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鸢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回答道:“不知道。”
盛宁真正想调查的却是这场明显暗藏猫腻的司法拍卖,他继续问周公子:“张宇航本是‘陪太子读书’,结果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一时贪念,很明显这场司法拍卖的背后存在恶意串通行为。”
“狐狸尾巴终于憋不住地露出来了?怪不得会帮我治伤,原来是想套我的话来破案。”周晨鸢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又挑衅道,“江埔区法院一早就在报纸上刊登了拍卖泰阳坪工业区厂房的消息,正因为第一次流拍了才大幅降价,所有的程序都合法合规,哪来的猫腻?”
“流拍是必然的。”盛宁轻轻蹙眉,语声虽轻却坚定,“泰阳坪明明是闲置厂房,却在法拍前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份租期为10年且租金已经付清的租赁协议,遵循‘买卖不破租赁’的法律规定,泰阳坪不能进行清理腾退,新的所有权人必须继续履行这份租约直至10年后,谁还愿意花大价钱拍下一个10年都不能收租、使用的厂房呢?光业银行本是债权人之一,如此一来,国有金融资产就‘合法’地转变成了某些人的私人财产,这场法拍的幕后黑手是银行、法院还是兼而有之,我一定会查清楚。”
“租赁‘发生’在抵押登记之前,你查不清楚。”周晨鸢依然冷笑,自信满满地说,“这场法拍,就连‘陪太子读书’的张宇航都是金融专业人士,背后自有‘专业’操作,没有把柄让你查的。”
“张宇航是金融专业人士?”盛宁诧异。凭其谈吐,他一直以为这人就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包工头。
“他不是差点就成了你的姐夫吗?这你都不知道?”周晨鸢也诧异,“他跟陶晓民都在光业银行任职过,说起来还是他的老部下呢。”
“怎么可能?我们反贪局调过张宇航的档案,并没有他在光业银行任职过的信息。”
“那就是‘悉才计划’那阵子出了乱子,调档的时候,人事档案转递流程一团乱,前面的单位已经清空,后面的单位却接收失败,就都弄丢了。所以这个计划只启动了三年多,就永久地搁置了。”
“我明白了。”盛宁细了细眼睛,云散月明,一直没能厘清的那丝头绪终于厘清了。
“明白什么?”周晨鸢不解地问。
说话间,门上一扇破损的玻璃小窗前突然伸起一只黝黑泥垢的手,啪啪两声,扔进来了一瓶矿泉水和两只肉包子。透过另一边狭小的悬窗,看到天色已经转暗,这点东西应该是司机们给他们准备的晚餐。
盛宁没有回答周晨鸢的问题,而是起身取来了地上装着肉包子的塑料袋和那瓶矿泉水。当着周公子的面,盛宁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肉包、喝凉水,全然不顾对方折腾到这会儿,肯定也饿了。
“喂……”周晨鸢眼下失去了行走能力,只能召唤盛宁,以命令的口气道,“给我一个,我饿了。”
“想吃饭就招供,”咽下嘴里的包子表皮,盛宁转脸看他,淡淡地说,“把你知道的关于泰阳坪串标一案的细节都招了,就给你。”
“限制饮食是刑讯逼供!”从未被人忤逆的周公子气得面孔都痉挛起来,大喊道,“你不是自诩正义的‘检察之光’么,你们反贪局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以前不这么办案,但还是周公子教的么,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了。”盛宁吃完了一只肉包子,又冲床上的周晨鸢晃了晃手里剩下的那只,似用目光在问:你真不要?
周晨鸢还想狡赖,翻着眼儿道:“那个破厂又不是我去串标竞拍的,那点小钱我也看不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反贪局的培训第一课就是心理应激微反应。”盛宁看了看周晨鸢,说了声“撒谎”,便抬手把那肉包子从那狭小的气窗扔了出去。
只听见外面的游狗兴奋地嗷嚎一声,盛宁凝神靠墙倾听,俄而微微一笑:“吃上了。”
“你!”这人居然拿肉包子喂狗都不给我,周晨鸢火冒三丈,一双眼死死盯着盛宁,恨不能当即以眼为刀剜他一块肉下来,“盛宁,你有本事就别让我活着出去,不然我一定弄死你!”
盛宁充耳不闻,拧开水瓶喝了口水,以手背拭了拭嘴角,又把剩下的大半瓶水递向床边,问周公子:“要么?”
周晨鸢伸手去够,却在即将够到的时候遭遇一枪虚晃——戏耍似的,盛宁又把拿着矿泉水的手抽了回来,继续冷脸追问:“路俊文恶意串标,银行那边的参与者是谁?法院那边又是谁?”
“不知道。”周晨鸢别过脸去,喉结干涩地动了动,“知道也不告诉你。”
“水也不喝?”见周晨鸢仍死犟着不开口,盛宁一低头,直接将大半瓶矿泉水兜头浇下,简单地洗了脸又洗了发,权当消暑了。
“盛宁,你有种!”眼见水瓶瞬间见底,周晨鸢渴得频频空咽唾沫,接着就恶声恶气地爆发了,“别忘了,你那位三少爷已经不姓蒋了,他护不住你了!他甚至都护不住他自己了!”
盛宁微微发怔,水淋淋的一张脸,水淋淋的一双眼。
“他是为你被赶出来的是不是?我是蒋瑞臣,我也得把这么丢人的玩意儿赶出去。这种关系真是脏死了,哎我说,你身上不会有病吧,离我这么近不会传染吧……”他还有满肚子翻江倒海要骂出来的难听的话,可很快又觉得没意思,又都咽回去了。他发现,任何侮辱谩骂都对这位盛处长不起作用,唯独听见“为你被赶出来”时,他的肩膀竟打了颤,他的眼圈竟泛了红。
然而食死不怨,饿死凄凉,如此才到第三天,不可一世的周公子就彻底服帖了。毕竟八月末的湄洲日均气温高达33摄氏度,不吃饭尚能撑几日,不喝水简直一刻都熬不过。此刻,周晨鸢的嘴唇干涩得动了动,只觉得长在自己嘴上的不是两片唇,而是两张磨人的砂纸。
“行行行,我说还不行么……”耐不住饿、抗不了渴的周公子终于承认,他听路俊文提过,租赁协议和支付租金的银行流水都是临时伪造的,法院那边是那个管民一、民二、民三庭的副院长,银行那边则是江埔支行的支行长……
他想,这儿又不是检察院的讯问室,既没录音又没录像,只要出去他就立即全盘否认,谅你们反贪局也没法立案。
然而盛宁也早早地就想到了这一点。他脱下了自己的白衬衣,露出里头一件薄款的白色T恤,然后将衬衣铺开垫在地上。他又寻了房间内的一枚细铁丝为笔,刮下皮鞋上的黑色鞋油为墨,跪伏在地上,言简意赅地把周公子供词里的关键信息都记录在自己的衬衣上了。
“留个证据。”他走到周晨鸢身边,对他说,“先签字,再摁手印。”
周晨鸢还想犟一犟,没想到这位盛处长竟貌似不经意地摁住了他的伤腿,修长五指稍施两分力,便成功以疼痛逼他就范了。
没法儿,眼下双腿被缚动弹不得,只能受人宰割。三天来,司机们提供的馒头和水也勉强只供解饥解渴,周晨鸢再没有力气跟这人废话,甩了盛宁一脸白眼,终究还是任其取求了。
“为了鼓励行贿人主动举报,司法实践中,受贿犯罪会受重点打击,如果因行贿人主动交待行贿问题而破获相关受贿案件的,行贿人多数会被免于追责。”盛宁将衬衣小心叠好,放置一侧,又道,“麻烦周公子出去以后转告路总,负隅顽抗不明智,最好还是积极配合我们反贪局的调查。”
“狐狸精……”打人一棒还知道给颗甜枣儿,不是狐狸精是什么?两人离得很近,周晨鸢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突然动了动鼻子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汗臭味么,还能是什么味道?”盛宁想当然地这么回答。快三天没洗澡了,手臂上都结了一层雪白的盐花,也就他皮肤更白才瞧不出。
“不是……”周晨鸢更夸张地抽动鼻子,细闻了闻,还真不是什么汗臭味,而是一股清冽的沁人的气息,冷蕊寒花才有的那种淡香。穿过热得稠厚的空气,这股气息一直温柔近乎狎昵地撩动他的鼻端,周晨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愈发暴躁烦闷了。
直到满世界都寻找起了周公子,万勇才知道他们绑了不该绑的人了。两人在工人宿舍里的谈话他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总觉得这位盛处长不像孙淼说的那样,他不仅办案能力出众,好像还挺有良心——高位者为数不多的那种良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但眼下不是认错的时候。那辆白色小客车已经销毁,此处也是荒无人迹的废弃工厂,但按这全省警力悉数出动的态势,被警察追查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众司机此刻都慌了神,有人提议,干脆就按原计划让阿蟾把绑来的两个人都杀了,反正阿蟾“好似猪甘蠢”,就算被警方查到也不怕。阿蟾是谁?司机家属中的一个傻子,家中一张重症精神疾病的诊
断证明书,杀人都不怕枪毙。可这会儿阿蟾疯病发作了,根本听不懂人话了。你怂恿他杀人,他就嘻嘻哈哈、咿咿呀呀地满厂飞跑,嘴里喊着“杀喽”“杀喽”。
万勇没第一时间把人解决,原本是想先跟这位盛处长谈一谈,把众司机与家属们的难处跟他说一说,如果他改了主意也就犯不上杀人了。但这会儿他已经听孙淼说了,这位周公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若伤他一根头发,他必灭你九族三代。而且人家亲爹亲外公都是高到跟山一样、高到不能再高的官儿,说到定然做到,抹掉你们几个人,就跟抹掉灶上一层灰一样简单。
“怎么办?”众人越来越急了。收音机里又在播那起街头绑票案,悬赏征集白色小客车的线索。有司机提议,“要不把人放了,就说是误会?”
“这人骂爹骂娘骂了一路,孙处长说的没错,这样子就不是好相与的,就算放了他也肯定会遭他报复的!”
“事到如今,甭管是不是抓错人了,只能都杀了。”
“可阿蟾他傻了呀,谁动这个手呢?”
……
“是我把大伙儿带上这条船的,如今船要翻了,当然应该我来!”万勇血气再度上涌,咬一咬牙,提起一把长刀就冲了出去。
卸了锁,他一脚踹开工人宿舍的门,大步闯入,挥刀就朝床上的周晨鸢劈了下去——
第90章 转身(二)
千钧一发之际,盛宁毫不犹豫便扑身上去,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刃深深没进肩膀,鲜血瞬间迸溅,犹如在肩头绽了一朵俏丽的血花儿。
盛宁忍着剧痛,判断出对方手中是柄至少50公分的长刀,刀身长,刀柄也长,行凶必然不便。眼见万勇杀红了眼,举刀又劈第二下,他再次挺身而出,双臂自万勇胁下穿过,竟牢牢地将他抱住了。
为了脱身,万勇立即挥刀一阵乱砍。但长刀的优势是攻击距离更远,近身搏斗还不如匕首捅人方便,几番攻击不到就近在眼前的盛宁,万勇也终于泄了力气,稍稍冷静下来。
“万勇,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这一刀下去,逞的是一时之能一时之快,毁的却是你老万家几十年的忠烈之名,值吗!”感受到被抱住的万勇明显一颤,盛宁仍一刻不敢放松钳制对方的双手,继续严声道,“你爷爷万定国1918年生人,贫农出身,1933年参加红军,长征路上,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化过雪山的积水解渴,掏过老鼠洞里的存粮果腹,最后五个兄弟都壮烈牺牲了,就活下他一个……你奶奶刘巧霞1920年生人,14岁就加入了‘妇战团’,而后又加入了新四军,一样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你们家里应该至今还保留着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功勋章吧……倘若两位老人家能够活到今天,都是拥有几十年党龄的老战士,都是新中国的见证者与奠基人,也都会在国庆的时候被请上天安门观礼……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万新民,也是钢铁厂的优秀员工,一家人日子虽清寒,他却高风亮节,连单位分房都主动礼让给了条件更困难的其它职工,这样的光荣家庭,我称它一声‘忠烈之家’,没有错吧?”
万勇又是猛烈一颤。他万没想到,这位从未谋过面的检察官不单能叫准自己的名字,居然连自家这些早已没人提及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肩膀伤口极深,血流如注,盛宁本就病病殃殃,再带伤多说几句,便更吃力了。他眉心略蹙一下,又咬牙强撑着说:“你爷爷因病过世得早,父母工作又忙,你幼年是跟着你奶奶一起长大,我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她一定常跟你讲述当年那些热血激荡的革命故事,也一定没少教育你长大要怀赤子心、要行忠义事,所以你才会养成这样一副铁胆热肠,才会一次次在他人遇险之际选择挺身而出……”
而那最后一次的“挺身而出”正是万勇心口的一道伤。
那天他刚刚出完车,回家路上却见到两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板着人家的肩膀不让走,手都伸到姑娘的裙底了。姑娘哭哭啼啼的,一直在说“不要”,一直在呼“救命”,听得万勇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询问制止。流氓仗着人多一个,朝他的面门就挥来一拳,万勇被打得两眼漆黑,想也不想便挥拳反击。结果一下子反击狠了,打得其中一人掉头就跑,结果不慎摔断了右外踝骨。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一级,他得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又或者向伤者道歉赔偿,以期达成和解协议,免于处罚。
两个流氓开口就要五十万,已经羁押于看守所的万勇实在气不过,托律师和老娘找到那被救的女孩,求她说明真相。可由于该两名男子是黑社会,被救的女孩唯恐事后遭到报复,只含混其词地说与那两人是朋友间的玩闹,就再不肯出面作证了。
一腔热血换来满地狼藉,看守所中的万勇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为免遭受重判,只得认罪认罚,砸锅卖铁地赔偿了15万元的和解金,最后“成功”得到了一个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没坐牢,家中老娘还觉得庆幸,谢天谢地谢菩萨,可没坐牢不等于没犯罪,万勇以前获得的那枚五一劳动奖章被收回了,连着国企巴士公司的铁饭碗都弄丢了,只能去私人车队跑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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