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可不这样想啊。”这话颇令老沙触动,他却仍有心拿老搭档开玩笑,又道,“就拿前年长留街旧改来说,你说的可是那些村民不读书也不上进,不该让整座城市陪他们一起烂下去——”
“以前不懂事儿。”一言以蔽之,高竹林继续愁着一张带疤的脸,吞云吐雾。待一支烟近乎抽尽,他才抬头盯住老沙的眼睛,问,“明天就是咸宝生案的新闻发布会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你来为了什么事,还能怎么办?我这儿还没查清楚呢,上头就非让在918开这个发布会,你说是不是形式主义?”老沙其实真没想好该怎么着,按往常,当然是领导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循良心——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良心。他垂头喝口茶,但茶里有股令人难忍的苦味儿。费了好大功夫才咽下去,他强笑着摇摇头,又向老搭档伸出了手,“你这烟……也给我来一根。”
高竹林真就掏了烟,递上去,还贴心地摸出打火机,准备替对方点燃。
两人因衔烟、点烟的姿势凑得近,高竹林突然起坏心,朝着老沙那张松弛肥腴的脸,“呼”地吹了一口火苗——
老沙被“招呼”了这么一下,差点鼻子都燎着了,一张老脸陡然通红。
“其实你清楚,你比谁都清楚。”高竹林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笑完,他就霍然起身,表示自己要走了。
“这就走了?”一座如山的身板压在眼前,老沙倍感压力。
“老沙,咱们搭档了这些年,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临走前,高竹林回头望了一眼沙怀礼,笑笑说,“你怂了大半辈子,也该硬气一回了。”
高竹林走后,沙怀礼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一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
白天看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城市,一入夜,就像个妖娆的美人,钗光鬓影。老沙被窗外灿亮的霓虹引到了窗边,举目远眺,夜幕下最吸睛的就是屹立着的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一座尖顶向上、巍峨绚丽的通天塔。景映人心,他感慨天地宽博、世事无常之际,很多过往的人和事,如调职的高竹林、疯了的陈钦东、将死的邹树贤……也都在这一刻跃然眼前。
忽然间,不知哪来的一只红色气球闯进了他的视线,还是那样高高低低地上下翻飞,像极了一颗拳拳跳动的心脏。脊背里丝丝往上蹿冷气儿,直蹿到头皮里,沙怀礼不可置信地揉眼睛,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在这儿放气球?
“来个人!”他突然冲出办公室,对着外面大喊,“来个人!”
还是李斐,一脸懵地跑了过来。
老沙冲其招手:“李斐啊,你来帮我看看。”待人到跟前,他又强蛮地把小伙子拽进了办公室,指着窗外那颗红色气球问,“红色气球,你看见了么?”
“沙局,哪儿有气球啊?”李斐仍是一脸懵,想起近期局里的天翻地覆之变,便劝他道,“明天上午还有新闻发布会呢,你别压力太大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原来那只心脏一样的红气球,独独就他一个人看见了。
一个小刑警让他宽心,又哪能真的宽心,沙怀礼枯坐了一宿没回家,待天色微明,他又起身来到窗边。望见那颗跳动的红气球化作了初升的太阳,又如一片越烧越旺的天火,先是一点点地亮起来,很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拂尽了久积在这座城市上方的黑影和厚尘。
这样雄伟博大的日出也抚慰了一位老同志禁闭已久的胸怀。于是他便把全部家底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数了数,他从警三十余年,共有18枚立功勋章,其中2枚“个人一等功”勋章最为难得,毕竟坊间盛传一句话,“三等功流大汗,二等功有伤残,一等功拿命换”。老沙用办公室存着的毛巾漱具将自己清理一新,然后又将这些勋章仔仔细细、叮了当啷地挂了一胸口。
在9月18号这个特殊日子召开新闻发布会是骆亦浦的意思。国耻不能忘,尤其对于公检法的干部来说,铭记百年苦难,驻守一方太平,这是天职。在发布会召开之前,全城照例要鸣响整整3分钟的防空警报。无论是公安、检察还是媒体记者,全体肃立。
这场发布会将由卫视东亚台对全国直播。夜雨一落,天气又凉了些,到场的公安干部全以秋季常服出镜,被一声声尖锐高亢的防空警报围裹,更显英武庄严。
许多粤地老百姓也守候在了电视机前。冼秀华此刻就在燕子农庄,由燕子陪同着等待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发布会。门外还有晶臣的保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今天穿了一身喜洋洋的红,格外娟媚鲜亮。
3分钟的警报鸣罢,先由杭副局长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约是些加强警媒合作、欢迎舆论监督之类的场面话,还有要以更坚定鲜明的司法态度来回击司法实务中的陈规陋习云云。
开场白后,便轮到局长就咸宝生案的调查结果通报发言了,但老沙始终是一脸的放空状态,一言不发。
有人悄声提醒他:“沙局,沙局。”
手头一份发言稿,是何白城让人准备的。老沙攥起稿子,清清嗓子,终于决定开口。于是他身旁的老杭心领神会地做了个手往下按的手势,示意全场安静。
接着,在无数长长短短、进进退退的镜头前,沙局长就站了起来。他正了正身上的警服,再用右手,挨个儿地捋了一下前襟上满当当的勋章,那小心虔诚的姿势,像抚摸婴孩,抚摸心脏。
“咸宝生案案发后,专案组成员基于当时已有的证据,传唤了犯罪嫌疑人冼秀华到市局讯问室配合调查,传唤程序完全合法,且充分告知了冼秀华刑事诉讼的权利和义务。在该案的调查过程中,仅一日的监控录像因设备老化、意外短路丢失,但调取那日之后的全部监室监控录像,冼秀华由始至终表情自然、行为正常,期间也从未向其他监管人员反应曾遭受刑讯逼供,故不排除冼秀华手部的伤痕是她在极端压力下,做出了极端自残的行为……”
电视机前的燕子义愤填膺,嚷嚷着“他胡说!”“他们官官相护!”这类天真的话,冼秀华倒笑了。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打算发布会后就坐车去往市局,然后撞死在市局门口,就穿这身红。
她要用她仅有的这条命再发出最后一声黑暗中的长唳,就穿这身红。
“虽然目前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或其他合理性证明材料,解释冼秀华手部伤痕的来源,”此时,老沙已经搁下了手中的发言稿,他抬起眼,直视东亚台的镜头道,“但据洸州市人民公安局内部人员反应,洸州市局确实长期存在刑讯逼供的情况,部分办案人员迷信‘棰楚之下,何求不得②’,更有不少公安干部,为谋取职务晋升,以刑讯造冤案……”
一席话令满堂哗然。
有个事先被何白城打过招呼的记者当场提出质疑:“哪个内部人员方便透露吗?凡事都得讲证据,不能哗众取宠、信口开河吧。”
沙怀礼没用什么举报者的隐私问题、人身安全问题来搪塞记者与观众,真就大大方方、点名道姓地透露了:“沙怀礼,警号010001,一位从警三十余年的老党员、老刑警,在这里向在座的领导、媒体和全国观众实名举报,举报洸州市人民公安局局长沙怀礼,于1996年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案发后,在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对年仅十七岁的嫌疑人咸晓光进行了长达数日的殴打、捆绑、威胁等刑讯逼供,迫使其作出了有罪的供述……”
全场再度哗然。谁也没料到这场发布会竟会是这么个走向。
付勉虽未亲自到场,但也派来了已经荣升副厅长的陈江坐镇。沙怀礼扭头看了满脸震愕与愤怒的陈江一眼,继续面向镜头,坦荡荡地说:“我还要实名举报粤东省公安厅厅长付勉,在96年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中,包庇其继子殷煌,现更名为张耀元,要挟下属违规办案,同时拉拢腐蚀包括洸州市公安局局长沙怀礼在内的多名司法人员,长期充当省内黑恶势力‘新湘军’的保护伞,致使洸州青天不在,洸州人民苦不堪言……”停顿了好一会儿,留给满堂记者足够震撼的时间,也任陈钦东、邹树贤那一张张老迈沧桑的脸自眼前掠过……老沙当然知道,这番话泼出去,他不但乌纱帽丢定了,十之八九还得去牢里蹲上几年。然而,他还是无比轻松、无比坚定地说下去,“过去这些年,整个洸州市、粤东省的官场已经形成了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攻守同盟,已是官官相护、抱团腐败的群体恶行,也已到了非猛药不能治疴、非重刑无以除恶的存亡之际,因此,我沙怀礼以一位老党员、老刑警的身份,恳请装儿派人彻查!”
电视机前的燕子哭了。
“花姨……”她转过一双红通通的泪眼,却发现冼秀华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
①零舍:粤语,特别;
②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出自《汉书·路温舒传》,意思是严刑拷打下,犯人什么都会招得出来。
第156章 诀别(一)
发布会一结束,老沙就被匆匆赶来的纪委带走了。脱下那身挂满了荣誉的警服,他既感到难舍,也感到欣慰,欣慰自己那本藏了有些年头的办案笔记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
纪委在前他在后,与陈江等人擦身而过,在对方不可置信的怒目中,他倒释怀地笑一笑,以戏腔悠悠地唱:“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
一位公安局长的当众悔过自白毫不意外地掀起了千层浪,经由东亚台报道后,举国震动,甚至直接惊动了D装儿。装儿迅速作出批示,由装儿政法委牵头,装儿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BU联合成立调查组进驻粤东省,对咸宝生父子案及洸州市公安局长沙怀礼反映的省内高层腐败问题进行彻查。
洸州上方那连年的阴霾终于有了一点被彻底驱散的迹象。
此后数日,咸宝生父子案一再被媒体渲染传播,连《新闻中国》都报道了。而在看守所里的洪兆龙也通过每天晚七点的唯一“娱乐”项目,看到了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也带来了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脊柱挨了盛宁一枪之后,洪兆龙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被律师告知,捡了也是白捡。他不想死,于是解除原律师,又花重金聘请了当时全中国最有名的刑辩律师张仲良为自己辩护。反正美合置地还有上亿的不动产,仓猝出逃时他没法带走所有的钱,但人在囹圄后,这些资产就成了他的保命符。
洪兆龙知道自己血案累累,无罪开释不可能,就想捞一条命。他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可还没替儿子洪锐向胡石银和傅云宪复仇呢。可惜,即使专业如张仲良,也遗憾地表示他的案子已无转圜余地,像他这样二十年横行霸市、穷凶极恶的黑老大,连以“瘫痪”为由申请监外执行都不可能通过,只能乖乖地在看守所里等待枪毙。
除非立功,还得是立大功。
然而胡石银比他老辣得多,多年之前就暗中想好了退路,想攀咬他几乎不可能;至于检举其他那些“保护伞”呢?真正的大老虎哪可能亲自跟他一个黑社会打交道,而小苍蝇,大多早就被盛宁跟他的反贪局盯上了,就算检举了,也算不得什么“大功”。
就在这个时候,焦灼等着挨枪子儿的洪兆龙突然在《新闻中国》里看到了慷慨自白的沙怀礼,看到了咸晓光父子案与洸州少女毁容案的旧案回顾。
为了牢牢抓住这线生机,在下次律师会见的时候,他便暗示张仲良打点一下看守所的人,再去找市局的刑警队长张钊。张钊还有录音的把柄在他手上,为了不被他揭穿,只能帮了他这个忙——他透露了所有公安内部未曾对外披露的关于咸宝生父子案的信息。
洪兆龙更加相信自己有机会不死了,只要搏一把。
待与张仲良再次会面之后,他便推动轮椅,扒着监室的铁栏杆大喊大叫:“我要举报!我是咸晓光案的知情人,我要举报!”
面对闻讯而来的专案组,他说,咸晓光从来就不是“新湘军”,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可怜孩子,他们是受了公安厅厅长付勉的指使栽赃了他。当咸晓光被收押进看守所的时候,他们故意集结了一群“新湘军”跑到公安局门口叫嚣着要“劫狱”,还配合看守所的人,将大量现金、管制刀具还有走私来的案发现场同品牌同系列的打火机强行摁上了他的指纹,并偷偷放到了他的家里。
当然这些事情都不是他干的,也不是他下令干的,是他的手下谢安德。
细节什么的都严丝合缝,但谢安德已经枪毙了,随他怎么说,死无对证。李斐将信将疑,皱着眉问:“这么说,咸晓光也是谢安德杀的了?”
“那倒不是。”当年阿德还真跟自己提过一句,洪兆龙反应很快,淡定地回,“那个付厅长的姘头,哦,现在是老婆了,嫌我们干活不仔细,非要让自己人动手。我没见过那个人,但听阿德说,那人的手腕上有个特别怪异的海怪纹身,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又好笑又骇人……”
而今咸宝生父子案是连中央都高度关注的大案、要案,他提供的这些线索为这桩云山雾罩的旧案拨开了云雾,当然是大功。
经过技侦人员的努力,苏茵手机里的相片数据也成功恢复了。本是一张无甚记忆点的普通青中年男性面孔,但张蕤是服过刑的前科犯,很快就在公安系统里被查了出来。
这人还是付勉妻子张娅的远房堂弟;
这人的手腕上还真有一只巨大眼睛的海怪纹身。
一时间,公布了嫌疑人照片的悬赏通告铺天盖地,任其插翅也难飞。
然而就在一切向好的时候,蒋贺之却要回香港了。
直到启程前一刻,蒋贺之都没打算通知盛宁,既然无可挽回,何必平添伤感。倒是高鹏擅作主张,直接将凯美瑞停在了省检的门口,要载这位盛检去为三少爷送行。他说,对不住了,盛检,我觉得,三少他值得一个郑重的道别。
在去与不去间,盛宁踯躅良久,终究还是坐上了这辆去道别的车。
其实不用高鹏提醒,他都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两天全国最轰动的新闻除了咸宝生父子案,就是蒋家三少蒋贺之与穆氏千金穆凯璇的世纪订婚。原来这回联姻的两家是蒋瑞臣与穆庆森,为即将喜结连理的那对新人,香港有烟花汇演,澳门有花车巡游,便连一向毒舌的港媒都打出了“‘世纪订婚’意喻‘世纪和解’”这样隆重而醒目的标题。更有坊间传闻称,全球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港股崩溃,香港经济已经陷入了史无前例的信心危机之中,因为97年抗击索罗斯的卓越表现,蒋瑞臣将再度扮演“白衣骑士”,以扭转日渐崩坏的市场情绪。同为爱国富商,同被寄予厚望,这场轰动全球的豪门订婚宴,便是蒋穆两家将配合中央联手救市的积极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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