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遭遇的种种不公,万勇再次血冲头顶,他两腮肌肉凸鼓,又扬起刀来挥了一下,试图从盛宁的钳制下挣脱——然而这个病弱又带伤的年轻人竟有一股他也料想不到的力气。他一把两把都没挣开他的束缚,眼泪倒流了下来。他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字,“不公平……”
“是不公平,也是该不服、不忿,但你个人的不服和不忿还不了你公平,”事无巨细的工作习惯令盛宁早就查看过该案的判决书了,他轻声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能。”
“你……你怎么能?”一言切中要害,万勇当场愣住。
“是的,我能……”盛宁忍着伤处越来越火烧火燎的疼,又重申一遍,“也许只有我能。”
万勇毫无疑问地起疑了、动心了,他说:“都是三年前的旧案了,法院都判了……”
“发现下级人民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裁定存在错误,上级人民检察院可按审判监督程序提出抗诉,该抗诉不受时间限制……”盛宁失血过多,手臂渐软,再抱不住眼前这个劲瘦强悍的中年男人。感受到此人的敌意正在消退,他终于小心地松了手。眼前刀光依旧森森,确认对方暂没有行凶的歹意,他才慢慢地后退两步,仰头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刚刚死里逃生的周晨鸢一直瞠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盛宁。天已经黑了,哪儿哪儿都很黑,就这人站在一方皎洁莹白的月光里,很冷,很静。
“唐马区法院的判决书上,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都有错误……一是女孩对案件细节的描述违反常情常理,显是受到威胁所致,法院怎可轻易认定她与两名伤者是朋友;二是有意回避了伤者对女孩的施暴行为,未确认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三是综合当晚情况,伤者可能是在路灯不明、路面不平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摔倒受伤,无法证明是你的行为超过了正当防卫的必要限度,你无需承担刑事及民事赔偿责任……”抬手捂住左臂上那道皮开肉绽的刀伤,盛宁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往下说,“法是任何人都不容逾越的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天理、有人情,作为路人,你不顾自身可能因此遭遇的危险和麻烦,勇于挺身对暴行进行劝止,理应获得提倡和肯定。那件案子明显存在司法失能乃至不廉不公,我来为你写这封抗诉书……”
手中长刀呛啷落地,万勇先是愕然,再是不信,最后感到腔膛里一颗死凉死凉的心又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见义勇为’已属不易,但‘见义智为’才更难得。”盛宁的一番话是既正气又漂亮,显然是为了脱困,但又绝不仅仅是为了脱困。停下喘了口气,他眼望这个无措的男人,再次庄重地口称他的姓名,真诚地说下去,“万勇,你不是杀人犯,你是万家的儿子,是革命者的后人,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一次挺身而出又变成一场本可避免的‘犯罪’,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仅可以为你写抗诉书,我一样可以为你、为其他大桥事故的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讨还一个真相。”
“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万勇僵着不动,满脑嗡嗡作响。不得不服气,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仅凭几句话,就唤醒了他为人的底色,就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对他人格上的尊重,甚至更胜他把头发梳得油亮、接受五一奖章颁奖的那天。
但一时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你们若只绑了我一个,兴许杀了、埋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可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实在不一般,我想现在省里一半的警察已经身在湄洲查到了你们的线索,还有一半正在赶来湄洲的路上……许正武的妻子就快生产了,庄波的老娘患有严重的眼疾,你们的情况我都这么清楚,那些特警比我能耐百倍,你们一定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你忍心让孩子出生没有父亲,让瞎了眼的母亲送儿子上刑场吗……”
盛宁嘴里这些名字都是参与绑票的幸存司机,此刻也都在门外焦虑地等待。他适时看了床上的周公子一眼,生死关头,周晨鸢也识相地附和道:“现在就放了我们,我保证什么都不追究……”
万勇拾起刀来、转身出门的时候,盛宁又轻声提醒他:“要快,等特警们包围这座旧工厂的时候,你‘请我们来谈一谈’这件事就不由我定性了。”
待连人带刀地离开屋子,盛宁才仰头后靠,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方才看似蛇打七寸,成竹在胸,实则还是险胜。
然而被他救下的那位周公子却似完全不领情,还恶形恶状、嗡声嗡气地来了一句似警告又非警告的话:“盛宁,如果你聪明,就该让我死在这儿,因为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缠你一辈子。”
“如果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放过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盛宁懒得搭理这人,也没细细品咂“缠一辈子”背后的深意,他撕扯自己的衬衣袖子作为止血绷带,又叼着绷带替自己包扎。但不知为什么,血就是止不住。他只能一直抬右手捂着,但温热的鲜血还是不断从那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淌落在地。很快,半爿身体都被染红,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带着点甜的锈铁似的血腥味,他疲累得闭了闭眼睛,已近气若游丝。
“盛宁?喂,盛宁?”眼见人已有了昏迷的迹象,周晨鸢突然转头向外,叫喊起来,“你们放他出去,他快不行了!”
没人应他。
“盛宁?盛宁,你别睡着,别闭眼睛!”担心这一闭眼就再醒不过来,周晨鸢更急了。他活了二十六年还没这么急过。他竟扯掉箍住伤腿的皮带,连滚带爬地翻床下地。他罔顾自己的伤势来到他的身边,将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儿搂进怀里,除了染血的地方是热的,浑身都凉,人已憔瘦得跟纸片儿一样,脸也尖小,皮肤都因失血变得透明了。周晨鸢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又冲门口大喊大叫,“我留在这里行不行?我以我外公的名义发誓行不行?我发誓我不会追究、不会报复,我求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吧!”他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没求过人。
门“咣”一声被再次打开了,万勇出现在门口,这回没有提刀。
“盛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要你给我翻案,我只要你答应我不追究其他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人在这位周公子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允诺般轻点了点头,万勇果断将实情悉数相告了。他说,“孙淼跟我是发小,他一直怂恿我、欺骗我说,是你要把事故的原因栽到我们这些司机头上,现在想来,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他贪污了修桥的钱……”
万勇的一席话还未完,训练有素的省特警队员们就破窗而入了。司机们跳窗的跳窗、破门的破门,抱头鼠窜,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全被特警们制服了。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来了。
像是半个省的警力都云集于此,现场真是什么警种都有。但盛宁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些摩肩接踵、全副武装的警察里,竟没有他的贺之。
省公安厅厅长付勉亲自到场,正与特警总队总队长陈江候在周公子的担架边。两位领导都身板高大,相貌英武,乍一眼还有几分相像,两位领导也都毕恭毕敬,半躬着身体问担架上的周晨鸢,被囚禁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话时,周晨鸢费劲地支着上身,一直望着不远处的盛宁的侧影。他冒出了一个念头,而这念头就跟满头的乌云一样,瞬间就荫蔽四野了。
他想,不停地想,他会不会转身回头,会不会对我微笑呢?
见周公子一眼不眨,犹灵魂出窍,付厅长仍好声好气地唤他:“周公子……周公子?”
“我不记得了,”周晨鸢始终定定望着盛宁,既满怀期待,又怅然若失,最后他只是这么说,“那位盛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盛宁坐在救护车敞开的后门边。这会儿已经输上了生理盐水和营养液,稍感体力恢复,正对刚刚为他扎针的医生点头道谢,听见这句话,他便回过了头。目光依旧清冷而戒备,但终究是冲担架上的男人动了动嘴角,像是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瞬间,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爬出来了,整个世界都豁亮如昼。
“周公子?周公子?”疯了?醉了?还是傻了?所有围在周公子身边的领导、警员与医护人员们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眼神太不对劲了。
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周晨鸢短暂愣怔一下,接着便乐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的妻子了。
第91章 圈套
肩膀刀伤虽深,但不至于迟迟无法止血,盛宁接受清创包扎之后仍出现了重度贫血的症状,一度头晕耳鸣,呼吸困难。医生及时为他进行了输血治疗,当A型血袋悬挂上输液架的时候,蒋贺之才姗姗来迟。
他从病房角落提来一只医院里常见的陪床用的塑料椅子,就落坐在了盛宁的病床旁。人瘦了些,眉更立体,眼更深陷,一张棱角分明、五官卓越的脸,更具雕塑之感。他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盛宁本闭目小憩,这一摸就醒了。
两人仓卒地对望一眼,目光还没来得及纠缠,蒋贺之就先敷衍地把眼睛转开了。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搁着的一块表上,市场上常见的欧米茄热门款,几万块的价格还算亲民,精钢表壳与表链,深蓝表圈与面盘,简约百搭,很衬盛宁的雪白肤色。他拿起手表,上完发条发现仍然不走,便说:“表停走了。”
“以前姐姐送我的,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拿到演出费时为我买的。她说以后跳舞能挣更多了,就送我更好的。”平时表不离身,盛宁坐起身,想到盛艺如今是非缠身,不禁有些黯然,“可能最近出门就走霉运,它也跟着故障了。”
“我送你更好的。”以前,还是晶臣三少的蒋贺之没少想要送爱人一块表,但盛宁嫌贵又嫌高调,一直不接受。蒋贺之轻轻拨弄那块欧米茄的精钢表链,问,“喜欢什么?爱彼?PP?还是理查?”
“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该省着点花吗?蒋队长,都说金屋藏娇,我这么好看,就算不稀罕金屋子,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体察到爱人情绪低落,盛宁的眼神先稠了起来,语气也尽量显得活泼轻松。他其实很想跟他聊聊香港金融领袖高峰论坛上发生的那件事。他试着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被对方扭头避开了。
“是我忘了。”蒋贺之低了头,是真忘了。昔日的蒋三少,本着见素抱朴的生活信条,兜里虽没几个钢镚儿,但豪车名表艺术品,一句话就自有钟应元之流乖乖奉上。他说,“可惜我现在只能出租屋藏娇了,我想你回去以后得先住在家里,等我安排好了就来接你。”
“这表还是拿去修吧,毕竟是姐姐送的。”盛宁提及姐姐就慨伤,又恐惹得蒋贺之不快,不愿也不便再说下去了。
“那我替你拿去修。”蒋贺之拿起手表揣进兜里,依然面色不兴,心事重重。
若按往常,这人怎么也不可能表现得这么克制而冷淡。盛宁想为自己的“失约”澄清一下,但咬牙权衡片刻,只是挤出一声:“蒋贺之,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不是……”话虽如此,可他到底不是糖面捏做,任人搓圆襟扁还毫无脾气。蒋贺之清楚自己对盛宁是有怨的,怨他只重家人,却轻了他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叹息一声,几番欲言又止,“佟检她——”
“盛宁,那个姓孙的不经吓,已经全都招了!”
他鼓足勇气想开口的话就这么被闯进门来的覃剑宇打断了。
覃剑宇口中“姓孙的”正是大桥管理处的孙淼,经万勇及其他司机指认,第一时间便被抓捕归案了。覃局长既是当代来俊臣,恶名在外,审人也自有一套。把人带去了外讯的宾馆,红牛、士力架、高音喇叭还有穿天炮手电筒,只刚刚把这些常备的物件亮出来,孙淼的心理防线就被攻破了,连带着借职务之便贪污大桥养护经费的事也一并招了。他一进门,望见蒋贺之,挑着眉惊讶地喊了一声“蒋队也在”,又颇得意地说,“虽说闫立群已经身亡,但搂草打兔子,这回非要把交通局内部的腐败问题一并治理清楚!”
两位眼生的湄洲刑警跟在覃局长身后,一矮胖一高瘦,都身着警服,也都圆头寸发,仪表端庄。他们称万勇绑架一案仍在办理之中,要向盛处长询问了解详细情况。
盛宁遵守对万勇的承诺,没有指认其他司机与家属,还认可万勇具有悔罪表现,因为在特警到来之前,他已将自己与周晨鸢释放,是他为了调查大桥事故主动选择留下与万勇继续沟通。而在万勇的叙述中,在场的其他司机与家属都未参与劫持拘禁之事,反倒还都是听到消息来劝他放人的。
眼前到底是邻市的检察尖子,而且周公子的态度也是不予追究,两位刑警互相点一点头,准备起身告辞。
盛宁却似突然想起什么,一皱眉头,喊住他们问:“两位警官,你们的杨队长呢?”
那位瘦高的刑警立定,转头,回答道:“杨队?杨队请假了,我们也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待目送两位刑警离开病房,盛宁才止不住地冲覃剑宇发了火。
“杨曦呢?”这个时间点请假委实可疑,盛宁被一腔怒意呛得直咳,一边捂着心口急喘,一边还厉声质问覃剑宇,“覃局,你就是这么升职的?我不是让你盯着他么,怎么还是让人跑了?”
“哎哎,盛宁,我提醒你,我是你的领导,没有这么对领导说话的!”覃剑宇也觉委屈,辩解道,“你去码头那天晚上杨曦好像就不在了,但是一个周公子被绑,省检、省厅全都如临大敌,筹划部署的会议开个没完,谁还有功夫去盯着一个小小的杨曦啊!再说,他跑什么?他为什么要跑?”
“我不是让你去查过光业银行橡湾支行、鑫彩印刷厂还有启乾投资担保公司的事吗?”敢情这位覃局办案只靠刑讯,压根就不会举一反三?盛宁都快被这人气得呕出血来,再输多少都补不回来。说到此处,忧心更甚,他一把扯掉了自己手臂上的输血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糟了,这会儿杨曦肯定人在洸州,我们必须在他杀下一个人之前阻止他!”
“他去洸州干什么?他要杀谁?”也不怪覃剑宇一问三不知,他并未正面接触过张宇航,自然不懂这案中案里的弯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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