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别说了!”萧约的眼睛发酸,他转身紧紧抱住薛照,“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薛照揽着他轻拍:“别哭,我也不想让你伤心,但除了你,还能向谁坦白呢?容我自私一回。栖梧,我一直怕你嫌弃我错综复杂到底还是不堪的身世,总是故作云淡风轻,但其实我心里很是在意。我也担心,真如薛然所说,有朝一日会色衰爱驰。毕竟,我这样的人,连生母都要嫌弃,谁会拿我当宝呢。”
“别人不要,我要。等你年老色衰的那一天,我也老得什么都吃不下了,身边不会有别人,咱们两个就是少年夫妻老来伴。而且,你这副妖精相貌,就算老了,也是风韵犹存的俊俏老头,也能把我勾得五迷三道的。”萧约吸了吸鼻子,“要是我早认识你就好了,让我爹娘把你带回家,给我做童养夫。”
薛照快笑出眼泪来了:“好好好,童养夫可比赘婿更亲近,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被早早被栖梧捡回去。不哭了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一会让大臣们看见你红着眼圈,还以为我做了什么欺负殿下的事呢。”
“就当是抹了胭脂……可不就是你欺负我,为什么要那么说自己……有人把你当老公,有人会喊你爹,还要生母做什么?实在想喊娘,以后把韩姨接来陈国。”萧约哼了一声,把腿搭在薛照身上,“揣着你的崽,又走又站一上午,累了。还说我变得爱哭了,你自己眼睛不也是红红的?还剩不到半个时辰,要说什么赶紧说,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以后再念叨不相关的人生辰,罚你掏光家底给我娘好好办一次寿宴,包管你叫一声,她应一声。”
“好,母亲在世时疼我,韩姨是养母,京中有岳母。我可太不缺娘了。以后不再因为不相干的人惹爱妻掉眼泪了。”因为萧约带着哭腔,又任性又温柔的劝慰,薛照沉郁之色彻底扫空,他给萧约按摩小腿,“不过,民间不都是父母给新人改口钱吗?怎么要我交钱喊娘?再说,我实在是身无分文了,大婚时的聘礼已经把我所有积蓄都掏空了,赘婿往后得靠着栖梧过活了。”
萧约转着脚踝,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薛照手肘:“那可糟糕了,我也没有存款。聘礼和嫁妆没过我手,直接被皇帝充进国库了。成婚那日,爹娘给我的私房钱,我都给妹妹了。往后咱们两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汉,怎么养得起孩子?”
薛照握住萧约过分好动的脚踝:“小心抽筋。养孩子的钱,或许能从卫国榨一些出来。”
“哎呀,孩子生出来还得好几个月呢,不急……好困啊,睡会吧。”萧约佯装呵欠。
薛照抱着他脚不松:“说好了今日彻底摊开,以后不再介怀,故事还没讲完——我刚出生,还在新年里,恰巧彼时的卫王和世子在太庙祭祖,冯献棠才能瞒天过海,隐藏生下双生子的事实。”
萧约没能成功转移话题,静静地凝视着薛照,听他直呼卫国太后的名字,大概是真的释怀了。
萧约轻抚腹部,薛照人生前十九年太苦了,如今总算是有家了,最晚到今年最后几个月,爱他的人还要增添。他本来就值得拥有很多很多的爱。
“韩姨是梁国陪嫁过去的,算是冯献棠的心腹,奉命带我出宫。作为一个年轻力盛的成人,要扼杀一个襁褓婴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或是捂紧包被,或是投入冰河,甚至是什么都不做,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用不了一两个时辰,大雪埋得严严实实,老天就会把这条命收回去。”
萧约接着道:“可是韩姨不忍心。”
薛照笑了笑:“韩姨在犹豫,她知道抗命的下场,她不是一个人活在世上,梁国还有她的妹妹。可是冯献棠太心狠了,做事也绝,她压根不想留下任何的知情人,所以韩姨才刚出宫,她紧跟着就派出了杀手,无论韩姨是否遵命,都要赶尽杀绝。”
萧约想到薛识手臂上的淤伤,轻轻叹息:“虽未谋面,但我也能大概猜到,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若非心狠手辣,怎能在异国深宫立足?如今卫王没有王后,后宫依然牢牢掌握在她手中,嫔妃公子莫敢不从……还是先说往事吧。韩姨是梁国培养出来最出色的女官之一,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危机,九死一生才从卫国逃出,辗转回到梁国。卫国王后的权势再盛,也只能掌控国内,何况这件事本来就不可张扬。梁国相对来说要安全一些,但还不是彻底度过了危机。虽然韩姨已经制造出她与我坠崖身死的假象,但还是担心再被追杀,所以想到奉安薛家,叫上自己的妹妹一起逃命,两人带着我隐姓埋名过完余生,却体力不支昏倒在薛府门前。”
萧约被薛照叙事的紧张气氛感染,低声问:“双生姐妹,一样相貌。她顶替了薛家的那位韩女官,那么原来的,去了哪里?”
“她死了。”薛照道,“韩姨醒来,见到我父亲,问的第一句话也是妹妹。但我父亲告诉她,半个月前,韩女官总做噩梦,挂念远在卫国的姐姐,月圆之夜起来拜月,失足跌入井中。因为是哑巴,没法呼救,竟就此溺死。因为赶上年节,没有停灵,也没有葬礼,直接入土为安了,外头的人还不知道。”
萧约心存疑惑:“失足坠井?是因为夜里昏暗看不清路吗?可是当夜又是满月……”
两人对视,彼此心里都了然,薛大人也许是对韩女官的死因有所保留了。
“无论如何,韩姨只能接受妹妹的意外身亡。父亲问她我的身份,她也没有吐露真相,而说我是她亲生的孩子。女官生子违反宫规,恐怕要论死罪,所以出逃。我父亲并未质疑,将她与我留下,同时约法三章:第一,她要服下哑药,成为其妹韩蕙兰;第二,她怀里的孩子,要做薛家的长子长孙,太常寺卿薛桓和章台郡主冯献柳的儿子。按照辈分序字带水,这个孩子被起名为薛照;第三,这桩秘密只有两人知晓,即使郡主从产后昏迷中醒来,也绝不可对她透露分毫。”
萧约道:“韩姨带着你到薛家时,郡主尚在昏迷?从卫国都城到梁国奉安,至少需要七八日,郡主她……”
薛照道:“子斜难下,产妇险些丧命,父亲找遍了京城名医也无济于事。母亲足足昏迷了七日,后来还是有大夫循着血腥味主动找上门来,才治好了她。”
萧约灵光一闪:“竟有这样仁心妙术的大夫……难道是?”
薛照点头:“也是那时,梁王南巡归来,在薛府见到了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也见到了襁褓中的我。梁王本来盛怒,要责罚父亲没有照顾好郡主的罪过,但因为母亲的求情,以及我,于是将此事放轻揭过了。”
萧约握拳:“他有什么资格宽恕!郡主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他才是始作俑者,简直是禽兽!”
薛照苦笑:“是啊,冯献渠早就泯灭了人性。他心里从未真正有过宽仁,他始终记恨父亲,随着为昭定世子追封之事,他以巫蛊诬陷薛家的计划也渐渐成形……薛家获罪,我也进了宫中,倒是韩姨一直留在长更巷。当年虽然父亲并未对她说明前因后果,日久天长她也大概猜到了原委。有一年韩姨去太庙看望父亲,从他口中得知,原来那个孩子先天畸形,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萧约心头发紧,想到一两发病的样子,父母是那样的关系,那个孩子会残缺夭折也并不让人意外。
“不幸中的万幸,母亲当时昏迷,并未看见死胎,否则恐怕连后面那两年都熬不过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用我来顶替的,哪怕要抚养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也无怨无悔。”
往事如高山累土,又如纤尘蜉蝣,薛照说到最后长舒一口气:“说出来好受了许多。前仇旧怨,我已经不想再清算谁是谁非了。冯献棠的生辰贺礼,薛昭会精心准备。我的那份……生恩不及养恩大,从她放弃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母子关系就断了。她给了我生命,我也放了她儿子一命,算是抵偿了,再没有什么母子的情分。”
“这样想就对了……”萧约正点头,薛照已经下了床,给他重新穿戴,然后讨要册封的赏赐。
萧约眨眨眼:“稍后就会给你郡王的册宝啊。”
“这不是赏赐,是作为驸马应得的。”薛照自己也收拾齐全,挽着萧约的手出了潜用殿,在众人瞩目之下,凑在爱人耳边低声道,“我求别的赏赐。”
“什么赏赐?”虽然人皆不敢仰视,萧约还是觉得难为情,脸都红了,说话也小声。
“侍寝时的称呼,再多一些。”薛照低笑,“除了薛郎,老公也是我妻对我的爱称对不对?爱听,多叫。”
萧约脸红透了。
就顺便提了一嘴,他怎么一猜一个准,还记那么牢啊!
第131章 苦艾
端午临近,各地都在筹备节庆,皇室王宫也不例外。
卫国王室每年端午节前都要登上王都绥平东郊的苦艾山,亲采艾蒿,与御花园池畔的菖蒲束在一起,赏赐给功臣良将,寓意以王气添福除祟。
今年也如同惯例,端午前一日,苦艾山方圆五里都被清理干净,王室卫队驻守,再无闲杂之人。卫王薛旸携长子薛访、次子薛谈,以及三个孙儿上山,先祭天地,然后采摘艾草。
端午赐福是为博个礼遇臣下的仁贤之名,并不需要王室当真亲力亲为采集多少艾草,有个象征性的表示都不错了。
卫王才割下一束艾草,长子薛访就上前接手:“时值酷暑,小王叔都受热病倒了。往年太后也会亲登苦艾山,今年留在宫中照顾小王叔了。请父王保重身体,儿子代为效劳。”
若是平民之家,儿子替父亲代劳是孝顺的表现,劳作辛苦,有人帮着干活自然是好。但在王室又有不同——赏艾赐福代表的是君王权威,企图代行此职,焉知没有僭越不臣之心?
薛谈没急着表态,瞧着卫王点头才附和道:“大哥说得是。有父王示范在前,我们也好学着身教孩儿。”
卫王今年四十有五,长孙已经三岁了,都说抱孙不抱子,但他向来对儿孙们都是淡淡的,并没有格外偏宠于谁。他接过随行内官递来的帕子擦了汗水:“也好,天气炎热,孤登山有些乏累了。尔等愿意尽心尽力,孤甚感宽慰。尤其记得挑些精品,给太后宫里送去,这才是孝道。”
薛访和薛谈按着各自的儿子叩头应是。
看着卫王转身往专供王室歇息的山庄而去,二公子招手让人把三个孩子带到一旁玩耍,然后对薛访道:“大哥,今年可是有些古怪。”
薛访埋头收割:“何处古怪?”
“往年太后都会带着幼子上山采艾。父王每年亲手割下的第一束艾蒿,总要送给他那幼弟、你我的小王叔,今年……莫不是因为九王叔入赘皇室以及三弟赴陈为质,父王与太后至今不睦?”
五月天热,薛访割了一把艾蒿,也将这又苦又累的力气活交给了随从。
薛访走到阴凉处,坐着揩汗,颇为慈爱地看着在旁玩耍的儿子和侄儿们:“九王叔是太后之子,也是父王的兄弟,更是卫国的公子,他能迎娶公主,是整个王室的荣耀。至于三弟,陈国地大物博,他能去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也是天大的福气。两件都是好事,父王和太后怎会因此不睦?二弟,你怕是热昏头了。用一点酸梅饮吧。”
长公子话音刚落,便有人捧了冷饮上前。
薛谈皮笑肉不笑地感谢长兄关心,接过碗盏连唇都没沾湿就又放下了,他凝望着山庄方向:“大哥,三弟走后,宫里冷清了许多。从前三弟在,他是最小的,如今我倒算是老幺了,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前日进宫恍惚间险些把小王叔看成三弟,他和三弟幼时简直是一模一样——”
“二弟,你真是中了暑了!”薛访豁然起身,大步向前继续收割艾草,“若是二弟体力不支,就先下山去吧,想必父王也能体恤谅解。”
薛谈冷冷勾了勾唇,也上前去:“日头毒辣,我是有些头昏脑胀了。不过既然酷暑当前,做弟弟的,怎能让兄长独晒?同为父王的儿子,我平日不如大哥更能顺察父王心意,多出些力也是好的。”
薛访听出他的讥讽,面不改色道:“为人臣子,首先自然是为君父分忧,更不用说额外让君父烦恼。”
薛谈道:“兄长好孝道,弟弟受教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当然也没有专心劳作,不知注意力放在何处。
茱萸山庄之中。
厅堂两侧摆着盛冰的大缸,酷暑不得侵入,上位是紫檀的桌案,案上摆着镜面妆奁,又有面粉馅料。
本该在宫里照顾生病幼子的卫国太后冯献棠正跪坐案前,亲手制作五毒饼——端午专属的点心,名曰五毒却一点没毒,是在饼皮上印刻了蛇蝎等五毒图样,食之以图消除病厄的意头。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冯献棠头也没抬,“天儿这么晒,晖儿还缠着要来,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
卫王上前一把将她手腕攥住:“你又给薛晖用药了?他还是个孩子,怎么经得起如此折腾?”
“王上弄疼哀家了。王室的孩子,用点药算什么?山庄外面那几个,谁不是明枪暗箭投毒下药里长起来的?”冯献棠款款抬眼,眼波流转间就让对方松了手,她缓缓旋着手腕,捻起一枚圆饼,“王上消消气,尝尝哀家刚做好的五毒饼。晖儿不喜欢玫瑰馅,最喜欢在饼面上印蝎子。”
红艳艳的蔻丹把饼皮上的毒物都衬得失了威势,卫王没接,在她身边坐了:“你也是越来越荒唐了。”
“王上训诫,哀家着实惶恐。”冯献棠故作惊慌,手上一松,那枚蝎子图样枣泥内馅的五毒饼就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兜在暗黄的盘龙纹间,“哎呀,弄脏了王上的衣裳,又是一重罪过。”
冯献棠伸手去捡糕饼,却半晌都没能捡起,反而揉得碎烂。
卫王闭了闭眼,双手也紧握成拳,片刻之后才沉声道:“够了。孤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若不安置好孩子,你也没法脱身前来。只是凡事总要讲究轻重,晖儿本就天资不佳,再被你三不五时地药昏,恐怕以后更难有什么进益了,难道他要一辈子做你的乖孩子?终究他是姓薛的,是卫国公子。让可靠的心腹看住不就是了?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好敷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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