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那团被子开口是年迈沙哑的喃喃声。
“来了来了。”李秀连连应道,“外头的仙姑来抓太岁了,我们村子有救了。”
李秀回头看两人,这才想起来还没介绍,让开屋子里唯一的光线,向两人介绍:“这位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辈分也是最大的祖母,我们都喊她李奶奶。”
柳泫之问:“她住这里?”
李秀‘啊’了一声,顺着柳泫之的视线在地上看了一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是这样的,这件屋子叫做福屋,是年纪最大最有辈分的女性长辈才有资格住在这里的,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怪物就在这个附近走动,加上很多人都走了,没人看顾这里...."
李秀一边解释,一边拿来扫把呼啦呼啦把东西都往外扫,三下五除二就腾出一片小空地。
放下扫帚后,她接着说:"……你别看这里有点乱,但这里是村子里风水最好的,后面是山,前面是水,还有一棵百年老樟树,而且每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会来这里一起恭祝李奶奶长命百岁,把福泽带给我们湃溪村....”
李奶奶裹着棉被应和着:“是啊是啊。”
听起来也是甘之如饴。
十里不同风,一村一风俗。
柳泫之就不多问了,问起了正事:“这怪物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伤人的?你们把前因后果先和我说一下。”
“诶,好好好……”
李秀拉过了两条板凳给柳泫之和谢钰,自己则是靠在一边的柜子边站着。
“……也就这一个月的事情……不过之前呆呆就说过后山里面有东西,她说小小的,像个兔子……她说是兔子就是兔子,谁会去真的想是什么东西啊。”
“……后面就出现了视频里的东西,很大一团,白乎乎的,就像新闻上的那种太岁,每天都来这附近走,后来吃了水田里的水牛,吃完就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东西是来讨吃的。”
“原本是隔几天才来一次,到后面每天都来,我们村子里的活物都要被这东西吃完了,这种东西就算是五个是村子也供不起啊,它胃口一天比一天大,我们实在没办法……”
“现在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李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现在不知道哪里来的风言风语,说要人祭才行……她们怕被献祭,又怕被怪物吃,现在很多人都往外跑……”
李秀摇摇头,无奈叹气:“现在是合法社会嘛,我们怎么可能搞那种事。”
谢钰问:"我们可以找呆呆问一些怪物的样子吗?"
“可以可以的。”李秀一边说,一边匆匆往外走去,“……我去找她来,你们坐会儿。”
李秀一口气不停,说什么就去做什么,脚步很快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剩下三人,柳泫之看着对面的李奶奶。
厚重的被子绣着小朵小朵红花,一团团簇拥在一起,屋子里不见光,她的脸上也跟着乌洞洞的,发灰发暗,光线微微浮动,纵横交错的皱纹好似也有了生命似的流动了起来。
柳泫之突然开口:"你肝脏应该有问题,有空上医院看看。"
“年纪大了,什么问题都有的。”
李奶奶语气轻悠悠的,对自己的身体似乎满不在乎。
柳泫之提醒过就不再说了。
李奶奶的眼球两边长着一层白蒙蒙的雾障,眼皮盖住大半眼睛,里面似乎总是兜着浑浊的液体,看不清是什么,即便如此,她似乎还是能瞧见东西,她好似很认真地辨认着柳泫之的样子,又转过去看谢钰。
“你们做道士的,是不是都会算命啊?”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嗓音就像是什么东西从水泥地上拉过去,沙沙哑哑的。
这把年纪了,算不算命都把命过完了,没什么可算的。
柳泫之还是礼貌回了一句:“会。”
“那你能不能算算我以前的命?”
李奶奶似乎对柳泫之的能力有所怀疑,这种试探明眼人都能听得出来,柳泫之却听不太明白。
“你都经历过了,算了没有意义。”
李奶奶固执说:“我忘了,我就是想算算。”
说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黄的手臂,摊开在柳泫之面前。
手干枯,色黄土,肉薄削,多受苦。
手掌的整体纹路看起来杂乱无章。中指的下方的土星丘明显,应该是个善长忍耐的性格。
柳泫之只扫了一眼。
“你多心事不宁,感情婚姻中的事情比较繁杂,不过就是因为想的太多,才会在感情中付出比较多。”
大拇指头尖小瘦又长,一生贫苦,无名指头短又曲,食指根部斜斜的几条纹,小人纹繁复。一般人都有几条,要是多于四条容易招忌诲谤。
纹生罗网最难当,深陷干枯子夭亡。
柳泫之抬头去看李奶奶的面相,头尖额窄,两腮无肉。脸上无光泽,额堂不光洁,暗淡,苦相。
“您高寿?”
“不记得了,八十?”李奶奶想了又想,点点头:“八十多了吧,不记得了。”
不是好命,这‘福泽’也无法在村子里延续。
每一个行业都有每一个行业的禁忌,“看破不说破”就是相术里最大的禁忌。
“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是不要想了。”
柳泫之不再说了,李奶奶就追着问,“是命不好?”
柳泫之问:“你觉得自己过得好吗?”
不是反问的语气,就只是很平静的询问,是真的在问她过得好吗。
李奶奶浑浊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柳泫之雾蒙蒙的身影,她就这么看着柳泫之,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枯黄的脸上突然拉开一个笑容,里面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口唇往里面缩去,她点着头。
“还好还好。”
柳泫之也就点点头,“那就是好命。”
第49章 湃溪村3
“好命......”
外头传来由远及近的笑骂声,遮掩了李奶奶又轻又散的感叹声。
似乎人还不少,柳泫之和谢钰走出门就在对面的田埂上看见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人,大冷天只穿了件单薄的单衣,后面跟着几个女人也是差不多的穿着,还有三四个小孩也跟着玩闹。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扫把竹条子,互相往田埂上推搡,时不时往对方身上拍打。
最前面二十多岁的女人衣服被风吹得猎猎响,弓着背往前面跑,后面的人拿着扫把往她身上不轻不重的打去,嘴里嘻嘻哈哈地喊着什么。
跑的近了,才听清楚她们喊的是什么——
“生不生!生不生!生不生!”
谢钰也听清楚了,便问:“她们为何一边拍打,一边说生不生?”
这让柳泫之想到了一种习俗,这种习俗已经并不多见了,没想到还能在这个村子里看见。
“这叫拍喜,也叫棒打求子,是一种残害女性的求子巫术。不过,这种习俗毫无道理,早就被弊弃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谢钰想不明白里面的关联,“打伤了女人,不是更难生子了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就是有人顽固不化。
所以才会叫封建糟粕。
柳泫之只能给出书上的答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认为女子不能生育,是她身上有邪气。只有经过一顿痛打,邪气才会被打跑,这样女子就可以怀孕了。”
“真是有邪气?”
“没有。”柳泫之一眼就能辨别一个人身上是否有邪气,她说,“生子是两个人的事情,偏偏只有女子被拍打确实没有道理……”
像是应了柳泫之的话,从另一头的田埂处突然传来一道悲惨的嘶喊声,还没看到人影,就先听到了男女混杂在一起的呵斥声。
“生不生!生不生!生不生!”
相比起这一头玩似的打打闹闹,这边听着就真像是围殴打人了。
柳泫之绕过屋子,远远望去,只见一个赤着半身的男人绕着田埂上的谷堆左躲右闪,任凭男人怎么哭喊、求救、流血,后面追赶的人都没有停手,一直用藤条、棍子、或铁锹追着打,还不忘一边大声呵斥。
“生不生!生不生!生不生!”
那个男人痛哭流涕,一边大喊着“生生生”,一边躲闪着往他头上打去的铁锹。
两侧的女人男人在田角相遇,又很快被人驱赶的相交而过,女人走了一遍流程就披上了棉袄,男人在水田里滚了一身的泥巴,落在他头上的铁锹还是不间断地招呼着。
几个人簇拥着往她方向走来。
“小道士,呆呆来了......”
后面先响起李秀的声音,两人回头,李秀提着裤子垫着脚往这边小跑来,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人跟上没。
催促:“呆呆,走快些,别去玩泥巴,起来起来....等着你呢……”
呆呆脸上的泥巴早已干涸,糊的看不清脸,只一双眼睛直直得望向两人,好似好奇的打量。
从依稀露出来的眼尾皱纹看的出,年岁估摸着和李秀差不了多少,她一见人就傻笑,脸上的干泥巴簌簌的裂开,往下掉。她浑然不觉,两只手搓着泥巴条,傻眉愣眼的被李秀按在了樟树下的花坛上坐着。
那群人簇拥着搓着手走过来,嘶嘶的哈着气,手上的扫把摇晃着蹭拍在对方的腿上,好似对刚刚的打闹还意犹未尽。
其中一个人还没走近,就大着嗓门喊着问,“秀儿,李奶奶醒着吗?”
李秀一边应“醒着醒着”,一边示意柳泫之可以开始问呆呆,“你们问着,我先招呼一下她们。”
李秀一走,呆呆就把目落在柳泫之和谢钰二人身上,手里的泥巴搓了长长的一条,又捏成一个个小圆球,整整齐齐摆在旁边,嘴里喃喃着数着数....
谢钰代柳泫之发问:“呆呆,你见过怪物吗?”
呆呆捏着泥巴,“嗯嗯”的点头,出口却是否定,“不是怪物,是兔子,很大的大兔子....”
“那你知道长什么样吗?”
“兔子就是和兔子长一样。”呆呆抬头,呵呵指着谢钰傻笑,“你好笨哦,兔子就是长成兔子一样,耳朵长长,白白的....”
“是哦。”柳泫之也跟着应:“兔子就长兔子样……”
谢钰:……
柳泫之闭了嘴后,谢钰接着问:“你在哪里见到兔子的?”
"山里。"呆呆指着田埂后面的山,“山里有好多兔子...”
这么问,问不出什么,柳泫之捡了个木棍递给呆呆,“你试试画出来。”
呆呆接过木棍,摆着在地上捣鼓来捣鼓去,什么都不画,抬了一下又一下,最后拿去穿泥团子了。
“这样太为难她了。”谢钰抬头看着天,太阳已经正当空了,过来的车程就很耗时间了,算着时间应该到要到正午了:“现在天色还早,不如我们上后山转转。若是没有收获,晚上再能等那太岁下山。”
这样不耽误时间,如果能在山中抓到太岁就再好不过了。
柳泫之点点头,正欲起身,衣角便被呆呆拉住了。
“你们是不是来找兔子的?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们去.......”
呆呆话落,柳泫之正要回好,黑洞洞的屋子里突然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击打什么的动静,紧接是李秀轻唱声。
小小门洞声唱诵声悠悠飘出:"打生打生,打尔何不把孩生……跪神前……请薄惩,袒而鞭之呼声声......"
柳泫之换了个方向站,斜对门,依稀能看到三五个人跪拜在潮湿的黑砖石上,李秀一边高举着皮鞭子打向跪拜的女人们,一边唱道:
“生也——生也——”
团裹着被子的李奶奶一晃一晃,好似在拨弄着什么东西,几个女人跟着轻声唱着:“生也——生也——”
小孩眨巴着眼睛盯着李奶奶看,似乎在期盼着什么。
李奶奶枯黄的手伸出来,抖动着抬起,抖落下来什么,撒给几人,柳泫之看到了从暗处咕噜噜滚出来的一颗红枣子。
皱巴巴的,红得发黑发干。
随着李奶奶一声“有了....有了....”的回应落下来,几个女人迅速去捡地上的枣子,小孩一个个钻进床底柜隙间找枣子,像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游戏。
女人珍重地把枣子揣进了兜里,喜滋滋地站起来又拜了拜,才往外走。
“今年一定有!李奶奶多子多福,肯定能保佑我也多子多福....”
“一定的一定的,我拜了让我孩子身体健康....”
“秀儿,我们走了,这里都拜托你了,这天一黑,太岁就出来了,你也知道的,我们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不能在这里守夜了....”
李秀放了皮鞭子又变成了憨厚的姨子,嘿嘿的应着是:"好好....你们忙去吧……"
女人们说笑着离开了,打呼着最后面的小孩别贪玩,扯垃着抢枣子花生的小孩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我的我的,别抢我的’。
李秀扶着李奶奶躺好在床上,才出来。
“仙姑,是太岁吗?”
“不知道,我们和呆呆去山里看看...”柳泫之看了眼黑洞洞的门洞,忍不住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习俗。”李秀回头跟着柳泫之看一眼,说:“和你说了嘛……李奶奶多子多福又长命,村子里的人这不是来沾她的喜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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