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光霁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会让他迷失自己的方向。从进入游戏开始,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回到自己生长的世界。
但,这种情感上的分离并不意味着要摒弃所有和副本相关的记忆。恰恰相反,那些经历是最好的经验,是一本正在逐渐积累的题集,使他在遭遇许多复杂的状况时能够从中发现相似之处,并最终寻找到出路。
而现在,正是经历重现的时刻。
在【粘液实验室】副本里,他们是被创世主选中的演员,他们的到来就是为了推动那场盛大的进化。正因为是剧本,所以有导演、有编剧,更有无时无刻的记录和掌控。
此外,因为副本本身就是一个被写在纸面上的剧本,所以玩家们所见的一切,看似是一个完整的立体世界,实则只是一个为了完成故事而搭建的平面,每一个存在于那个世界的人物都带着既定的生命轨迹,都是被牵丝线牢牢操控着,走向自己的结局。
这两点同样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到映衬——窥探感自然不必再多言,世界的设计感则比粘液的世界更加清晰。
最为明显的设计在于人们的长相,任何一个自然形成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摒弃丑陋之人。而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不说各个貌美,也是平均的面容端正。
此外,他们的生活也充满了不自然感。
E区、U区、S区,人们生活在不同的社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U区人捕猎种地,E区人经营店铺,U区人在工厂打工,但他们都是同样的安居,他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就像薛定谔的盒子,只有当那只来自天外的手打开它时,才会有变数降临。
然而,当坐在巨型牢笼中的秦光霁向自己的伙伴们提出这个猜想时,他很快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和粘液世界最大的不同点。
“不对,”他倚靠着一根十人联手也无法合抱的粗壮栏杆,双腿向上曲起,用膝盖撑住手肘,手指抵住下巴,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推测,“这不像是一个剧本。”
他的眼睛没有直接看着某个人,而是斜斜地、散漫地落在不远处灰色的空地上,像是要借助这片天地,叩问更深层的真相。
这种设计感的源头真的是剧本吗?还有没有什么更加合理的解答呢?
脑海中浮现出刚刚进入副本时土著们看不起五官的黑脸,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使秦光霁的内心升起一些怀疑。
“问题正是出在原住民身上,他们的生活并不符合剧本的‘设计感’。”即将被种种没有根据的揣测吞没的前夕,秦光霁听见越关山这样说道。
一刹那,仿佛拨云见日,顿时清朗。
“没错!”秦光霁一拍大腿,脑中响起锋利的破空声,好像一根利剑刺破混沌,命中要害。
他的语速因激动而加快,一团团疑点被明确的线索串联起来,共同导向另一个论断:“这个副本没有一个既定的目标,也就是说,我们玩家的进入对于这个副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不是完成剧本演绎的角色,更无法影响世界的走向。”
“再松散的故事都该有一条主线,它或许并不要紧,但它一定存在,并将带领故事中的人走向最终的结局。”越关山接着他的话说道。
“可是在这个副本里,我们看不到‘故事’的存在。”温星火恍然地睁大眼睛,加重了这一反驳的力度,“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触发‘任务’的节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引来世界的配合,直到进入被关押进S区监狱之前,我们的举动于整个世界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
“如果这是一个C级以下的副本,还有可能是因为副本体量过小导致的不重视,”秦光霁说道,“但这是一个A+副本,想要完成任务,世界就必须给予我们足够的注视和引导。”
两人的视线彼此相撞,异口同声:“所以,根本就没有‘故事’。”
“看看这个吧。”越关山突然站起,手指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几根游丝从皮肤里钻出,萦绕着指尖。
她将游丝送向自己面前的空旷,它们很快舒展开来,成为了一张宽大的幕布。
幕布上,是许许多多个越关山曾见过的原住民的正脸。
她挥挥手,一张张无表情的脸自行移动,按照各自所处的社区排成三列。
黑色的地面成了最好的底衬,使每一张脸的五官都清晰可见。或大或小的眼睛、或宽或窄的嘴巴、或圆或方的脸型、或高或塌的鼻梁……单独来看,每一张脸看上去都是那么不同,可若是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奇怪的现象诞生了。
“他们的脸不对劲。”温星河冷不丁出声,扭头看向越关山,“能把他们的五官拆分开来吗?”
越关山点头,手指凭空扫动,幕布上五官纷纷离开主人的脸,与它们的‘同类’相遇,聚集成团。
五官的纷飞停滞的那一刻,空气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数百张各不相同的脸,其实只是寥寥几种五官的排列组合。
三种肤色,四种嘴巴,五种眼型,六种鼻子,七种眉毛,再加上八种脸型,当它们单独存在时,都是那样相似,彼此之间仅有微小的差别。正是这些只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幕布的单体,最终组成了茫茫人海。
如此真相下,“设计感”一词重新充盈了四人的脑海——一个更加清晰的猜测取代了“剧本”假说,悄然浮现。
“捏脸系统。”温星河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些五官,她的声音并不太响,其中的肯定震耳欲聋。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因内心的不安而晃动着的手臂被越关山拦截,十指相扣的温暖给予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或许,这是个游戏。”
她将越关山的温柔鼓励尽收眼底,化作自己的分析:“还记得这个副本的名字吗,【阿SUE系列】。”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尝试给副本下定义,比如【粘液实验室】是个剧本世界,【坏蛋冰淇淋】是个网络世界,但我们却都忘记了,我们隶属的地方、那个被系统管辖的地方,叫做游戏。”
“我并没有玩过阿SUE系列,但我知道那是由很多个小游戏组成的整体。”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副本也是如此?”
温星河的视线虚虚地投向天空,努力从她能够记得的所有情境里寻找游戏的痕迹。
“首先是U区,可以是种田、挖矿、射击、寻宝。这些种类的小游戏我们或多或少都曾见过。”
“然后是E区,是非常传统的休闲游戏,换装、烹饪、化妆、寻物、模拟经营……每一家店铺都能对应一个独立的小游戏。”
“而且,还记得E区店铺的支付方式吗?”温星河的眼睛变得很亮,像是在漫长的旅途里寻找到了宝藏的踪迹。
“这种完全没有现金、只靠人脸的支付方式,也很像是游戏里的顾客们会使用的支付方法!”
温星河愈发激动了,她松开握住越关山的那只手,拍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再摊开双手,为自己的分析画上圆满的句号。
“那么,S区是什么?”温星火看着他的双胞胎姐姐,问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合集的世界,那么S区代表的是哪一类游戏?”
“唔……”温星河沉思片刻,许多种猜测划过脑海,很快便被否决,“动作……闯关……冒险……竞技……”
不论哪种类型,都无法完美匹配S区的状况。
温星河的表情渐渐平淡下来,好像要承认自己的错误,突然,她的眼睛一顿,仿佛抓住了一束明光,使其再次亮起:“或许,不需要匹配哪一种游戏!”
她攥紧拳头,一字一句道:“S区,是为了使游戏世界符合自然规律而存在的区域。”
“一个完整的社会有三种产业,U区和E区各自占据了第一和第三产业,如果只有这两个区域的话,中间最重要的一环就会断开。U区无法将它们的农产品输送出去,E区也无法获得它们所需的工业品。”
“S区的出现就是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白。”
这回,换成温星火陷入沉思了。
温星河得意地看着他,话里带着挑衅:“怎么样,够合理吧?”
“不,还是不对。”温星河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这回,是越关山提出了疑问:“这个解释并没有触及世界的本质。”
“咩?”温星河歪着脑袋,毫不掩饰自己的困惑。
越关山重新握住温星河的手,正色道:“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世界,那么你认为它是由什么组成的?”
温星河转了转眼珠子,迟疑道:“嗯……代码?”
“没错。”越关山给了温星河一个肯定的眼神。
“啊!我明白了!”温星河一下惊叫道。
她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既然是由代码组成的游戏世界,那么就根本不需要让世界形成循环生态——没有一个游戏真正拥有完整的逻辑链,游戏的正常运转从来靠的都是程序员的编辑!”
越关山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欣然。
温星河因逻辑的圆满和越关山的肯定而短暂地高兴了一下,随后陷入了更深的纠结:“现在两个猜测都被否决了,我们的推理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啊……”
“不是剧本,不是游戏,因为窥探感和设计感的存在,更不会是自然形成的世界,那么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第198章 阿sue系列(9)
“或许,我们可以再退一步。”
突如其来的话,让温星河有些困惑:“退一步?”
“是的,”秦光霁站起身,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目光精明,“再退一步,退到一切问题的基础上。”
三双眼睛里透露出同样的求知欲,秦光霁打了个响指,看向温星河:“也许,我们的确处在一个游戏世界里。”
温星河不明所以,开口反驳:“可S区……”
“所以,”秦光霁掉转话锋,“这不是一个由代码构成的游戏。”
温星河还是不甚理解,挠了挠脸:“会有这种游戏吗?”
秦光霁没有半点犹豫:“当然。”
“想一想,在计算机出现之前,在代码出现之前,游戏是怎么运行的?”
“想一想。”越关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好像什么也没回答,又好像什么都回答了。
秦光霁笑了一下,白色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阴影,使得眼窝更加深邃,好似有无尽的深渊隐藏其中。隐约有闪烁星光伴生,宛若抬头探问夜空时所见的银河,悠远却并不寂寥。
“或许是因为我们生在现代社会,也或许是因为我们刚刚离开一个网络世界,以至于让我们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并非所有游戏都由代码构成!”
“因此,就需要另一个载体来实现它的运转——”
“纸面、桌面、空地,或者其他可以作为游戏的空间。”
“如果真是这样……”温星火突然开口,“那么我们一开始的‘剧本’假说也不算完全错了。”
温星火自知没有秦越两人大胆跳脱的思维逻辑,但长期以来的决策训练使他拥有跳出当下,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点的能力:“传统游戏和网络游戏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们拥有更大的自由度,和面向公众的网络游戏相比,传统游戏的适用范围大多局限于亲友圈内。”
“和硬性的代码不同,人总是喜欢变通的。这就意味着玩家并不每时每刻都在遵守游戏规则,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更改规则。”
温星火惊觉:“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在S区的待遇会在瞬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因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不允许我们再深入下去了。”
“等等等等,”温星河打断了他的话,“一个已经成型的游戏世界,它的创造者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我可以理解它对规则的改动,毕竟我偶尔也会玩赖,但它对我们的干预恐怕早已不是更改规则能做到的了吧?”
她展开双臂:“看看它都对我们干了什么?颠倒黑白、栽赃罪名,还判处我们‘终身监禁’,这可不是改动规则,简直就是为所欲为吧!”
温星河的话很有道理。
最简单直接的例子就是系统。当然系统并不是游戏的创造者,但它是游戏毫无异议的管理者,更掌握着众多玩家的命脉,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游戏里当之无愧的主宰。
可就是这样的主宰,想要收拾秦光霁时也不得不用各种拐弯抹角的办法限制他或误导他。它无法直接把秦光霁放逐,更不能给他网罗罪名,甚至在【坏蛋冰淇淋】里的小动作也在被大家看穿后,反过来利用更高一层的规则粉碎了它的阴谋。
诚然,系统的例子并不十分契合他们当下的情况,因为系统的确源自代码,规则对它的制约远高于其他。但在这个世界里,同样也存在着能够完全制约造物主和主宰者的事物——
完全闭合的三区循环。
循环的存在让几人否决了网络游戏的猜测,除此之外,它更是一种象征。
自给自足、封闭自洽,这样的世界是非常恐惧变动的。
不论这种变动是好是坏,它对循环的破坏都是毁灭性的。
当这个循环诞生时,它的性质就决定了它的脆弱和不可变更,即便是造物主也不能避免。
这也正是为什么S区的律法如此森严。作为循环中最重要也最薄弱的一环,它经不起任何更改。
所以,造物主对他们的做法是反常的。按照这个逻辑,作为窥探者洞悉了玩家这一变数的它应该在他们进入S区之前就将他们拦下,或是直接在宽松的E区对他们进行处理,而不是把麻烦留到S区。
从玩家们被关在铁盒车里的那一刻起,循环就已经被打破了。秦光霁不知道一辆警车的脱轨会对S区造成多大的影响,但他知道,一位警员的撤职和整个监狱的暴动一定会让S区的运转脱离正轨,甚至引发更大的灾难。哪怕对玩家的介入再如何不满,创世者也不会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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