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粮库已然失守,所有的罪证都随着这场大地震一起湮灭,蒋贺之忍着巨大的失望,问,“我要一个确切的时间,什么时候你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
盛宁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一年半载,但更可能遥遥无期,他是撼树的蚍蚁,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盛宁,”蒋贺之听出了这人的沉默背后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轻轻摇头、叹息,“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在香港等着你?”
“你也可以不用等我。”盛宁再次低眉。他的确没资格要求这人继续等待。
可这番过于大度的态度反倒更刺痛了这个男人的自尊心。
“我哥第一时间就捐了1.5亿港币用于汶川救灾,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香港,我可以让这个数字再翻一倍!”蒋贺之措辞激烈、情绪激动地提供了一个更简单易行的选择,“真金白银的帮助不比你在这儿无望地坚持更有价值吗?”
“爱河大桥就是前车之鉴,再多的钱也喂不饱那些人的胃口。”
“那周晨鸢呢?”蒋贺之继续咄咄地问,“这期间,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还需要他。”盛宁排斥繁琐,就这么干脆地回答。
“盛宁,”蒋贺之干笑了好几声,听不出是自嘲、自贬还是被一种荒谬的痛感完全溺没了,他说,“这不是爱情,这叫3P。”
盛宁没有继续解释。他跟周晨鸢的那点绯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洸州的司法系统,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伦不类。他自己也不确定,他们之间这段古怪的“室友”关系最终会演化成什么样子。
又有两个检察官倏然路过,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又及时地掩去了。他们只能收声,等来人走远了才继续这场磕磕巴巴、本就不太愉快的谈话。
蒋贺之再次向盛宁提及了自己的母亲,他一直都在避免陷入母亲同类的悲剧,结果却殊途同归,甚至弄得更糟。他有点哀伤地回忆并讲述:“我的母亲恨透了我的父亲,恨他的欺骗、敷衍与不忠,可内心深处她仍深爱着他,这爱发酵了一辈子。她无数次徘徊在缎江渡口,对我说,如果他没有结婚,她一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香港……”
这不才应该是爱情的本相么?他不要“生当复来归”,要的是“白头不相离”。
他不明白,就连坍塌的爱河大桥都可以修复通车,为什么你却不愿意跟我走。
抑或他是明白的。但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满怀希望地等待,却一次次被决绝地推开、无情地拒绝,他的耐心已彻底耗尽。
“人间多少不平事,如果事事都比我重要,那够了,就这样吧。”望着这双曾令他沉沦的眼睛,蒋贺之终于决定释怀,“盛检,你接下来的路会更艰辛,更坎坷,我尊重你,祝福你,可我已经没有力量与勇气陪你走下去了。”
他们难堪地对峙了最后一分钟,在被又一拨过路的人打断前,蒋贺之掉头而去。
盛宁其实很想开口挽留,差一点就真这么做了。但他立即又提醒自己,是该为这人庆幸的,从此他的血不会再为他流,他的心脏不会再为他搏动,如他自己所说,他可以在排队到香港的人群中找到下一份真爱,成为拥有美满顺遂人生的千万个人中的一份子。
他望着他走远、消失。
周嵩平的清算很快就来了。
又有人实名鞫寳孙冉英仗着职权乱搞男女关系,说她把自己当作武则天,强迫男下属与她发生关系,服从就提拔,不服从就打压,那个省反贪局新提拔上来的副局长覃剑宇就跟她长期保持着肉体关系。甚至这次还把孙冉英与覃剑宇进行亲密行为的照片寄去了纪委与他丈夫的工作单位,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照片当然是假的,但由此引发的轩然大波却千真万确。孙冉英的第三任丈夫是某知名高校的副校长,在一群同样有身份的学阀面前丢了大脸,回去就闹起了离婚,还对孙冉英动了粗。
覃剑宇也因涉嫌严重违纪,停职接受起了纪律审查。
这是权力场的老伎俩,用人人谈之色变的“性”这一事,对在雄性丛林里的优秀女性进行污蔑与抹杀,恶毒却有效。盛宁忽而想到,也许这也是周嵩平暗中授意的。他从来就没信过他的投诚,无论孙冉英此次能否清白退场,有了这个“官员被假艳照污蔑”的先例,他那段留在小梅楼里的不堪的视频,也能找到脱罪的借口了——反正画面昏暗,他可以抵死不认是自己,是有心人冒充、后期又经电脑加工而成的。
粮库空库的事情果然也轻拿轻放了。借着向灾区捐粮的好口碑,华粮的领导近期频繁出现在各大新闻镜头里,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粮库空库合情合理。
他们说,这些粮食直属库和分库虽是国家储备库,除了收储政策性粮食,也同时保管着一些商品粮,不同粮食的保存期限、用途和处理方式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他们还说,国家规定粮食储存实行均衡轮换制度,也就是说,到了储存年限的粮食就得进行轮换,即按照一定比例,卖出陈粮,补充新粮,如果恰逢这样一个周转期,粮库空库就再正常不过……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抵赖与报复。某天,金乌名城的业主们突然齐齐接到了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官方通知,要求他们收到通知之日起七日内,清理完毕所有的个人物品,完成搬离。
这份通知给出的解释是,金乌山本就是农用地,金乌名城的原开发商麟龙地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取得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审批,在推进项目的后续过程中也没有及时补齐相关手续,就这么在“五证”缺失的情况下进行了非法开发与违法销售,因此,金乌名城属于违章建筑,所谓的业主根本不受法律保护。
房子是肯定没了,如果业主们退而求次,还想退房款呢?
门儿都没有了。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有权要求退还非法占用的土地,并没收这些土地上建成的违反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建筑物,金乌名城的“业主”只能找早已宣布破产、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的原开发商麟龙地产索赔,而新开发商锦地集团没有赔偿义务。
通知中的最后一段,白纸黑字大红章地写明了:如果业主们拒不执行,将以扰乱公共秩序罪、寻衅滋事罪、妨害公务罪等被严格追究刑事责任。
第134章 魔高(二)
《南城周刊》与东亚台的新闻曾将全粤东的注意力都引向了金乌名城,如今即将焕发生机的烂尾楼盘一夜间又成了违建,政府信誉遭受巨大危机,肯定也得有人为此背锅。
就在金乌名城的业主们接到官方通知的同一时间,方兴奎被“双龟”了。《南城周刊》与东亚台再次报道了这个大新闻,文章与节目中说,方兴奎好大喜功,盲目决策,为追求个人政绩,擅自批准违法的“半拉子工程”,既不顾地方的实际发展需求,也不管人民群众的安危,使国家与人民的利益蒙受了损失。同时他贪图享乐,任人唯亲,屡次违反干部选拔任用规定,说情干预,又对亲属欠缺约束……
相当高明的一招,一方面方市长“双龟”的消息,捂住了悠悠众口,挽回了政府面子;另一方面,虽然这些“不恤百姓”的恶名全由方兴奎一个人担了,但实际上又不至于判处重刑,方兴奎经此一劫死里逃生,也会甘于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段长天,“双开”之后依然可以在民企混得风生水起。
盛域为金乌名城业主定制的门窗与护栏都送到了,本是欢天喜地重新开工的日子,可现场却一团乱。金乌名城总计万名业主,相当一部分已经病急乱投医,逮着谁就要谁为自己的房子负责。不得已,重启项目的负责人联系了老板廖晖,廖晖又联系了盛宁。为免事态扩大,他载着盛宁去了现场。
金乌名城的农户业主们接到通知后就都撂下了手里的农活,这会儿新密村那5000亩农田连一半的秧还没插完,业主们一撂挑子,8月交粮的合同一定完不成,农民们也不干了。听说那名检察官来了,这下所有人都朝那片烂尾楼盘奔了过去,想找他讨个说法。
他们最近在电视新闻里学了个词儿叫“好大喜功”,初听不明白,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不就是这个词儿的现实注脚吗?一定是为了个人功绩,他竟承诺了一个脱离实际的、他本人根本办不到的未来,把业主、农民,把所有人都坑惨了。
盛宁先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对曾谋过面的残疾夫妻,还有他们那个酷似婉君的大眼睛小女儿。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哑巴一见他就冲了上来,一边横飞唾沫,一边情绪激动地比划着手势。
“我爸爸……我爸爸说……”女孩照旧是要替父亲翻译的,但此刻却表现得十分为难。她先是仰头看了父亲一眼,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盛宁一眼,她体恤地没有向这位检察官翻译父亲的手语,但检察官本人却已从这个男人悲痛的眼神与乱飞的唾沫中判断出,他比划的绝非好话。
为了跟聋哑人交流,盛宁学了一点手语,但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么复杂的表达,于是他用手语向女孩征询:你可以告诉我,你爸爸说了什么。
“我爸爸说……他说……他说……”女孩噘一噘嘴,露出万分歉疚与不忍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他说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还能退房款,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要睡在大马路上了……”
女孩是聪慧又仁慈的,翻译时自动略去了一些更难听的辱骂的话,但哑巴无声的愤怒是落在引信上的火星,很快,盛宁就被一群更愤怒的业主们包围了。他们像爆发的山洪一般涌向他,推搡他,辱骂他,要一人骂一声淹死他,要一人扯一把撕碎他。盛宁在恍惚中闭了闭眼,明明是正午,但太阳不亮了,仿佛积攒千古的黑暗都被泼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你们……你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廖晖试图护住这位老同学,别人挥拳头,他也挥,但双拳难敌千手万脚,他自己身上倒挨了好几下。
“对不起……”然而盛宁完全放弃了抵抗,他任人推搡、揪打、谩骂,也任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情绪随黑暗一起将自己淹没。他始终没抬头,有段时间没打理的额发遮住眼睛,他冲所有人轻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真的对不起……”
一声犬吠飒然而至,一个老妇人靠着一条老狗开道,挤进了人群中央,挤到了两个男人跟前。廖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这名老妇提着一只开着口的暖水瓶,在临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瓶口仍冒着股股白花花的热气。廖晖及时反应过来,这是开水!就在老妇将暖瓶里的水泼向盛宁的时候,他转身扑了上去,以自己的后背为肉盾,将他牢牢护在了身下。随着廖晖一声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惨叫,世界终于静了下来。
滚烫的热水也溅了不少在周遭的人群身上,大伙儿一下都散开了。
“我要报警了!”廖晖顾不上自己背上火辣辣的烫伤,掏出手机就冲老妇、冲她四周的业主与农民叫喊,“这是寻衅滋事,这是故意伤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那条老狗立马扑上来保护主人。一人一狗,两眼发直地彼此狂叫,极其滑稽。
一声声犬吠中,大多数人的理智渐渐回归了,不再围困堵截,不再穷追猛打。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为了宣泄无力的愤怒,但更多的人并未参与这场荒唐的暴行,只是一个溺了水的濒死者,会本能地死死地抓住前来救他的人,哪怕结局是一起溺没。
趁众人理智回归,廖晖赶紧护着盛宁从人群中逃离,上了自己的车。
哑巴的小女儿还无法理解一套房子对一个家庭的意义,只是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漂亮极了的哥哥是个好人。早慧的小女孩也知道不能与愤怒的众人相悖,她不敢当众为他或对他说话,只好悄悄地伸出食指指了指对方,接着做了一个“你是好人”的手语。车窗后的盛宁微微一笑,也伸出拇指,轻轻弯曲两下,回以一声“谢谢”。
视线穿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绝的脸,他再次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上回没有看错,真是那个人。
那个曾将他从车底救出来的检察官,邹树贤。
盛宁没来得及多看那人一眼,廖晖就迫不及待地一脚油门到底,驶离了这个鬼地方。
天上仍没有太阳,黑云翻墨未遮山。远远望去,金乌山十分萧索,两侧山崖陡立似壁,直冲云霄,这副不太寻常的外形恰似一个巨人,正孤独地拼命地擎住即将崩塌的天空。
“早知道就不喊你过来了,升米恩斗米仇,人性就是这样。”廖晖后悔不迭,同时后怕不已。他朝副驾驶座上的盛宁瞥去一眼,心疼地发现,他的脸上竟有几道血红的指痕,不知是被人抓的还是掴的。“可惜门窗已经定制好了,”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趁机握住了盛宁的手,享受着两人间罕有的这份亲密,他的语调却透着一股做作的为难,“我回去尽量跟供应商沟通,给每家业主退一点钱吧,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垫上……”
上百万的房子都打了水漂,退这一万块又抵什么用?盛宁已经无力去分辨这话是真是假,是聊胜于无还是杯水车薪,他又被那种官能性的头疼袭倒了,山崩地裂。为忍疼攥紧了拳头,他无法说话。
“一个高三学子在高考前两个月被确诊了世界罕见病,十年寒窗苦读化为泡影;一个前途大好的舞者在公演前一天摔断了腿,这辈子再没出名的机会;一对新婚夫妻在喜车上遭遇车祸,婚礼直接变成葬礼……这些不都是曾见诸于报纸、电视的真实新闻么?”从消息灵通的洪震那里得知,洸州反贪工作的功亏一篑与汶川大地震相关,廖晖试着安慰老同学,“人生从来就是这样,既有足以改变命运的际遇,也有意外乃至不公的转折。”
盛宁似乎已经麻木了,不搭理这种“鸡汤”似的安慰,他从兜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往嘴里送入一粒药片。
“什么药啊?”廖晖赶紧将一瓶矿泉水递上去。
“维生素K,改善凝血障碍。”盛宁终于开口了。似抽离的魂魄再度附体,他说,“你该先去医院。你可以在这里放我下来,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还好还好,那热水也没那么烫。我得先送你回去,我怕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一个人会在路上出事。”还不知哪儿是目的地,廖晖大着胆子问了一下,“我听人说,你现在跟周公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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