口的话,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什么都没有说。”
陈津北看一眼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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