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光霁开始有些迟疑了。他深色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映照那些事无巨细的引导,一时并不挪移,似有惊诧流转,随机被外头粘液的脚步声按下,直至再度安静下来,才能够静下心来仔细阅览。
【最终任务:摧毁粘液聚居区。】
并不意外的任务。想要达成进化,就必须要先让粘液们经历紫水的威胁。
紫水是人工提取的产物,粘液们自然不会主动去接触它们,因而只能由他们的“敌人”去完成。
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形式。
……
传送终止时,秦光霁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寒的地道里,穿着完全无法抵御寒冷的衣服,身上除却一个巨大的背包外空无一物。
灾难发生后的第五个月,全球沦陷。人类的种族规模急剧缩减,幸存者们被迫躲入暗处,将城市拱手相让。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防御,因为那些曾给人类带来无限的安全感、也曾大规模用于自相残杀的造物,早已湮没在如今的时代洪流中。
当人类的自卫筹码一点点消失,当人类的生存空间一点点被蚕食,当人类不再是世界的主宰,一切的反抗都变得万般艰难。
于是,只能逐步走向原始——
极端环境下,在种族存亡的危难关头,个体生命的价值微不足道。
或是自告奋勇,或是被逼无奈,总而言之,一支敢死队组建了起来。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紫水摧毁更多的粘液。
为此,哪怕付出生命。
……
以上这些,都写在任务面板的小字里。方方块块的文字代替了之前几次自动涌入的记忆,将当下的世界展露在玩家面前。
像是某些副本开头的背景介绍,简洁明了地将这走到末路的世界剖开在初入副本的玩家面前,让他们第一时间了解自己的任务,明白自己的立场。
可当对象变成了完整经历了灾难全程的秦光霁几人,一切却都变得戏谑而富有深意了。
因为这片白色小字的每一个字符,都流淌着属于他们的痕迹。
灾难伊始,他们目睹了粘液最初的蔓延。
十天,他们见证了安全区的林立。
两个月,他们释放了人形粘液,亲手开启了粘液统治世界的进程。
而现在,当时间挪移至五个月,他们又一次加入进来,仍旧作为越来越微弱的人类一方,在必将到来的命运面前无谓挣扎。
人类或许还心存侥幸,但在两个世界间游走的五位玩家心知肚明:人类根本无法撼动粘液进化的脚步。
于是这任务,这背景,这事无巨细甚至连步骤和地图都标得明明白白、比新手关卡更加悉心的提示与叮嘱,便显得格外割裂了。
尤其是任务框最底下的灰色小字:
【此任务为副本主线,玩家必须完成。】
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
因为五位玩家都清楚: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们见证了粘液的未来,知晓了它们的二次进化,也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任务。
“啧。”哪怕是最不愿意动脑的温星河也看出了这其中的意思,“是个明晃晃的要挟嘛。”
副本并未言明任务失败会有怎样的惩罚,可“主线”二字已无声地彰显了这个任务的地位。
“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温星火的声音淡淡的。
这一次,不再是暗地里的推动了。像是终于想起还有副本这么个有用的工具,这世界背后的推手不容置喙地为玩家们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从表面上看,这便构成了一个死循环:去了,就会引发进化,无法完成摧毁粘液的任务;不去,就会违背未来,让世界卡在这个尴尬的阶段,也让玩家无法脱身。
但,真的是这样吗?
“不管副本把我们当做工具还是棋子,至少在任务进行时,我们与副本的利益是一致的。”地道里的照明忽然熄灭了,越关山擦亮一根火柴,烛火之下,眼神深邃如夜。
副本与玩家是一种互利共赢的关系。【粘液实验室】副本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可只要它仍旧在系统的副本库中,它就一定还保持着这一原则。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
“副本不会发布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火柴的余光重新点亮了悬挂在地道尽头的小灯,秦光霁的脸就凑在那灯下,幽暗不定,“所以在这任务的背后,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
火光忽地一晃,秦光霁的话也随之一转:“副本从来没说过——我们的立场一定是人类。”
是啊,既然进化的趋势是粘液,那么玩家们又何必拘泥于人类的身份呢?
接着推论,既然已不是人类,那么又何必要完成由人类一方发布的任务呢?
如此一来,这所谓必须完成的“主线”任务也便不攻自破了。
噼啪一声,一点火星从灯中蹦出,飘落在泥泞的地上,很快熄灭。
“但是,副本也从未说过——转化之后的我们一定还拥有玩家的身份。”温星火往中间站了一步,半边面孔曝露在灯下,显得另半边脸更加晦涩。
“还记得裴文轩和毕正豪吗?”温星火的目光轻轻扫过四位队友,声音低了些。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后再听到这两个名字,秦光霁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了。
但他很清楚温星火为什么要提及那两人。
早在粘液潮冲入Q大的时候,秦光霁就曾询问过客服:“他们死了吗?”
而客服是这样回答的:“该副本有死亡通报功能。”
而一直以来,秦光霁都没有听到过任何有关两人死讯的通报。
这或许说明了一件事:在这个副本看来,转化并不算是一种死亡,他们仍旧作为粘液活着,只是改换了躯壳罢了。
可是,当世界转换到来时,新的问题诞生了:那两人并没有随他们一起重返微观世界。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他们当时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产生自己是玩家的认知,还是他们的转化已经被系统彻底宣告死刑?
秦光霁期望会是前者,但随着粘液的进化程度越来越高,那不被认可的后者的阴影却在玩家们的担忧中越来越浓重了。
秦光霁深深叹了口气,既是在叹那再也未见的两位玩家,也是在叹自己模糊不清的将来。
“总之,走吧。”他说道。
下水道井盖被推开的那一瞬,光明洒落。
阳光仍旧如五个月前那般温暖,只是照耀着的大地早已改换了主人。
第143章 粘液实验室(23)
任务的难度不小。
玩家们需要离开地道,从外围的废墟悄悄潜入粘液们的聚居区,要在其中寻找到几个隐蔽但又适合观察的地点,并且想到一个能够将携带的紫水尽可能泼洒出去、接触到更多的粘液的办法。
而且期间,绝不能被发现。因为粘液间的沟通远比他们逃离的速度要快,一旦被发现,必将面临被团团包围的困境。
隐身失效的情况下,玩家们第一次在这个副本内感受到了A级的压迫感。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困难而已。
——其实从始至终,秦光霁都不觉得这个副本有太大的难度。
听着有些像是自夸,但也是发自内心的话。
因为这些任务并不存在多样性。所有的结局都已经被约定好了,玩家们没有太多发挥空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骗局与曲折,只有成功、或是死亡两条路。
哪怕到了现在,也是如此。
但又与先前有了许多不同。
最大的区别在于——这一次,这种支使被明晃晃地摆了出来。
秦光霁仍未明白为什么副本会在最后时刻发布这一个风格与先前格格不入的任务,因为哪怕它不提供这些详细的解说,秦光霁相信以己方的能力也完全能够顺利完成最后的任务。那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不过,谁也不会抵触主动提供的便利。
秦光霁点击任务面板自带的简易地形图,双指放大,仔细辨认那些或细或扁、或长或圆的图标。
外头早已是废墟一片,商城里的地图完全无法展现内部的曲折,想要凭借面前用各类儿童画一样的符号层层叠加起来的地图找到一条清晰的路线也是不大可能的,玩家们只能尽力分析利害,找到一条相对可靠的路线。
“这边应该是大门。”路云晓指着地图南边的半弧形缺口道。
“这边还有个口子……”温星河眯起眼睛,伸长手臂在地图上勾画了一笔,“好像能绕到聚集区的北面。”
越关山顺着温星河指认的方向一路连线,指尖停留在某处格外大的阴影前,点了两下:“但这里是悬崖,想要爬上去或许有些难。”
“而且……”她略微往左偏移,虚虚地圈住一片相对空旷的地方,“周围没有任何遮挡,很容易被它们发现。”
“未必。”秦光霁将【活点地图】拉到群聊状态里,手指在南北之间正在移动的绿点上来回划动,“外围的粘液去往那里的频率很低,是最适合突破的地点。”
“而且整个聚集区呈现北高南低的趋势,那里是全城最高点,”温星火叠加了一张等高线图,“如果将紫水扩散装置放置在那儿,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扩散开来。”
“很好。”秦光霁打了个响指,“那就走吧。”
……
处处都是寂静的。
废墟安然地塌了满地。木板、水泥、玻璃、塑料、铜铁……它们曾组成一桩桩或简朴或精美的房屋,但如今,它们都散落了下来,零碎地躺着,随人类的文明一起凋零了。
嘎吱,嘎吱……
粘液踏过废墟,在旷野般荒凉的空间里留下一串悠长的回音,被各类板材吸收、回荡,尾部的颤音恐怖得使人心脏一紧。
一支粘液的队伍过后,一个瘦弱的身影借着它们扬起的薄尘闪过,从木材偏多的废墟转入另一片更加明亮的废墟。
紧接着,便是四道接连的影子,轻如燕般略过,轻到极致的脚步声被完美掩盖在粘液们渐趋远去的行走声音中。
而就在五人走过的两秒之后,另一队粘液转过来时,行走带来的薄薄灰尘也恰好在阳光下归于沉默了。
【活点地图】上,两团绿色汇合成了一团更大的绿色,拥挤着向南面的大门走去。
外围的防御并不严密,粘液们瞻前不顾后,走过一趟之后鲜少回头,只要严格依照路线行走,躲过它们不算太困难。
最大的难度在于如何无声地穿过废墟。
……
地上满是彩色玻璃碎片,阳光从倾斜的缝隙里钻进来,打在那些明艳的颜色上,让整片废墟都变得流光溢彩。
本是旖旎的景色,但放在如今,放在这片灰扑扑的废墟里,却是无比讽刺。
更讽刺的,是这个聚居区本身。
高楼矮舍坍塌殆尽,不论是从高空俯瞰的地形图还是标注完备的线型图都无法完整地展示出此地的面貌。
但就在离开那条逼仄的地道,穿过砖木的废墟,望见这些鲜艳的玻璃,以及那压在玻璃之下,在风吹日晒间变得陈旧了的彩色纸碎时,秦光霁忽地愣住了。
玻璃锐利的一角将阳光反射到他的眼中,仿佛一阵刺眼的光划过脑海,搅动起尘封的记忆。
他凝望着这片废墟,倏尔回头,将目光投落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小径——即便已成废墟,即便已被厚重的灰尘烟霾,仍有斑驳的油彩从下方展露。
秦光霁抬手打开了系统商城,选择了一个带历史回顾功能的制图道具,连被系统敲诈一笔额外收费也不甚在意,径直将自己的一段回忆绘成简单的地形图,与那张副本提供的地图叠加在了一起。
五座食堂、两座礼堂、三个宿舍区、二十几幢教学楼……
秦光霁猛吸了一口气,寒凉的空气冲入气管,干涩异常,使得声音喑哑:“这里……是Q大。”
秦光霁的声音刚落,便有一声风声从废墟的缝隙里钻出,尖锐的尾音像是在叹命运。
兜兜转转,最后居然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个世界的故事,起源于这座校园,而最后,也将会终结在这里。
一种巧妙的循环与宿命。
那位Q大学生“秦光霁”的记忆早已在世界的轮转中被淡忘,但几人仍能循着片段的回忆想起自己身处何方。
那些砖木结构的废墟是Q大拥有百年历史的教学楼,那些现代材料偏多则是后来建造的几幢实验楼,那些混着许多玻璃和瓷砖的便是几个宿舍区。
地图上南边的缺口是学校的大门,北面的高地就是与B大一河之隔的体育场看台。
而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就是他初入世界时所处的那栋宿舍楼的门厅。
秦光霁不由地想起了一切发生之前,他走过这里时见到的一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大片的玻璃花窗、宿管阿姨的红木柜台、张贴在布告栏里的社团招新广告、文化周免费放送的电影列单……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想不起面孔的人。
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五个月的天翻地覆,城市已成须臾,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活到现在。
秦光霁闭上眼,漆黑的眼前幻灯片般闪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不免唏嘘。
不论这场灾难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最受其害的始终是那永远不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芸芸众生。
“该走了。”越关山的轻声提醒唤回了秦光霁的神智。
他睁开眼睛,阳光不知何时被乌云覆盖,从拥有百年历史的尖顶上坠落的七彩玻璃的光泽也变得黯淡下来。
【活点地图】上,下一群粘液即将拐过后方的废墟群。
该走了。
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呢。
……
他们被困住了。
废墟的结构错综复杂,粘液们毫无章法的捡拾更是增添了麻烦。
就在几人即将离开食堂废墟时,某根脆弱的横梁彻底断裂,坍塌的土石彻底掩埋了几人来时的路,堵住了所有的缝隙,将他们彻底困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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