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奶奶今儿也来了,在琏二奶奶那边坐着呢,怕是过会子就要往这边来的。”
闻言,惜春不动声色地蹙了一下眉。她把毛笔递给一旁侍立着的小丫鬟,继而一声不吭地坐上椅子,兀自撑着脑袋出了一回神。
看起来竟有些……不太高兴。
屋内太沉寂了,只能听到炭盆燃烧间隙发出的极轻的爆破声。
直到彩屏再次轻轻唤了一声“姑娘”,惜春才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哦”:“去小厨房拿些红豆丸子,天冷,奶奶大约爱吃。”
贾府分荣宁二府。荣国府内住着世人熟知的贾母、凤姐、宝玉、黛玉、宝钗等一干人,惜春亦同大伙儿一块儿住在这边。
然而惜春的根在宁国府。她是宁国府老爷贾敬的小女儿,大爷贾珍的胞妹,只是自小被贾母接到荣国府教养,与姊妹们一同长大罢了。
彩屏口中的“奶奶”正是惜春的亲嫂子,尤氏。
琏二奶奶是凤姐。
至于惜春和尤氏的关系——
毕竟不是一块儿生活的,说矛盾也没啥矛盾,但要说关系好吧……也就那样。
宁府对惜春采取放养态度——一丢到荣府就诸事不管了。她作为宁国府的嫡女,在荣国府过着挺太平的日子,没人找她事,也没什么人能给她气受。
……但也没什么人会主动关心她,问她近来过得好不好,吃穿用度缺不缺,诗文背了几篇,女红做了几样。
惜春像是忽地没了兴致,草草说了几句话,便将淮南月一干人等全都打发走了。
水晶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从又暖又香的屋子里出来,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自顾自嘟囔说:“这一趟毫无所获啊。主线任务是‘帮助惜春完成那副画’,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完成了么?”
有人在旁边道:“估计任务里的‘那副画’不是方才拼的那副。”
“好难。”水晶这么说着,叹了一口气。
“慢慢来吧。”另一个小姑娘安慰他。
大家继续分头行动找线索,一路走来都没碰上什么阻碍。水晶小姑娘人品大爆发,还在某个房间里找着了日记,上面写着“玻璃能杀怪”这一关键线索。
然而淮南月这边却有点焦灼——
大约今早出门没看黄历,青天撞鬼,于是各色各样的支线任务都缠了上来。
当在一小时内碰上第八个支线任务时,淮南月的脸沉得像是倒欠系统八百万。
……她运气差,碰到的任务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奖励没有,惩罚一堆。
譬如她不小心在完成任务时碰歪了一只蜡烛,就被扣走了一块玻璃。
她在这边勤勤恳恳做任务,秦问川却跟在她身后看笑话。
说来奇怪,虽说她们俩走在一块儿,任务却从没找上过秦问川。当再一次听到电子音后,她回头想找某人对眼神,却见秦问川只是歪着脑袋冲她wink了一下,笑道:“看我干啥?你不会暗恋我吧?”
淮南月:……
淮南月面无表情地说:“没听见电子音播报的任务?”
“没呀。”秦问川好整以暇地背着手,悠哉悠哉地说,“你干啥了,拉了NPC这么多仇恨?”
淮南月这才想起来昨晚变成怪物后听到的NPC生存守则,其中有一条——
【筋惕穿着军大衣的玩家,她是不怀好意的】
淮南月很服气。
她木着脸说:“系统让NPC注意穿着军大衣的玩家。”
“不是,这系统还搞区别对待?”秦问川在旁边快乐疯了,“我也想被区别对待,还可以多挣点积分奖励。”
淮南月当即就要脱衣服:“咱俩换换?”
“还是不了。”秦问川抓着手腕转了两圈,“昨晚没咋休息好,我现在浑身疼呢,任务得交给你了。”
淮南月:……好赖话都让你给讲了呗。
俩人边走边说,没注意到角落里某道阴沉而若有所思的视线。
树鹰已经无所事事地转了一个小时了。他愤愤地想:凭什么呢?
这个女玩家的运气似乎一直很好。
先是昨晚能在十点前拿到玻璃罩,而后变成怪物了还能变回来。现在还能撞上那么多的支线任务。
不像自己,昨晚好不容易把玻璃罩顺走了,结果被另一个女的发现而打回原形。今早又没碰上多少支线任务,积分到现在为止只有可怜的三十。
凭什么呢?就因为那女玩家方才话里所说的,她穿了军大衣,所以NPC会照顾她么?
那假如自己也穿上军大衣……
自己确实恰好有这么一件。
树鹰眸光一闪,走到另一个无人的角落,把军大衣换上了身。
-
淮南月再一次看见树鹰的时候,他正在被NPC狂追。
面色狰狞,气喘如牛。
树鹰已经快不行了。这是他一小时内触发的第三场追逐战。
他这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那叫“南风”的女玩家可能并不是运气好——
这样的任务强度,是真的会死人的。
而现在,他就快死了。
任务失败的惩罚是——变成怪物。
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了在一旁不动声色站着的淮南月。
她静静地抱着胳膊站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树鹰先是燃起一阵“因为你的错误情报我才落得如此下场”的恼怒,而后又恍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脱困的唯一机会。
他可以向她求救。她很厉害,厉害的人总该承担得多一点。
她或许可以帮助自己。
毕竟……大佬总是不计前嫌、懒得跟人计较的。况且她似乎没有报复自己的意思,而她今早给另一个哮喘突发的小姑娘递药的样子又足以称得上是个好人。
她会帮自己的。
只要自己看起来更可怜一点。
树鹰打定主意,忽然朝着淮南月跑过来,边跑边用那副破锣嗓声泪俱下地嘶吼着“对不起”:
“南风,我昨晚鬼迷心窍了,我对不起你。我不能死,我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要养,他也跟我进了这个世界。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淮南月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姿势未变,连眼睛也没眨。
树鹰的眼神逐渐暗淡了下去。半分钟后,他眼里的光彻底熄了。
凭什么呢?他出离愤怒了。
她凭什么不帮我?
她那么厉害,帮自己不是顺手的事么?她都能从怪物堆里爬回来了,厉害的人就应该多承担一些,她凭什么例外?!
现在只能靠自己了。
等自己完成这个任务,就要把这晦气的军大衣脱下来,然后和南风了结一下恩怨。
教她做人。
人不能太傲。
然而这最终只能是树鹰美好的幻想了。
树鹰在追逐战的最后半分钟被NPC抓住,【任务失败,您即将变成怪物】的电子音随之响起。眼前白光一闪,他晕了过去。
在彻底昏迷之前,他模模糊糊地想:天道好轮回啊。
不过南风都能从怪物变回来,自己也能的吧。
-
秦问川站在淮南月身边,摇摇头说:“便宜他了。”
“嗯?”
“没能物尽其用,就让他这么没了。”秦问川看起来有点头疼,“再说,万一今晚碰上变成怪物的他,他那么小肚鸡肠,肯定不会放过咱俩。”
“你还怕他?”淮南月抱着胳膊看她。
“不是怕。”秦问川笑道,“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我说,干脆争取在晚上之前解决副本,完成这个主线任务好了。”
然而线索实在少得可怜。
她们还是等到了晚上。
天黑得不见一点月光,天上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淮南月的脸被冻得很麻,插兜站在厢房前,接过了秦问川递过来的滑冰鞋。
俩人才往庭院内滑了一点,就听见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电子音——
【触发支线任务:十五分钟的怪物追逐战】
【任务完成奖励:两块玻璃】
【任务失败惩罚:变成怪物】
【任务积分:总计五百,按贡献值分配】
秦问川拨了一下头发,慢条斯理地说:“你这任务有点没新意啊,怎么全都长这样?”
系统还真被问得卡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三秒后,补了一句屁话——
【玩家不得质疑系统权威】
淮南月:……
好神经。
第19章 副本二完
追逐战在风声与怪物的嘶吼声中一触即发,那些高大而坑坑洼洼的影子一股脑朝两人涌过来,数量比昨晚还要多上许多。
滑冰鞋的冰刀再一次险些在冰面上擦出火星。
那些怪物不太讲理,特别是在看见淮南月穿着的军大衣后,跟杀红了眼似的,速度比上回还要快上不少。
令淮南月觉得自己在逃荒。
她滑着滑着,隔空和秦问川对上眼神,便见那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自己身上的衣服。
意思是:要不要换一件。
淮南月摇摇头。
如今怪物的疯狂程度自己还算撑得住,况且……
她这边吸引大部分火力后,秦问川那边便可以集中精力找线索了。
此外,还有某个隐隐的猜测……
淮南月看着某个对自己并不热情,而是叉腰站在一边的怪物,心内有些犯嘀咕。
这个姿势,怎么和惜春那么像?
-
秦问川身后只跟了两三只怪物,就显得悠闲了很多。
她背着手满院遛弯,溜到一半还把怀里的蜡烛掏出来晃了两下,口里说:“你们再往上凑,我就大开杀戒了。昨晚就是我杀的你们,十杀,战绩可查。”
怪物:……
秦问川一边滑,一边注意淮南月那边的动静。
然后她就看见,这姑娘频频往某个方向看。
视线的落点处正站着某只怪物。
那怪物有点奇怪。
它不像其他大部分怪物那样热切地追着她们跑,也不像某些摸鱼的怪物那样左跑跑右跑跑地做做样子。
它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一切纷扰都与它无关,它从始至终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冷静又冷漠。
它比其他怪物都高,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放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大片而坚硬的东西。
会令人想起某个偏爱叉腰站着的、又很喜欢玻璃的小姑娘。
倒计时十秒。
淮南月拐了个弯,倏然溜着一串尾巴朝着那怪物那边滑去,同时给秦问川递了一个眼神。
秦问川眸光一凝,蓦地开始加速,与淮南月汇合,两人并肩滑行。
倒计时一秒。
淮南月滑到了那只怪物面前,唇瓣开合,叫出了那两个字——
“惜春。”
尾音落下,电子音响起——
【恭喜您,支线任务完成,奖励您两块玻璃】
【积分+250,您的积分总计:700】
电子音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淮南月听见它继续说——
【主线任务开启】
惜春转过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雪下得更大了,五米开外人畜不分。
她们就这么缄默无言地对峙着,直到又一片雪花落到了淮南月的领口,又被体温慢慢捂化,惜春才轻轻出了声。
“怎么认出我的?”她问。
淮南月眨了一下眼。
她道:“你很干净。”
“嗯?”
“就是说呢。”秦问川笑着接话,“别的怪物NPC都汲汲营营地追着我们跑——当然我不是说它们坏话,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有时候它们未免显得太热络了。”
“而你。”她顿了顿,继续道,“你从始至终都站在这儿,没沾上一点纷杂的情绪。很干净。”
“很干净?”惜春重复了一声。
“嗯。”淮南月道。
“可是我现在……”惜春抿了一下唇,“我现在很丑。”
“……”
淮南月看着那属于怪物的坑坑洼洼的表皮,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安慰她说好看。
她于是道:“那你变回来。”
“可是我变不回来。”惜春脆生生道。
“为什么呢?”
“她们都说我孤僻廉介。说我不合群。说我心狠。说我怪。”
“是么?”
“嗯。”
变成怪物的惜春很高大。高大得让人忘了她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
淮南月昂头看她,须臾,摇摇头:“你不怪。”
“你不用安慰我的。”惜春笑了一下,“怪一点也挺好。我不想合群。我不想沾上那些麻烦事。”
“不是安慰你。”淮南月说,“你能规规矩矩长大,长成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是啊……很不容易了。惜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有个在道观里修仙而常年不着家的爹,有个早逝的娘,有个没说过几句话的、贪婪下流的哥哥,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嬉皮笑脸不学无术的侄子。
她是什么时候被贾母从宁国府抱到荣国府的,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来的那天见着了许多姐妹。那个时候元春姐姐还没进宫,迎春姐姐笑得很温柔,探春姐姐爽朗地对她说“把这儿当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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