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风中等待的时刻里,秦光霁甚至曾有一刻希望它断然拒绝自己的提议,因为那至少证明它的傲慢是宁折不弯的。
可它“妥协”了,它也做到了。
它的傲慢,被隐藏在这“妥协”之下,是要用隐蔽的手段,践行自己对人类的蔑视。
于是,也就是在秦光霁发现自己的任务面板上只有【活下去】三个大字,却没有与紫水相关的只言片语的时刻,终场的帷幕终于被拉开了。
第一层,秦光霁用粘液聚居区的覆灭和粘液样本的减少威胁造物者,逼迫其应允保持他的玩家身份。
第二层,造物者隐藏紫水的进化,企图让玩家误入歧途,无法完成最终任务。
这是一场层层交叠的博弈,而现在,一切也该走到最后一层了。
这场终幕,将会由另一支笔书写。
……
秦光霁走入聚居区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粘液们甚至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边混入了一个心怀不轨的家伙。
它们仍旧在劳作着,就好像千万年前的人类,正走在朝气蓬勃的路上。
但它们与人类有着根本的不同——人类的时代里,世界混沌无主,他们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依靠自己的智慧。
但粘液们的脚下,却是数不清的人类残骸。
它们的确象征着进化的方向,但无辜的人类们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些无妄的灾祸?
甚至,在三千年后,早已灭绝的人类也要被无知的粘液们又一次创造出来,只为了让他们再次经历自己种族的终结。
这出并不高明的戏剧,从粘液第一次出现开始,到粘液占领世界结束,历时五个月,经历五次世界转换,死亡人数无法估量,摧毁城市不可胜数。
人类的末路不可阻挡,粘液的崛起就在当下,不论如何挣扎,都只有这一种结局。
他们本该顺应自然,本该遵从造物者早已写下的剧本,只要完成最后一次进化,帷幕便会彻底落下,世界也会因此终结。
但秦光霁没有。
在终幕的开头,他仍旧混迹在粘液群里,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粘液一样,跟随着它们的动作,时而制造,时而搜寻。
直至天空中的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山头,他也并未停下。
在任何导演看来,这都是一段极其冗余的剧情。
可对于这故事的另一位执笔者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开头。
……
第二日,阳光依旧蒙昧。
躺满人形粘液的窝棚里,一场异变悄然开启。
第151章 粘液实验室(31)
在诞生之初,每一位角色便都被规定好了一生。
“秦光霁”也并不例外。
他是Q大的研究生,是安全区的研究员,也是第一个主动进化的粘液,是最终进化的推进者。
在那支看不见的笔下,在那位造物者的手中,他注定要沿着这条路走到世界终结,不论其中有多少挣扎与抗争,都无法抵挡那远高于他的世界的规则。
他被只属于他的故事线牢牢束缚着,如同一个提线木偶,无法挣脱。
但哪怕是傀儡,也会升起属于自己的意识。
遑论玩家。
……
进程出乎意料得顺利。
粘液拥有远强于普通人类的机能,但它们并非万能,它们也有疏忽的时候,它们也需要休息。
而那些不被它们关注的休憩时间,就是秦光霁下手的最好时机。
粘液们对紫水拥有一定的抵抗力,因为他们的进化诞生于紫水的刺激。
那么,如果往它们身上注入更多一些的紫水,又会发生什么呢?
那会是导致紫水质变的原因吗?
秦光霁开始了尝试。
……
太阳西斜时,秦光霁仍在外围的废墟穿梭。
他手持可用的材料,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与许多粘液擦肩而过,一趟趟地把东西往聚居区里搬运。
粘液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恰恰相反,它们似乎非常欣赏秦光霁的举动,甚至开始有意识地贴近他。
秦光霁对此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任由粘液们跟随着自己。
等到太阳彻底落下时,他的身后已是一支相当规模的队伍了。
他的实验也正是在这时开启的。
这个聚居区的入口比上一个宽阔得多,半边倒塌的石料已经被搬运一空,当完全可以容纳一众粘液一起迎着幽暗的夜光回到聚居区时。
直至此刻,风平浪静。
秦光霁偶尔看天,见乌云密布,天色幽暗。那位造物者目睹着秦光霁的一举一动,可它并未做出一点干预。
就连一道雷光也未曾降下。
站在对方的立场上,秦光霁不由觉得有些心酸:自己的造物脱离了掌控,违背了预定的走向,自顾自地把剧情拉偏了,放在任何一位作者身上,这都是件会使人焦头烂额到崩溃的事情。
可放在人类与玩家的立场上,这是它咎由自取的结果。
秦光霁如此宽慰自己。
也是为了在心中补足自己接下去所做的一切的正当理由。
这是一场独角戏。
但它并非一场纯粹的独角戏。
因为从下一刻起,世界的中心将重新回到粘液们身上。
粘液的身躯没有痛感,一切的外力对它们来说都是不痛不痒。
粘液们顺次回到聚居区,但哪怕是在最后一只粘液走过入口之后,它们也没有低下过一次头,看清地上那些如星光点点般的尖细小刺。
那是一排排中空的针头。
针头之内,是一滴滴用绿色样本稀释过的紫水。
当粘液的大脚踩上针头时,半透明的皮肤会自动将其包裹,并在同时,将紫水吸收进体内。
起初,粘液们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它们照旧活动,照旧休憩,那一点点稀释的紫水并不能破坏它们体内的防御系统。
于是,秦光霁开始加大剂量。
放在几个小时前,秦光霁打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一个游戏副本里用上分组实验和控制变量法这些让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但好在,相比起那些永远长不大的黄瓜、永远活不了的细菌、一用药就死的幼苗、一刮风就倒的爬藤,新生不久的粘液们可比实验室里那些能气死人的娇贵样本要可靠得多。
午夜,第一批异变者诞生了。
它们的四肢开始隆起一个个硬块,它们的皮肤开始出现点点瘢痕,进而连接成大片的紫色,从各处浮现,迅速蔓延到全身。
夜晚静谧无光,粘液们安然地睡着,可是在那些躺倒的粘液们中间,数个鼓包几乎在一瞬间隆起,伴随着细微的挤压声与撕裂声,仿佛是一个个实在装不下了的布口袋在那一刹那彻底胀破。
此夜无光,借助夜视道具,秦光霁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它们个个都拥有比普通粘液壮硕数倍的身躯,就连最强壮的人类也无法拥有那样夸张的肌肉;它们的肤色已从先前的绿色变成了深深的紫色,浓郁得仿佛掉进了酱紫色的染缸里一般。
那些粘液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仍旧紧闭着眼睛,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体究竟变成了如何一幅可怖的模样。
它们的身躯仍在扩大。
一点、一点、一点地鼓起,像是吹起了一个个沉在地上的气球,也像是一颗颗愈见成熟的紫葡萄。
胀大,仿佛无止境的胀大。
皮肤寸寸鼓胀,裂痕爬满全身,紫色的粘液,不,或许该称它们为:紫色的怪物。
直至他们的肚子顶住了由预制板和木地板搭建而成的简易天花板,脆弱的木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膨胀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而此时,它们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
可奇怪的是,这样恐怖的场景没有引发任何恐慌,甚至,没有一只粘液发现这就发生在它们身边的恐怖场景。
因为这一切的创造者不允许它们提前看见。
秦光霁早已离开了那个岌岌可危的休息区。
他站在聚居区的高墙之外,与同伴们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
内里的一切都通过隐蔽的微型摄像头记录在他们的眼中。他们让粘液们身沾无色的睡眠粉末,他们将发生异变的粘液隔离到另一个空间,他们隔绝一切可能会引发意外的声音与气味,他们要确保一切悄然无声,所有的冲突都不能在天亮之前提前爆发。
他们看似远离,但其实那其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掺杂着他们的操纵与选择。
终于,在第六只粘液异变成庞大的怪物时——天亮了。
粘液们的生物钟超乎寻常得准确,刚过七点,它们便会陆续清醒,而对于十一月底的北方城市来说,这恰好意味着太阳的升起。
秦光霁仰望厚厚的云层,看见有几缕光芒艰难穿透乌云,落入暗沉的大地。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只轻声说了一句:“我走了。”
……
啪!
啪!
比太阳更早出现的,是破裂声。
像是无数个气球在同一时刻炸裂,却因内里的充实而不似寻常那般清脆。
其实这爆破早该发生,是玩家们人为地将扼制了它们的生长。
而现在,紫色怪物们终于在屏障卸下的那一刻炸成了无数碎片,它们的身躯之内,被那层脆弱的皮肤包裹着的,是比浆糊更加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体因爆破的冲击溅落四方,甚至在近处径直将那些普通的粘液吞没。
这是一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覆灭,接触到那些紫色液体的粘液们并非第一时刻死亡,而是要经历一段漫长的痛苦。
劫难迅速席卷整个聚居区,每一只粘液都无法逃脱。它们拼命地甩脱身上沾染的紫色液体,可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终于失败了。
秦光霁站在一切之外,亲眼目睹着这一场由他亲手主导的灾难。
他的脸上并无半分改变,只是默然地看着粘液们在地上扭动滚爬,看着它们的身上隆起一个个紫色的包块,看着它们的四肢渐渐被紫色覆盖,随后如同夏日里曝晒下的蜡烛一样,一滴滴地垂落,一点点地融化,最终,成为了又一滩粘稠的紫色液体,丧失了全部的生命力。
缓慢流淌的紫色覆盖在各处,繁荣的聚居区就在几分钟之内成为了新的炼狱。
秦光霁抬起脚步,却并非要离开,而是沉着地向中心迈进。
他不时闪身,躲过一个或多个痛苦地挣扎着的粘液,它们大多在与他擦身的下一刻轰然倒下,最好的也不过多走了短短两米,双腿便彻底软化,永远地丧失如人类一样直立行走的能力。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到来之前,它们回归了自己最初诞生时的模样,它们融化的四肢重新聚合在一起,成为一块块人类刻板印象里最为标准的粘液形态。
越是向里,那股难以言说的气味便越是明显。它不是粘液的气味,也不是紫水的气味。如果非要找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大概,是痛苦的气味。
直到亲眼见证了粘液们的惨状的时刻,秦光霁才终于参透了为什么紫水也要进化。
寻常的紫水仍然具备杀伤力,但是进化的紫水还拥有一个其余任何道具都无法比拟的特点——
它会带来无法挽救的绝望。
就像曾经在微观世界里看见的那样,这些生于紫水的怪物会从内部一点点瓦解粘液的结构,而一旦让其入侵,哪怕当下依旧存活,也再也无法挽回自己的性命。
它的威慑不仅在外,更在内心。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终幕,这才是粘液们将要跨过的最后一道坎坷。
秦光霁已经来到了这片聚居区的最低点,正有无数粘稠紫水向他涌来,它们将会在几秒或几十秒后抵达这里,并不断汇聚,直到形成一个紫色的湖泊,而到了那时,秦光霁也会被彻底淹没。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听见粘腻的流淌声在反复回荡,也听见还未完全死去的粘液们在各个角落里祈望绝不可能的生还。
他听见了绝望。
死亡本身并不可怕,那不过是一个意识的终结。
真正令人恐惧的,是与死亡相伴的无边痛苦,也是明知自己无路可逃却仍要在死亡的怀抱里挣扎、哀求,甚至是摇尾乞怜的可笑。
而现在,这种绝望正在向秦光霁逼近。
他的心跳从未如此快过,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浑身的血液汩汩流淌,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皮肤上沁出滴滴冷汗。虽然他心知肚明:如今身为粘液的他本不该拥有这些感官。
第一滴紫水抵达了。
只眨眼的时间,便已将秦光霁团团包围。
他站在紫水之间,痛苦与绝望同时爬上他的脊梁。
死亡的双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身躯,开始融化了。
第152章 粘液实验室(完)
这出漫长的戏剧,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以一种并不循规蹈矩,却又毫不出乎意料的方式。
全身被紫水淹没,内心的绝望与身体的痛苦一起爬满全身。
秦光霁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两股力量的争斗,是粘液节节败退,是紫水逐步侵袭,是四肢融化,是躯壳瘫软。
秦光霁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痛苦,它带着撕裂,含着灼烧,更是刺痛,是压痛,是一切可以被用来形容痛苦的词汇的集合。
它是绝望。
清醒的绝望。
从始至终,秦光霁都无比清醒。
他睁着眼,亲眼目睹着自己的变化。
耳畔的蠕动声渐渐消失了,大约是最后一只粘液也消失在了紫水的湖泊里。
而这声音的断绝,带来了一个讯号。
有淋漓的液体从手臂上滴落,滴滴答答地掉在紫水之中,仿佛燃烧过半的烛台。
但他没有放弃,在铺天盖地的绝望中,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他冲破融化带来的种种无力,他抬起了手臂——
一道银光倏忽闪过,一道绿光接踵而至。
在粘液出现的第五个月里,绿色,终于找回了它原本的寓意——
生机。
……
痛苦太过刻骨铭心,与之相比,之后的重生都不再耀眼。
在秦光霁仍旧记得的只言片语里,起初,是身上的粘液不再滴落,而后,是四肢重新塑形,最后,是紫色瘢痕完全褪去,一切重归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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