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山没有开出山路,警车无法上山,需要我们徒步前行,好在山不高,占地面积也不广,可以‘扫雷式’地搜山。”金乌山与以前也藏匿过逃犯的秦云山不同,在由几十座巍峨山峰群聚而成的“洸州第一峰”面前,金乌山跟小土丘也没差别。洪兆龙之穷凶极恶已无须赘述,市局特意组织刑侦八个大队全体人员、加上莲华区的地方民警,共计百余警力对金乌山进行围山搜捕。此刻一、二大队队员个个身穿黑色的作训服,跟夜行衣似的,蒋贺之与窦涛并肩负手地立在人前,吩咐大伙儿道,“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雨天山路泥泞,金乌山近期经常发生山体滑坡,大家搜山时务必注意脚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老沙那牛皮大鼓似的嚷嚷声:
“哎呀,很难,真的很难。盛检,盛局,盛宁同志,我们市局这几天有大行动,实在没有人手——”
“沙局,我真的需要一点人……”
盛宁可能又辩了一句什么,蒋贺之没听清,只听老沙又道:“没有,一个也没有。而且这样也不合规矩啊,还是那句话,你要公安这边配合你们反贪局守粮仓,就得先上报省里,由省里开会讨论再行定夺嘛……”
等省里开完会,黄花菜都凉了。“沙很难”的老毛病显然是又犯了,但盛宁不找他不行。可能有的库点有问题,有的库点没问题,可能有的库点问题大,有的库点问题小……若要守住20几个粮库库点等到孙书记从北京带回调查小组,检察院的人手显然是不够的。
“我这会儿还要开会呢,你要不自己在咱们局里晃一晃,要有人愿意陪你守粮仓,我也不拦着。”沙怀礼不欲惹麻烦上身,找了个“开会”的借口就快速地遁走了。
“沙局!沙局——”盛宁呼唤他未果,一转头,竟发现自己来到了二大队的办公区门口。
他与蒋贺之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在一起,碰撞,又避让,各种微妙的情绪在胸中涨涨落落,如大水汤汤。犹豫片刻,盛宁还是决定向这个男人求助。他轻轻扣了扣门,冲里头的人说,蒋队长,借一步说话。
“我们今晚有正事,可能明晚也有。”听罢对方的来意,蒋贺之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我的事也是正事。”盛宁这么说。
“三十个库点同时着火总不可能吧,一把火又能烧掉多少粮食?”蒋贺之还是不耐烦。
“正因为不知道哪个或哪几个库点有问题,所以才要普查、要彻查。而且即使一把火烧不干净,灭火的消防水泡也会把余下的粮都泡毁了,就没法彻底查清楚稻谷的新陈与斤两了。”
“又不是只有市局的公安是公安,你让各个分局的民警配合你,一样可以守粮仓么。”
盛宁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他的眼尾上挑泛红,眉梢细长乌黑,一种任你曲解、蛮缠的表情,濡得蒋贺之心都潮湿起来。
“我明白了,老沙不下令,你们反贪局调不动地方民警。”蒋贺之尽量不想刻薄,可想到那日整个莲华区的警力都被一个周晨鸢调来了山村冷库前,话一脱口,就有了些失控般的不客气,“怎么,都同床共枕了,周公子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么?”
周晨鸢当然是不会帮忙的。别说两人压根就没有那份亲密关系,便是真有,周晨鸢又岂会傻到自凿其船。但见这人态度出奇的冷淡与疏远,盛宁再说不出请求的话,只说,算了,我自己想办法。说完,转身就走了。
但在蒋贺之眼里,这人又好像一动没动,只是镜头推远了。
许是懊悔自己不够有风度,兀自在原地站了片刻,蒋贺之也沉着脸回到了大队办公室。面向一众队员,他继续交待晚上的行动事项:“今晚所有人配公务枪、穿防弹衣执行围山搜捕,洪兆龙大概率持有重火力武器,非常危险,若发现他的行踪,不建议擅自行动——”边说边把自己的配枪塞进枪套,但枪套却莫名地卡住了,打不开了。蒋贺之使了蛮力都没能将这简单实用的腰封枪套打开,恼得轻轻骂了一声,“该死。”
窦涛看出他心烦意乱,根本不在状态,便打了个响指示意队员们散开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待人员哄散而去,他来到对方身前,出声劝道:“去吧。”
蒋贺之冷着脸:“去什么去,我要带队的。”
窦涛朝蒋贺之努努嘴,继续鼓励他:“今晚围剿洪兆龙,又不是什么脑力活,少你一个不少,我窦涛也是可以带队的。”
“没组织没纪律,”蒋贺之还在抵抗,“都说了,我不能不管正事。”
“你不一向没组织没纪律么?再说,咱们追逃是正事,人家反腐也是正事,”窦涛当然知道这几十个粮库背后牵系甚广,一抓就能抓一窝,还老百姓一个安心的粮仓。他劝他说,“别让过往的恩怨影响了你的判断,除了你,可能真没人能帮他了。”
蒋贺之低下头,沉着脸,不说话。
“你怎么现在变得忸忸怩怩的?再不去追,人就走了——”窦涛话还未完,蒋贺之已经转过身,大步地跑了出去。
第127章 火龙(二)
都这会儿了,盛宁仍在市局门口打车,可能因为在老沙跟前碰了壁,他也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天阴雨将来,风有些戾,一辆本田CRV忽然停在了他的面前,放下的车窗里头探出一张极英俊的脸,可不就是蒋贺之。两人无声息地对视一会儿,然后盛宁虚握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嗽,蒋贺之才蹙一蹙眉说,上车。
盛宁什么也没问,走两步,打开车门就坐上了副驾驶位。引擎发动,本田CRV像箭一样驶了出去,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倒退。
“这是去哪儿?”盛宁认出此刻在车轮下无限延伸的这条道儿就是荔宁路,老派的骑楼街上人声鼎沸,烟火气息日复一日。他却想着,只多一个人还是不够的。
“我先换件衣服。”配枪与防弹衣都留在市局了,但警服还在身上。车停在骑楼街一爿墙面斑驳的老字号前,蒋贺之留下一声“稍等”就用最快速度往返了一回,他回来时,身上已是一件黑色衬衣。布料紧贴胸肌与上臂,拓出凹凸分明、完美劲壮的肌肉线条,让人可以安心倚靠。
“需要多少人?”引擎再次发动,蒋贺之这么问。
“最好再有二三十个人。”盛宁这么回答。
“需要多久?”
“孙书记刚刚北上,等北京来的调查小组开启全省粮库清查,少说一个星期吧。”
问完这两个问题,蒋贺之就再不开口了。盛宁同样垂眼不语,这些话,连同方才那声“稍等”都太过客气,他们之间以前是不必这么客气的。一切遂其所愿,他爱的这个人被他寒透了心,再也暖不回来了。
天色更阴一点,一片片游云在天空中垒砌,越垒越厚重,摇摇欲坠。在大雨降下来前,他们抵达了晶臣天地。
一栋超甲级的写字楼矗立在这片大型商业体中,外观犹如奇峰,室内金碧辉煌,蒋贺之径直走了进去。这儿的人都认识昔日的三少爷,但没人阻拦他,也没人巴结他。盛宁跟在他的身边。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仍一字不问。
进电梯,出电梯,来到一间大办公室的门口。这儿是晶臣的司机休息室,里头二十个人,名义上是晶臣集团内地高管们的司机,其实就是保镖。这个保镖团队成员全部由退役的特种兵或者省级以上的武术冠军组成,晶臣集团在洸州有不少项目,蒋继之这阵子常在粤港沪三地往来,这些人就负责在洸州保卫蒋二少的安全。
然而蒋贺之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
晶臣四少蒋慜之幼时曾被人绑架过,绑匪开口就要二十亿港币的赎金。那会儿蒋慜之刚刚被老爷子认回蒋家,还不是如今这个最受全家人宠爱的小少爷,蒋瑞臣认定这是蒋慜之的生母与其情夫串通好了来讹他的钱,公开表示自己绝不受人要挟,赎金一分没有,但胆敢挑衅蒋家权威,所有参与这起绑架案的人都别想留下全尸。蒋瑞臣有没有这个儿子全无所谓,坊间一直有传,除了目前蒋家的这五个孩子,没有认祖归宗的私生子女还有不老少呢。但蒋二少极其重视家人,还是他想办法把人带了回来。
所以蒋贺之知道,这个留守洸州的保镖团队应该是哥哥留给自己的,以备不时之需。
但他现在不姓蒋了,多半就使唤不动了。
二十个保镖,一概黑衣黑裤,身材高大,面孔刚毅,无事时就在专备的司机室里休息。这会儿他们正要出去喝酒,见蒋贺之突然出现在眼前,便都挑着眉,一脸寻衅地望着他。
“有件事情想请各位帮忙。”蒋贺之说得挺客气。他以前也请这些人轮岗守卫过盛宁住院的母亲。
保镖团队为首的叫高鹏,又称“高佬鹏”,不仅是退役军人、全国武术冠军,还曾是某军分区的“武教头”。未退役前,他就是军营里有名的“刺头兵”,见到昔日的蒋三少,他也端坐不动,只自下而上地这么懒懒地挑动一下眼皮,先瞟了瞟蒋贺之,又瞟了瞟他身边的盛宁,淡淡道:“你已经不是三少爷了。”
蒋贺之笑一笑,一摸裤兜,修长手指抖动一下,一条蓝宝石项链就亮在了众人面前。二哥蒋继之曾送过他很多东西,豪车名表艺术品,但离开蒋家时,与蒋家相关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拿,除了这条项链。无论是顶级的喀什米尔蓝宝石,还是“永恒的美人”这个寓意隽永的名字,他都觉得,太衬他了。
他说,“它应该够雇用你们了。”
幽邃的蓝色光芒在休息室里流移四散,是海天相接处才会浮现的那种梦幻光晕,在场所有黑衣黑裤、面孔冷峻的男人都愣住了。亚洲首富为爱惊世一拍,这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标题,他们都知道,这条项链是蒋瑞臣送给蒋夫人的生日礼物,价值2亿港币。
盛宁也怔了一下。他想起来,他曾答应过要跟他一起回香港,管那个待他很好的女人叫“妈妈”。
“三少……”保镖们改口了,有人声音都在打抖。高鹏尚余理智,他说,“这项链……太珍贵了……”蒋贺之敢给,他们也不敢收。
“没关系,事情办妥了,你们拿走就是。这是我的养母嘱咐我送给我妻子的,”千金一掷,蒋贺之很潇洒地笑了一下,同时又轻瞥盛宁一眼,他说,“可它现在对我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这人的语气有种“送掉这条项链,我俩就再无瓜葛”的轻松感,眼神却像电流一样在他身上激起了些微的刺痛。然后盛宁看见蒋贺之朝自己完全转过脸来,又冷冷淡淡地说,“这些人是威胁不听、收买不了的,但他们现在都听你的。”
北上之前,孙冉英顶住了来自周嵩平的巨大的压力,下令把全洸州大大小小近三十个粮库都查封了。
听到这个消息,方兴奎瞬间就慌了神。换作以前他是不慌的。只要事先得到消息,他们就有办法把账做平。比如调其它地方的稻谷或小麦把被重点抽查的粮库填满,比如可以找家公司,虚开购买合同虚收买粮款项,待检查小组离开,再悄悄退款便是……最不济还有最后一招“火龙烧仓”,卸粮台的传送带可以“意外”发生短路、违规停在粮库门口的液化气运输车可以“不慎”发生爆炸,反正大棚的苇板、粮堆的苫盖还有装粮的麻袋都是可燃物,可燃物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就会变成易燃物,只是大火烧起来,这笔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
无论是长留街的旧案还是爱河桥的事故,方兴奎都险些被绊倒,也都有惊无险,绝处逢生,长留街抓了李乃军与段长天,爱河桥又折了陶晓民与沈司鸿。但随着孙冉英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可能再也躲不过去了。洸州粮食局的人是他提拔的,倒卖储备粮的私人粮企也是他的亲属。陈粮与新粮之间每一吨差价几百元,洸州稻谷储备达30万吨,随随便便就能贪个几千万,然而只要(装儿)来人彻底普查、清查,存粮是新是陈,合同是真是假,必有水落石出一刻。现在也再没有洪兆龙和他的新湘军来替他铲除异己、收拾烂摊子了。
只剩一个张钊。
尽管上头下达了命令暂时不能对盛宁下手,但到了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方兴奎就都顾不上了。他知道周嵩平自有办法对付孙冉英,所以他再次对张钊下达了必杀令,一定要在一周之内除掉盛宁。
穿上雨衣,扎紧裤管,踏进金乌山前的张钊再次接到了领导的命令。
可这件事对他来说,很不好办。
时间太紧了。正因为他本人就是刑警,太知道策划一场“完美犯罪”的难度。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或者说一直没拿定注意要不要下手。毕竟不是洪兆龙那群目无王法的黑社会,他也受过警校的锤炼,也曾矢志献身崇高的公安事业,但方兴奎一再暗示他,他不做,有的是人做。
甚至这位方市长跟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你们沙局当年也是办对了一件事儿,用12年的时间就从大队长升至了公安局长。你还年轻呢,比起当年的沙怀礼,更是前途无量。
一飞冲天的机会千载难逢,可张钊还是下不去这个手。
“感谢莲华区的警力配合,已将金乌山附近的道路出口全部堵死了,根据监控录像、群众举报以及嫌疑人自己留下的痕迹,已基本可以判断洪兆龙潜逃的方向就是金乌山。”窦涛代替了蒋贺之成为这次搜山围捕特别行动组的组长,他向各个大队布置完朝不同方向搜山的任务,又用对讲机向众刑警喊话道,“今晚天气条件不佳,请各位勇于克服困难,争取一举擒下逃犯!”
大雨倾盆而下,隆隆雷声险些掩盖掉他的话。
金乌山上植被丰富,本是绝佳的藏身地,但同样的,金乌山里没有居民,除了一些麂类、鸟类的小型野生动物,也没有别的活物了。红外热像仪让原本的搜山行动变得简单了,特别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在20米的有效距离内,堪称一目了然。
然而当他第一个看到躲藏于山间帐篷里的洪兆龙,张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兴许可以借刀杀人。他知道洪兆龙恨透了蒋贺之,而蒋贺之又跟盛宁黏在一块儿了,这样一下就能除掉两个。
洪兆龙也看见了张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所有还来得及带走的钱都换成了从缅甸走私而来的重武器。他本想在儿子出殡那天以这个刑警的鲜血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可偏偏也在那天,蒋贺之在关键的路口掉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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