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劲。
明明是想关心玉人,可与千雪浪一说起话来,任逸绝就克制不住自己。
任逸绝松开手倒退两步,硬生生忍住胸中愤懑,只想道:“玉人没听出我的声音来,他没认出我,他也看不见我。”
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站着,突觉得有些伤心,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伤心过了。
任逸绝胸口如堵,顿时提掌打在山壁上,吓得婴灵顿时窜动起来,不知所措地飘在空中,他们还不知什么叫愤怒,什么叫悲伤,只是被巨响惊吓到。
任逸绝见着他们也远离,郁气更浓,连击数掌,几个婴灵怯生生地想过来搂着他,可任逸绝眼下心智混乱,如何敢与他们亲近,便将其喝退,又竭力告知千雪浪详情,才奔逃出去。
说是告知,倒像恐吓。
游萍生是位极儒雅的君子,任逸绝自幼为他教导,生性虽是跳脱,偶尔爱戏弄人一番,但也从未如此失礼过。
任逸绝只觉得心跳不止,他自幼多情,可除去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再没像眼下这般情绪强烈过。
七情六欲似完全脱出管束,彻彻底底地失控了。
第84章 爱欲情火
又过几日,千雪浪渐感好转,他本目不能视,连日来已隐约能看到些许光明,知是毒性正在消退。
那魔者来过数次,千雪浪与他说过两回话,只觉得这人性情古怪至极,几乎算得上喜怒无常,他心中不由想道:“真该叫任逸绝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麻烦人物。”
不过还有一点,叫千雪浪格外奇怪。
这名魔者有时候暴戾非常,有时候却文质彬彬的,千雪浪曾在昏沉之间,听他逗弄过身旁那些婴灵,与他们亲昵说话,模样很是正常,可不过片刻又会勃然大怒,像是完全无法自控。
千雪浪本以为这人只是性情特别尖酸刻薄,不好相处。后来忽然想到,这魔者举止如此怪异,也许是神智有缺,因此清醒时言语条理清晰,犹如常人,发狂时又似濒死野兽。
眼下魔者虽能克制,甚至好心带自己来此疗伤,但他一旦失去神智,难保情况会如何。
要是在平日,千雪浪当然全无畏惧,可眼下他重伤在身,余毒未消,那魔者魔气甚浓,想来是个强敌,更何况还有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在身旁,纵是再如何高傲,也不至于全然看不清形势。
于是千雪浪轻轻抖动着胎池之水,婴灵迷惑不解地凑近他身旁,好奇地伸出小手触碰他的脸颊与身体。
千雪浪挨个抚摸婴灵的小小脸蛋,淡淡道:“下次那人再来时,你们不要再凑过去,知道了吗?”
婴灵不解地嘀嗒叫了两声,凑在他脸颊上撒娇,显然没有理解。
没被摸到脸蛋的婴灵顿时恶狠狠地咬在千雪浪的手指上,千雪浪眼中只是隐约有光而已,还无法完全看清,难免有所遗漏,他不由得皱皱眉头,并不着恼,只是挣脱开来,又去抚摸被自己落下的那几名婴灵,这才将这群孩子安抚成功。
他在此沉睡多时,对这群婴灵已有简单的认知,他们无法长大,当然没有什么趋利避害的念头,更没有善恶之分,甚至也不会掩藏自己的喜憎之心。
与这样一群孩子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如此脆弱、单纯、柔软的生命。
“你说,他们能够听懂吗?”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忽然涌入千雪浪的眼中,他模模糊糊看到身旁坐下一个颇为高大的身影,背挺腰直,似乎微微侧过脸看过来。
常人说坏话叫人抓包,难免心虚,千雪浪却没什么歉疚感,淡淡道:“若不教,他们怎能听懂?”
“呵,你是在教他们吗?”
那黑影忽然凑近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胎池膜与千雪浪对视,千雪浪本就不善察言观色,如今眼中只有光影交错,更是浑然不觉对方的心思。
“只是教导,还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逃开我?”
魔者声音愈发冷厉起来,隐有发怒的痕迹。
千雪浪淡淡道:“有什么区别?你性子如此阴晴不定,前日忍得,昨日忍得,哪怕今日还是忍得,或许这一生都能忍得,也可能有一日忽然忍不得。不是吗?”
那魔者呆了半晌,浑身发起抖来,显然已是气急。
千雪浪自然感谢他救过自己的性命,若只有自己一人,倒也无碍,这身旁这群无忧无虑的婴灵已是魂魄,不过是滞留此间,要是就此魂飞魄散,未免无辜了些。
这些话本不该叫魔者听见,可既然他已经听见,千雪浪也不会否认自己所言。
魔者怒极反笑,声调渐高:“好!好!你说得一点不错!”
随着他的声音,紧随而来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千雪浪只觉得握在自己臂膀上的手沉重如铁,钳制得生痛。
千雪浪目不能视,可触感仍在,脸颊清晰感受到对方传来的热气,似乎还能听见对方皮下涌动的血液与鼓噪的心跳声,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身形远比自己高大,几乎将自己全部覆盖住,不由得一阵不自在。
“提醒有何用?就算我现在就杀了他们,你又能怎样呢?”魔者阴冷冷地说道,“更甚至,哪怕我要对你做些什么,你又能如何呢?”
千雪浪见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忽然升起,知必是那魔者的手掌,想来他是要怒极扇自己一记耳光,哪知那只手却轻轻落在肩上,反倒是唇上一热。
千雪浪本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炙热的舌尖顺着缝隙钻进来,他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情与欲自这一长吻里流淌过来,千雪浪蓦然睁大空洞的眼睛,扬起手来重重地扇了那人一巴掌。
这一下扇得魔者偏过脸,牙齿刮破千雪浪的唇瓣,激起一阵刺麻的疼痛感,千雪浪气得胸膛不住起伏,他出生至今从不曾被人这般冒犯过,几乎想要唤出红鹭,可体内灵力混乱,急躁之下只觉得喉间腥甜翻涌。
那魔者沉默片刻,缓缓道:“直到此刻,你还要坚持你的高傲吗?”
千雪浪怒极攻心,闻言冷笑:“魔者,你是太不合群,才不惜扭曲他人意愿顺从自己吗?”
良久,魔者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之中说不出的萧索伤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慢慢踱步出去。
千雪浪听他远去,终于忍不住,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鲜血染红胎池,四周婴啼顿起,纷纷环绕千雪浪身旁,千雪浪将他们拨开,疲惫至极道:“不要过来,我身上有血。”
随即又想,只怕这口血已是污染胎池,千雪浪脑中混沌一片,骤然昏厥过去。
昏沉之中,千雪浪见着任逸绝向自己慢慢走来。
他神色略带忧愁地凝望着自己,神色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说道:“还是说,对玉人而言,只要杀下去就够了。只因为玉人有此幸运,能高居云端,裁断他人善恶,不染红尘因果。”
千雪浪隐约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正想要与任逸绝说话,却见他十分伤心地离去了,一时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
“任逸绝。”
千雪浪呼唤道,身旁却不见任何人影,好像任逸绝不愿意再听他说话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了想,神色变得有些疲惫。
这时候,师父忽然出现在远方,背对着自己。
“师父!”
千雪浪再度欢喜起来,他走上前去,可怎么也拉不近距离,突然想道:“师父已经死了,只是我梦见他,这是个梦而已。”
他心中骤然冷了下来,师父却慢慢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和天钧缓缓道,“雪浪,你如今卷入红尘之中,可有什么感悟?”
千雪浪想了想,他方才遭人轻薄固然感到难以置信,可仔细想了又想,眼下确实无力反抗。
正如那魔者所言,纵然要对自己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纵然要报仇,纵然要叫对方尝尝这一苦头,也要等到自己恢复为止,虽不知魔者的实力如何,但既能从白玉骷髅手中救下自己,想来绝非泛泛之流。要在魔气弥漫的流烟渚之中决战,全盛时期的自己未必就能轻易取胜,更不必说眼下了。
如今自己与那群婴灵又有什么差别。
千雪浪怔了一怔,觉得似乎明白许多,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他淡淡道:“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和天钧淡淡一笑:“雪浪,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
他很快转身离去,千雪浪就这样静静跟在他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和天钧道:“你不服气是不是?”
千雪浪神色淡淡:“没有。”
“这就是你的孩子脾气。”和天钧顿了顿,侧过脸来瞧他,“你自小就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旁人说什么也好,做什么也罢,与你全无半分关系,所以你才能一心一意地向道,一心一意地走到如今。”
千雪浪没有说话。
和天钧又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蛇。”千雪浪答,“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任逸绝说到小蛇的事,想起来他要是没有运气,被别人擒了去。旁人待他好,那自是再好不过,要是旁人待他不好,他为求生存,也只能屈服。”
“你果然没有闹脾气。”和天钧不知是愉快还是叹息地出了一口长气,他停下了,“你瞧,这就是人世间的因果,你将它斩断了,它却又把你缠上了。你叫这因果缠了又缠,依你的性子本该尽数斩去,偏又起了一点怜心,反遭暗算,你后不后悔?”
千雪浪道:“世事不尽如人意,师父,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和天钧轻笑一声,没叫千雪浪瞧见,又问:“叫人轻薄了也不后悔?”
千雪浪一时窘迫,没接上话。
和天钧不再说话,又开始在这片无尽的虚空里走下去。
这次千雪浪却跟不上了,他唤道:“师父,师父……”
和天钧没有再回头,无论千雪浪如何加快脚步,他都追不上去,只能见着师父在一片白光之中慢慢消去身影。
千雪浪苏醒过来,他仍沉在胎池之中,胎池已将之前吐出的血污排除清理,水仍清澈无比。
他伸手摸了摸,唇上伤口已然痊愈。
那魔者亲吻他时,深深的热情,深深的绝望,还有强烈的爱欲仿佛一股脑地传过来。
千雪浪对于爱欲情火了解得并不深,他突然有些遗憾,没能看见那魔者的面容,要是看见了,就能知道他的神情如何了。
分明这般愤怒,为什么落下来的不是巴掌,而是亲吻?
他是心中爱我?还是心中对我有欲?
千雪浪慢慢地垂下头,觉得有些新奇,在杀死这名魔者之前,也许他还可以多了解一些。
第85章 牵挂惦念
数日来,千雪浪醒来修炼,累了便睡,眼中逐渐清晰起来,耳力也日渐恢复。
与全盛时当然是无法相比,可比之先前盲眼一般要大大好转不少,不但有光,隐隐约约也能看清大致的东西,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地洞之中。
这日醒来,千雪浪发现身旁婴灵少了数名,等了又等,才见着他们自顶上嘻嘻哈哈地飘落下来,重新落入胎池之中蜷缩熟睡,伴随而来的还有魔者。
迷雾漫漫,那魔者自天而降,五官朦朦胧胧得瞧不太分明,只见得一片黑黝黝的轮廓,身周衣物飘荡,倒似烟尘未消,果真十分高大。
“你……你在等我?”
魔者走过来坐在胎池旁边,口吻似乎有些犹豫,又隐含惊喜。
千雪浪轻轻“嗯”了一声。
魔者看了他好一阵,想要伸出手来,仿佛是想摸一摸他的脸蛋,却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被千雪浪瞧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想到什么,魔者略显踌躇地动了动身体,好半晌才强硬道:“我之前那般对你,难道你心里不生气?不愤怒吗?”
千雪浪冷淡道:“有甚么可生气,可愤怒的?”
他性子向来平定漠然,不上心的事犹如过眼云烟,决定好的事则无人能够更改,眼下敌强己弱,妄自吵闹不休,消耗神思,又能有什么意义。
魔者却没这般定力,闻言甚是不快,他压抑片刻,终究沉不住气道:“难道……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难不成旁人也能这样对你?”
千雪浪听得好笑,不禁语带讥讽:“旁人能不能这样对我,与你何干?还是你以为做了这件事,我就此要为你守贞不成。”
魔者顿时一窒,仿佛口舌被叼去,半晌才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千雪浪淡淡道:“你救我一命,我原本很是感激。”
魔者古怪一笑,忍不住接口:“我可瞧不出玉……你有什么感激之情。”他说话间突然打了个磕绊,千雪浪并未听清,也不以为意。
“你瞧不出来,就是没有吗?”千雪浪道,“不过这也不甚重要,正如你当日所说,你纵然想对我做些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由你。你要辱我也好,杀我也罢,甚至要万般折磨我,我如今也不能怎样。如此说来,你救我也没甚么恩情。”
魔者轻轻“啊”了一声,声音之中充满无限悔恨不忍:“我……我并不是……”
随后,他便瞧着千雪浪那双无神的眼睛睁着,打断了自己。
“是不是都不要紧,你并没折磨我,想来不是恨我至极。可你做那般事迫我屈服低头,存心恐吓乃至操控我,总不是我冤枉你?”
千雪浪说话之间,总有一番坦荡自然,好似整件事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倒叫别人羞愧难安。
魔者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早该明白的。”
他站起身来,在地洞之中来回踱步片刻,不知是抒发心头闷气,还是不愿意跟千雪浪继续这番对话下去,千雪浪也静静等待,并没有说什么。
“不,并不是冤枉我。”魔者很快就回来,声音再度变得冷酷,他粗糙的手触碰到了千雪浪的下颚,模糊的视野难以分辨目光之中的深沉,“我确实随心所欲地摆布你,强迫你接受我的想法。仙君,你生来剔透通澈,无法理解凡人的软弱无助,你不怕死,也不怕羞辱,我盼你知道这番无助,才施如此作为,却没想到不是对你的折磨,而是对我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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