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雾夕抬起头,望着立于人潮熙攘之中的殷九离。
他与师尊初次相见是在即墨峰,万山之巅,明月高悬,白衣墨发的仙人拨云踏雾而来,驻足在他面前。
当时天色已暗,山间的雾拢了一层薄薄的月色,大雪纷飞之际,他看到了一捧九天之上飘落的清雪。
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师尊的脸上永远笼着一层淡漠——众生皆草木的淡漠。他的瞳孔里映着九天之上高悬的明月,映着即墨峰的皑皑白雪,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柳妙追着红萝蝶跑了好一会儿,终于玩尽兴了,她跑过来向殷九离行了一个道礼:“妙妙谢师祖赐蝶。”
殷九离轻轻颔首。
柳妙扒着重雾夕的腿,奶声奶气地捂着嘴道:“世人都说师祖极寒惊雪,我却觉得师祖温柔可亲,师祖还送我小蝴蝶呢。”
重雾夕抬头望着殷九离,华灯星火映在白衣墨发的仙人眼中,凝成一缕轻融的暖意。
他被这缕暖意挠得心痒,连忙垂下眼看着柳妙:“妙妙,我先送你回府吧。”
柳妙摇摇头,召出一只胖乎乎的灵兔:“妙妙自己回府。”
重雾夕在灵兔周围设下护身结界,小姑娘迈着小短腿爬到灵兔背上,灵兔温驯地驮着她向柳府飞去。
重雾夕收回视线,恰逢一束烟花直冲天际。子时更响,辞旧迎新,千树花开,灯月交辉,重雾夕转过头,望着殷九离轻声道:
“惟愿岁岁年年,年年今夜,朝朝暮暮,你我同安。”
他的声音掩在爆竹人语中,殷九离似乎并未听到。重雾夕笑着跑到他身边,抱住师尊的手臂蹭了蹭:“师尊,新岁安康!”
殷九离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徒弟的头。
家家户户都在放烟花,更有仙门中人以灵阵加持,整个仙州落星如雨。重雾夕赏过烟花之后,带着殷九离来到一处还算清净的茶楼。
堂倌将二人请到雅间,上了一份精致的茶点,又呈上一壶色如红梅,有蜜糖香味的九曲红梅。
重雾夕已在萤镇品过此茶,他开口问堂倌:“你这里可有别的茶?”
“客官您请稍候。”
片刻之后,堂倌捧着色泽温润的白玉酒壶走进雅间。重雾夕嗅到一缕熟悉的酒香,连忙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酒?”
堂倌道:“客官,此酒名为锦千里,有驱寒散风之效。”
重雾夕望着杯底清澈的酒液:“此酒可是用千里银锦的花蕊酿成?”
堂倌有些为难地开口道:“酿酒秘方只有掌柜知晓……”
重雾夕点点头,换了一个问题:“那你们掌柜可曾听过‘南沁’这一朝代?”
堂倌叫来掌柜,果不其然,茶楼的掌柜并未听过湮灭在历史之中的南沁。
突然起了一阵风,重雾夕举起酒杯,将玉杯中的锦千里一饮而尽。
殷九离抬手截住他的手腕:“此酒性烈,切勿多饮。”
南沁国师九方祢也说过同样的话。
重雾夕抬起头,望着一袭白衣的殷九离。他突然有些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仙州,还是南沁的岫云雪山。
窗外仍旧响着源源不绝的烟花爆竹,重雾夕关上窗,将在修罗山秘境之内发生的所有事全部讲了一遍。
突然想到什么,他霍地站起身。当日在幻境之内的岫云山遇刺,还未恢复灵力与记忆的重雾夕护着宗政澜避开刀光,手臂却被一名随从手里的短剑刺破。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玉瓶:“师尊曾叮嘱弟子,若是受伤,务必要服下凝血散,也是因弟子有魔族血脉的缘故吧?”
殷九离点点头。
重雾夕呆滞地坐回椅子上:“有魔族潜入修罗山幻境,他们定然已经拿到了我的血。”
这句话方出口,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与那些魔族还是同族呢。”
殷九离抬手,召来一朵小云团,小云团托着坐在对面的小徒弟来到自己身边。
清新的花木香气混着雪香环绕在身旁,安抚了重雾夕烦躁不安的情绪,他抱住殷九离的手臂开口道:
“当日拜师之时,弟子被归元峰殿堂内的台阶绊了一下,琉璃茶盏摔得粉碎,弟子的手臂也被碎片划出一道伤口,流了许多血。”
“师尊便是在那个时候知晓弟子有魔族血脉了吧?”
殷九离点点头。
“怪不得您毁了那些沾上弟子血迹的琉璃碎片。”重雾夕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先前掌门师兄曾说您让弟子留在缥缈峰,与新弟子一同修习。”
“后来您为何又改了主意,将弟子留在即墨峰?”
“好奇。”
“好奇?”重雾夕思索片刻,“魔族诞生于无风无光的地底深处,是清源界至暗的存在,弟子却觉醒了纯净光明的光灵根,的确令人好奇。”
若是自己没有魔族血脉,师尊定然不会将他留在即墨峰,他们之间没有开始,也没有后来。
重雾夕突然有些委屈,他垂下头,掩住眼角泪意。
空气中灵力涌动,一柄赤色灵剑凭空出现。九离剑飘到重雾夕面前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柄巴掌大小的小灵剑。
殷九离淡淡开口道:“伸手。”
重雾夕愣愣伸出手,九离剑飘到他手中,剑身上刻着绮丽的花纹,质地如玉通透。
“收好。”
重雾夕愣住了:“师尊,您要将九离剑送给弟子?”
殷九离颔首。
重雾夕拼命摇头:“师尊,您已将九离剑的剑鞘赠予弟子,这柄九离剑弟子万万不能收!”
殷九离沉吟片刻,而后握着小徒弟的手腕,将一个白玉质地的乾坤袋放在他手心。
“收好。”
–
星戊身披八卦衣,手摇鹅毛扇,坐在云雾桥畔给一个姑娘算命。姑娘离开之后,星戊站起身准备招揽下一个客人,正巧看到慢吞吞走过来的重雾夕。
他连忙拉着自家小师弟,走到重雾夕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道礼。
重雾夕一头雾水,星戊的小师弟也是一头雾水,他瞪着星戊:“师兄,你又抽风啦?”
星戊慢悠悠地摇着鹅毛扇:“你还小,你不懂。”
少年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跑到一边。星戊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送给少年,又向着重雾夕拱手道:“我这小师弟气性大,哄一哄就好了,前辈莫怪。”
重雾夕怔了一下,点点头。
少年气红了脸,梗着脖子就要离开。星戊连忙追过去,匆匆留下一句话:“前辈请在此地稍候片刻,我还有话要同前辈说!”
少年将怀里的夜明珠扔进河中,掐了一个诀御剑而起。星戊叹了一口气,踩着手里的鹅毛扇追上小师弟。
重雾夕站在原地,盯着手里的乾坤袋。
原来师尊赠他剑鞘和乾坤袋,是在哄他吗?
第55章
大约一刻过后,星戊返回云雾桥。他十分不讲究地拍了拍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鹅毛扇,捞出湖里的夜明珠,而后带着重雾夕来到天一门的溯水堂。
重雾夕见他端茶倒水忙得慌,连忙开口道:“星戊道友不必多礼,先前你说有话要同我讲?”
星戊在重雾夕对面坐下:“前辈可还记得两个月前,你我曾在修罗山秘境相遇?”
重雾夕注意到他的称谓,有些疑惑地眨眨眼。
“那日我与师弟循着八卦盘的指引追寻魔踪,最终进入南沁幻境。”星戊慢吞吞地摇着鹅毛扇,将他在幻境之内的经历讲了一遍。
重雾夕明白了:“你在幻境里见过我?”
“我与小师弟被困在南沁皇宫,出不得入不得,只好跟着前辈与小殿下,寻求破解幻境之法。”
星戊有些犹豫地开口道:“请恕晚辈冒犯,幻境里的南沁国师,与贵宗圣君——”
“毫不相干。”重雾夕打断他的话,继而意识到什么,“你曾见过九离仙尊?”
“晚辈未曾有幸拜见圣君,却也知晓圣君的九离仙剑。”星戊回忆道,“那日我与师弟守在宫门口,南沁国师迎着暮色走来,墨发白衣,眉心赤焰一闪而过。”
“于是我便猜测,应是圣君也入了南沁幻境。”
重雾夕彻底愣住了,耳边闪过那日柳婉的话。
——潜入修罗山秘境的魔族自爆之后,幻境突然开启。一个白衣墨发的仙人从小师叔的乾坤袋里飞出来,用一柄赤色灵剑劈开缝隙,赤焰灵冰兽就是他交给我的。
星戊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重雾夕魂不守舍的样子便没有再开口。
傍晚时候,雪云练在梅林里找到重雾夕。他摇着尾巴扑进自家主人怀里:“主人,您怎么还在这里呀?咱们快回柳府吃晚饭吧,我在厨房看见好大一条玉簪鱼!”
重雾夕坐在一棵梅花树下,冬雪落在他发间,他的睫毛上也沾了雪花。雪云练蹭了蹭自家主人的手臂:“主人,您怎么了?”
重雾夕回过神:“小雪呢?”
“那只蠢鸟被我丢回即墨峰了。”雪云练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包糖,“主人,这难道就是柳婉口中的酒酥糖?”
重雾夕瞥了一眼酒酥糖,突然捂住脸,闷闷开口道:“我在师尊面前出丑了。”
雪云练一口将糖吞进肚子里:“这有什么,从小到大您在仙尊面前丢的丑也不少呀!”
重雾夕扭过头,沉默地盯住他。
雪云练缩了缩脖子,低头研究沾着糖渍的桑皮纸:“今日是花灯节,这糖纸上的百合花灯倒是应景。”
“百合花灯?”
重雾夕接过雪云练手中的糖纸,果不其然,淡黄色的桑皮纸上浅浅勾勒着一盏百合花灯。
雪云练仰起头:“主人,您怎么又发呆了?”
重雾夕施了一个清洁术,清除桑皮纸上的糖渍,将聒噪的灵兽与糖纸一并塞入乾坤袋里。
片刻之后,雪云练捧着一个锦盒飞出来:“主人,这是什么法宝,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
“这是师尊赠我的新岁礼。”
重雾夕向锦盒注入灵力,锦盒变成一方长长的玉匣,玉匣上的暗纹闪着赤色光华。
雪云练摸了摸下巴:“怎么瞧着像一只剑匣?”
重雾夕扬起唇角:“这个玉匣的确是存放九离剑的剑匣,也是九离剑的剑鞘。”
“剑鞘可聚剑意,可凝剑势,对于修士来说,本命灵剑与剑鞘是绝对不能拆分的。”雪云练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仙尊竟然将九离剑的剑鞘赠予您,这可真是……”
他看的话本里,落魄书生与官家小姐互赠信物海誓山盟也不过如此了。
光灵力来源于日月星光,重雾夕将剑匣放在月光下,果不其然,剑匣开始源源不断地吸收月光。
一股纯净的灵气以剑匣为中心散开,重雾夕闭上眼静心修炼。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许久未见的小团子正飘在自己身边。
小团子仍是墨发白衣的模样,只是身体变得十分透明,重雾夕甚至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雪云练。
重雾夕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你没事吧?”
小团子低下头,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身体,十分不开心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轻触眉心赤焰,一柄小小的灵剑出现在手中。
小团子忍着痛,用灵剑划破自己小小的手掌。灵剑喝饱了血,一道红光直冲天际。
重雾夕抬起头,看到血一样的月亮。
血红色的月光晕在他眼中,重雾夕揉了揉眼睛。一只乌鸦落在身畔,开始啄食一具尸体的眼珠。
重雾夕退开一步,看着乌鸦心情愉悦地扑扇着翅膀,将眼珠叼回自己的窝。
原来这里是一个战场。
一阵大风吹来,卷走空气中的血腥味。重雾夕后知后觉地掐了一个诀,想要驱散眼前的幻象,然而地上那具尸体,一直用自己空荡荡的眼眶瞪着他,重雾夕忍不住别开眼。
片刻之后,他收起清心术,开始寻找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最终他在一棵树下,寻到一位披袍擐甲的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的眉目掩在月色里,身上的铠甲被血浸透。重雾夕凑到他面前,对上一双墨色沉沉的眼睛。
只一眼,他就认出眼前之人是陪伴了他十五年的师尊。
重雾夕心头一颤,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他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想要擦掉师尊脸上的血迹。
殷九离仿佛看到了他,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重雾夕笑不出来,他死死盯着悬在空中的九离剑。罡风烈烈,一道剑光凌空劈下,撼天震地。
白袍银铠的少年将军吐了一大口血,细碎的光点从他的身体内涌出,飘向远方。
光点卷着重雾夕飞离尸横遍野的战场,他挣扎着回过头。殷九离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重雾夕只能看到空中那轮血一样的月亮。
光点漫无目的飘了许久,最终凝成一座重雾夕非常熟悉的玉台——升仙梯。十五年前,他闯过升仙梯秘境,拜入玄清宗,成为宗门内最年轻的六长老。
秘境之内千年一瞬,或许过了一千年,又或许过了一万年,升仙梯秘境之内出现一只小团子。
小团子躺在雪堆里呼呼大睡,每次玄清宗招收新弟子,都有许多人来闯升仙梯秘境,小团子却一直没有醒来。
直到某天,一个三岁的银发孩童踏入秘境。
小团子蓦地睁开眼睛。
……
“你的变异光灵根与我同源,我被你唤醒,之后便一直跟着你了。”
小团子托着脸,笑眯眯地晃了晃脚,又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你猜我与你师尊是何关系?”
重雾夕突然想起当初自己闯升仙梯秘境之时,玉阶上的雪团变成一只腿格外长的雪鸟作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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