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没力气回答问题,接过保温杯,从里头取出了针管与针剂。他卷起袖子,掀起衬衣,用牙咬住衣角,仿效着护士的操作,以备好的酒精棉片擦拭伤口附近的皮肤。青白纤细的前臂上还固定有静脉留置针,然后他将半支药剂推进静脉,半支注射在自己腹部的伤口边。他慢慢滑下身体,仰面靠坐在冷冰冰的瓷砖上,轻轻扇动着夸张的长睫毛,静静等待药物起效。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他看着很痛苦,很疲倦,但眼神依然宁静。
好在这回血终究是止住了。
盛宁轻轻喘出一口气,又手扶壁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对叶远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们换一下。”他一会儿要上台发言,还得与省里的领导座谈交流,带着这身血腥味儿总不太合适。
“盛检,别换了吧……”两人身高相仿,叶远稍矮些却壮不少,制服倒是能混着穿。但这血糊糊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惊又心疼,他忍不住劝道,“你还是……还是去医院吧?”
“脱下来。”嫌对方啰嗦,盛宁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睛,以不容置喙的态度解开自己的领带与扣子。
“哦,我脱,我脱。”
叶远犟不过,两人就在洗手间把衣服换了。
临近开幕式开场,剧场内已座无虚席。
周晨鸢跟他那些死党们坐在剧院的最后一排,四个年轻人,虽高矮不一、相貌迥异,但眼神里的傲慢不恭却是一划的,是一种居高位者睥睨众生的腔势。他们前面空着一些位置。这会儿周公子脸上带伤,鼻梁弯曲红肿,没人敢在这个情况下碍他的眼。
路俊文佯作愤怒之态,拍他马屁道:“表弟,要找人教训教训那个蒋贺之吗?”
周晨鸢睨他一眼:“你还找得到人吗?新湘军不是都全军覆没了?”
“要弄死他也不一定要黑社会啊,”路俊文朝坐在自己身边、离周公子最远的那个年轻人努了努嘴,道,“让我们‘皇爷’出场,验一下伤,夸张一下伤情,就足够送他进去蹲两年的了。”
路俊文口中的“皇爷”是张耀元,继父付勉是省公安厅厅长,母亲张娅是光业银行粤东省分行的行长,可见也是出生即在罗马的一个二代。可惜美中不足,他有皮肤病。脸上、手上密布灰褐色的鱼鳞状皮屑,瞧来像条蜕皮中的蛇。他的眼白偏大,眼珠却小,也跟蛇一样透着阴冷和狡狯,但说起话来却是一股惹人嫌的油腻腔调。
“神经病,说了多少次,别叫我‘皇爷’!”张耀元也不抽烟,但兜里常年备着一只法国奢侈品牌的打火机,贵金属制成,雕纹考究,非常漂亮。任火苗明明灭灭,他耍酷似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探了探头,对周晨鸢道,“周公子,要我跟老付同志说一声吗?”
“暂时不用。”周公子身体素质过硬,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听公安那边反馈,他俩也算伤得半斤八两,他鼻梁骨折,蒋贺之也眉骨断裂。周晨鸢素来喜怒无忌,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宽容,看什么也都顺眼。眼下他心情就不错——归根究底,是那日盛宁的反应太令他满意了。他摸了摸嘴唇,笑笑说,“媳妇儿身体不好,最近就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听了这话,张耀元一耸肩膀,又问身边的路俊文:“金乌山那几块地呢,你弄到手没有?可千万别弄成长留街那样,一群刁民,两年了都迁不走。”
路俊文却很自信:“放心吧,我从来不跟刁民打交道,那边不是刁民,是农民。农民么,单纯、质朴、好骗,我早就都谋划好了。不出一个星期,他们那些土地就转让定了。”
“这么自信?”周晨鸢也微微蹙眉,接话道,“洸州北边其实也有大块空闲用地,如果不是我爸坚持,不会让江埔区区级政府参与科学城的打造。可‘地铁一响,黄金万两’,这会儿都已经炸山挖起隧道了,除了那些农民,听说那个金乌名城也住进了不少住户,他们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搬走吗?别到时候连万亩地都弄不下来,以后还怎么继续扩建,怎么对标上海的张江高科?”高科基金要搞科学城,要推政企合作的产业新模式,一旦这块地皮、这个园区与政府共享,所有落户的企业都得由着锦地集团参股,美其名曰“孵化”,其实就是分赃,分国家的钱,分股民的钱,分普通老百姓的钱。他们四个都是利益相关方,对着3000亿虎视耽耽。
路俊文道:“本来能找新湘军吓唬吓唬这群不肯拿钱走人的业主,可惜现在不行了,打黑形势太严峻,没人敢接这活了。不过法院都判了,到时候让‘皇爷’出马,随便找个‘烂尾楼居住不安全’的理由就全能轰出去了。”停顿一下,他又拍着胸脯道,“表弟,你等着吧,五一之后必见分晓。”
话到这份上,周晨鸢也就放心了。忽然间,他双眼狠狠一亮,继而便有些夸张地吹起口哨,鼓起掌。原来是盛宁从幕后走向了台前,正对着台上两位东亚台的主持人交待着一会儿启动仪式的细节。
“我媳妇儿漂亮吧?”周晨鸢觑左看右,满脸骄傲。
“漂亮,好漂亮!”另一手边的胖子杜思铭也跟着兴奋地鼓掌,在周晨鸢一记瞪目下,又蔫回去了。
确实漂亮。
换上干净的检察制服后,盛宁便又容光焕发了。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尽管开幕式还未正式开始,他仍冲台下已落座的大小领导们微笑着欠了欠身,主人翁的姿态落落大方。
确认完鎏金色的启动台一会儿会由礼仪小姐推上台,他短暂地将目光落在剧场内公安所在的那片区域。他看见李飞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又悄悄刺痛一下。
“市人民检察院以‘大道为公,检护民安’为主题,开展为期一周的检察文化活动,今日上午,‘2008年度洸州检察文化周开幕式’在中山艺术剧院隆重举行……”
廖晖将车载广播里的新闻音量调低了些,转头朝副驾驶座上正要下车的男人递出一张银行卡。他用沪语骂了句脏话,“册那,侬还真是个天才。”顿了顿,又歪嘴笑道,“东西我找人试过了,说是相当不错,这是说好要给你的报酬。”
“这东西皮肤接触即可吸收,一次就能成瘾,千万不能大剂量地使用,容易出人命……”早在成为蒋继之的线人前,马秉元就通过大量文献找到了一种极品海洛因的合成方法,无论吸食还是涂抹都是一次成瘾,什么别的毒品就都不带劲了。他此刻已经下了车,伏在车窗口,有些紧张,又有些内疚地问驾驶座上的男人,“廖总,我……我能问问,这东西是给谁用的么……”眼前这位小廖总,明显既不是毒贩,也不是瘾君子,一个商界成功人士,为什么要用药性这么霸道的毒品?他觉得自己真是造了孽了。
廖晖不觉得自己造孽,只觉得那群长留街的刁民活该。
长留街旧改项目迟迟无法推进,再这么耗下去,盛域的资金链都要断了。趁蒋瑞臣再赴内地,洪震千方百计、托尽关系地约出了蒋继之,提出与晶臣集团合作开发的设想。然而蒋二少的态度明确,待迁走了长留街这些居民,再来谈合作的事情。
可那是居民吗?那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狼,不,连狼都算不上,就是一群狡诈卑劣的鬣狗。一次次低声下气地打交道、一次次受尽羞辱被迫离开,终于令盛域的小廖总意识到,洪兆龙才是对的。
对付这群刁民,就应该朝他们的心窝捅刀子、朝他们的脑壳抡大棒。但现在公安、检察对黑社会组织犯罪盯得紧,不能在明面上打砸抢了。他思来想去,还有什么比毒品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因为原来的黑老大胡石银不允许手下涉毒,洸州的毒品犯罪一向控制得很好,不然他也犯不上多方打听,去找一个能自己制毒的卖盒饭的男人。
人来之前他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真就被他制出了极品。
“管这么多干嘛?我要是不够用,还会再来找你的。”廖晖伸长手臂,将卡递出车窗外,朝它努了努嘴道,“拿着吧,密码就是今天的日期,里头有一百万。”
马秉元却不肯接过这张卡,不停地摇着头说:“我只要92万……92万就够了……”
廖晖哈哈大笑。他想,这人虽然是个天才,却也是个傻逼,凭空多出来的8万块钱为什么不要?“多出来的你就自己拿着吧。”说罢,他把银行卡扔到这个男人的脸上,脚踩油门,扬长而去。
第118章 高枝
荔宁路159号的门外,是落地即一丈宽的夕阳,还有像鱼一样浮游的人潮。
盛宁站在骑楼门口,望着里头漆黑的廊道,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又该以怎样的借口进去。
犹豫良久,他低了低头,还是决定体面地离开,然而一转身,那人竟在眼前。
隔着这么七八米远,蒋贺之用一双水淋淋又雾蒙蒙的眼,也看着他。
眉骨开裂的地方已经缝好了,医生的活儿干得不怎么漂亮,像眼角处爬着一条歪歪扭扭的蜈蚣。眉骨受伤的那只眼睛带了点血色,看着倒不骇人,只是神采中没了往日里那股放恣的又恰到好处的傲气,眼神便显得悲伤。
与这个男人目光相触,盛宁一下脑内空空,就跟遭了洗劫一样难受。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蒋贺之的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电器元件的东西。
“你来干什么?”走近两步,蒋贺之尽量表现得平静。
“反贪局接到匿名举报,颐江公馆的旧案有了新的线索。”盛宁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妥帖的借口,“需要你们公安去取证调查。”
“知道了。”蒋贺之盯着他看,好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微微眯起眼,意思是:还有事吗?
“记得你说过,你这儿的一个邻居也是金乌名城的业主。”盛宁又找了个借口,“我联系了一个工程队,可以把楼盘继续盖下去。住在烂尾楼里的业主们由花姨去沟通了,不住那里的,如果方便,我就自己跑一趟。”
这话听着像假的,蒋贺之又多问了一句:“金乌名城那边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盛宁点一点头:“就是需要每家先拿出1万块钱,业主们一直在筹款自救,但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把所有楼的门窗、楼梯还有阳台护栏都先安装好。一来,他们这么多人就这么住着,确实不安全;二来随着金乌名城里的住户越来越多,单一个安全问题,就能让锦地集团正大光明地把人都撵走了。”停顿片刻,便把金乌名城里每户人家的补款方案都说了。
“他这会儿多半不在。”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跟业主沟通的,蒋贺之轻轻叹口气,说,“跟我来吧。”
走进骑楼,面朝楼梯,两人明明并排也行,但蒋贺之却做手势示意对方先行。待盛宁上楼之后,他也有意识地往后躲了他一步。
楼道狭长漆黑,楼梯滑腻摇晃,盛宁走在稍前方,一脚踩空差点跌倒,幸亏蒋贺之迅速反应,一下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两条手臂紧紧箍着自己,盛宁也随之抖了抖心脏。这是梦里才有的温暖怀抱,气息,体温,还有每一见面就莫名稠腻起来的空气都如此熟悉。然而一声“谢谢”还未出口,对方又一把推开了他。蒋贺之把脸调转开,将手插进裤兜里,以一副尽量冷淡的态度说:“小心点。”
又默默地走了十几级楼梯,转眼来到了马秉元的家门口,蒋贺之敲了敲门,果然,没人应声。心头一阵莫名的不安愈演愈烈,他轻轻地蹙了下眉,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在家?”
蹙眉的这个微表情牵动了眉骨处暗红色的缝合线,盛宁仰着脸,久久注视着那道伤,不自禁地疚痛、皱眉,问:“会留疤吗?”
“跟你没关系。”语气有些重了,蒋贺之又暗叹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眉骨裂了点,不过能自愈,老沙大惊小怪,非让我在家休息两天。”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看他的眼睛。
“你现在就住在这里?”今天之前,盛宁还从没来过荔宁路。他环顾四周,层高压抑,采光通风一概很差,黑黢黢的天花板和墙面上都布着老痰似的积垢,这儿的条件还比不上长留街。
“我跟我妈以前的居住条件比这儿还差,你不用自责……”蒋贺之及时摇头笑笑,自嘲又不失自尊地改口道,“应该也不是自责,是妨碍到你跟那位周公子了,是吗?”
盛宁以一种默认似的态度点点头,说:“你最好还是回香港——”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盛宁有职业理想!”蒋贺之一听这话就冒火,冷冷打断对方道,“只要抓到洪兆龙,我立马就回香港,不会留在这里碍你的眼。”
说话间,马秉元家斜对门的那户人家突然打开了房门,里面跑出一个穿着花睡裙的胖阿姨,一见蒋贺之就眉花眼笑:“蒋警官,东西买来啦?快快快,快进来坐。”
撇头又见到盛宁,以为是他朋友,也招着手一起召唤道:“你朋友啊?来来,一起进来坐坐。”
阿姨过于奔放热情,连拉带拽地就把两个男人都请进了自己的家。
这间空间逼仄的小屋子里还有一位穿着花裤衩、上身打赤膊的瘦大叔,和这胖阿姨应该是老俩口,带着个小孙女蜗居于此。
“又麻烦人家蒋警官,”瘦大叔责怪妻子道,“你就往死了抠,自己去找个修电视机的,能花多少钱?”
胖阿姨却振振有词:“人民警察为人民,从小课本上就是这么讲的呀,我们老百姓有困难当然先找警察咯。”胖阿姨始终坚持“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先进理念,自打晓得这地方住了一位警察,扛水扛米扛煤气罐,修灯修门修电视机,她有事必求,蒋贺之也有求必应。
“对,找我吧。”蒋贺之扬了扬手里的电器元件,笑笑说,“上回检查过,就是灯条坏了。新的已经买来了,替你们换上就好。”
电视机搁在茶几上,沙发高度不合适,蒋贺之只能蹲在电视机前,一点一点地拆卸它的外壳和内部组件。他小心地拧动一粒粒螺丝,目不旁视,专心致志。盛宁则默默站在一边,垂头看着他。
这户人家还有个小孙女,身高将将超过一米,黑黑的脸蛋塌塌的鼻,不算漂亮,但挺可爱。这个年纪的女孩已经能辨美丑。她好像喜欢死了蒋贺之,一直围着他打转,像黏人的幼小的狗仔或者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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