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公主殿下竟然注意到了。
冯灿跪坐在小饭桌前,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脍,还没送到嘴边,眼泪就掉下来了。
“殿下,我愿意,我很想跟您去陈国!”冯灿放下筷子,郑重地对萧约行礼,“我想读书,我想多长些见识,而不是……而不是规规矩矩坐在宫殿里,等着做别人的妻子。”
萧约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一把将冯灿揽在怀里:“好孩子,你受苦了。这桩婚约就此作罢,但不会由我来宣布。赐婚不是恩典,解除婚约也不该作为赏赐,等你长大,自己退婚。”
“嗯,多谢殿下……”冯灿小声地抽噎不停。
萧约把冯灿哄得睡着了,才让人把她抱下去休息。
薛照上前,给萧约放松臂膀:“从前还不觉得,如今真是有危机感了。”
萧约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对孩子的疼爱实在超过我的想象,一个冯灿就能占你许多心力,等这两个小家伙出世了,你岂不是事事以他们为先,哪里还有我的位置?”薛照道。
“哪有跟自家孩子争风吃醋的。”萧约失笑,“你今年几岁啊,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殿下嫌我幼稚了?当初不是还说,因为年长于我,所以理应对我多加爱护?”薛照越说还越来劲了,他揽着萧约不松手,“是近来奔波疲累,所以色衰而爱弛了吗?”
萧约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薛观应,你听听你有多无理取闹!一会说是幼稚,一会又说什么色衰爱弛,这俩难道不冲突吗?”
薛照酸溜溜道:“再幼稚也比不过真正的孩童,小孩多稚嫩可爱,不就显得我逊色了?”
“那就干脆不要比啊,我能在他们面前又当爹又当妈,在你这还不让我松松劲?干脆我也喂你吃饭,轻声细语哄你好不好?”萧约拧了拧薛照的脸,“哎,薛观应,你是不是说反话点我呢?我本来就比你年龄大,孕期更显憔悴,其实是我色衰所以你爱弛了?”
薛照吻上去堵住萧约的嘴,求饶道:“胡说什么,祖宗,我错了,再也不乱吃飞醋了。”
萧约往他怀里一歪,哼道:“真的?”
“假的。”薛照道,“孩子们分宠是实打实的,我没法不在意,至多我自己克制克制,不要表露得太明显。”
“你啊,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皇帝嫌弃你满脑子情爱,我一点反驳的底气都没有。”萧约嘴上埋怨,心里乐得不行。
玩笑之后两人又复盘了一番今晚的行动,萧约道:“收尾工作就交给各方自己去做了。方才众人没注意,明日得注意把这场戏的谢幕演好,那么多人看见‘驸马’肩上负伤,你好歹装到登车以后。”
薛照点头,又道:“明日启程,重阳节前一定抵京了。若是跨进潜用殿的第一眼看不见裴楚蓝师徒,到时候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萧约翻身坐起:“算了吧,别计较了。皇帝命裴楚蓝拿出无忧怖,难道他还能抗旨吗?反正那颗药最后也没用在我们身上,也别怪罪他们了。”
“不止无忧怖。薛昭手上还有好几种刁钻的药物,譬如卫王所中的假死药,还有服下会让人昏迷且周身如蚂蚁攀附撕咬的药物——”
萧约打断他:“等等,后一种药,该不会薛昭给你用了?!解药呢?我这就去找他拿解药,不交出来休想离开绥平!”
薛照把萧约兜回怀里:“没事了,那药虽然可恶,但是药效也只有一个时辰。裴青先前说我没见识过他用毒,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
“裴楚蓝是怎么当家的,裴青这么胡来他也放任纵容!”萧约重重哼道,“是该跟他们师徒俩算账!”
薛照见状笑道:“总算让我狐媚惑主成了一次,多谢殿下为我撑腰出头。”
“别贫嘴。”萧约道,“薛昭心思深沉,奇药落在他手里恐怕用不到正途,姓裴的还给了他别的药吗?收缴干净了才行。”
薛照面色凝肃地点头:“还有一种毒药,一旦服下就得每月定时用解药压制,否则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这药,薛昭给了冯太后,冯太后把它用在了梅英身上。”
萧约瞬间皱紧了眉头:“可恶!冯太后知道韩姨对你而言意义非凡,所以留了这一招后手,想通过梅英制辖于你……韩姨就这一个女儿,一定不能出差错!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梅英平安!”
薛照道:“别忧心,你忘了这药是出自谁手?薛昭虽然得了药物,但他对药王谷并不了解,冯太后就更不用说了。她想利用梅英要挟于我,却不知道解药对我而言唾手可得。我们这次带梅英回去,便让裴青帮她彻底解毒。”
说到这里,薛照让人带了梅英进来,没想到她却不愿意到陈国去。
萧约讶异地看着她:“你方才没听清吗?我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你的亲生母亲也会到陈国来,难道你不想和她团聚吗?”
梅英抿了抿唇,点头又摇头:“母亲给我性命,我应该报答。但太后养我长大,她的恩情,我更该报答。”
萧约没想到冯太后这等自私自利之人身边竟然还能有如此忠诚的侍女,急道:“可是她待你并不好!我听说了,即便你是她的贴身侍女,她也时常对你非打则骂。”
梅英和萧约差不多的年纪,不算很漂亮,五官圆钝,看起来老实乖顺,她难为情地说:“那是因为我太愚笨了。太后其实对我不错的,要是别人像我一样犯了那么多错,早就被她处置了,可她一直留我在身边。”
萧约有些语塞,抚额道:“那是因为她想利用你!冯太后用你的性命相要挟,逼你母亲做违心之事,当年追杀韩姨,如今又差点害死她。你跟在冯太后身边多年,应当知道她不是良善之人。”
梅英低着头,双手指尖交缠,默默良久才道:“我知道太后不算好人,但她对我真的不差。”
“我七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她让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给我治病,有位太医说了个偏方,要用凤血入药,太后就给我喂了她自己的血,她可是很怕疼的,却毫不犹豫就割破了手……”
“还有前年,王上喝醉了酒,差点……是太后救了我,即使和王上大吵一架,她也要留我在身边。太后说我又丑又笨,送出去也笼络不住君心反而会给她惹麻烦,让我不要有攀龙附凤的心思。但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早就给我看好了极好的人家,门第不高,但是家风很正,只等那家公子服完母丧就把我嫁过去……”
“我就算再蠢笨,心里也知道,太后疼我不比对她亲生的公子少。我从小没有母亲,可是因为太后,衣食无忧也没人敢欺负我。如今她失势了,我得陪着她,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她跟前。”
第167章 善待
听罢梅英所说,萧约沉默了良久。
人生在世不是非黑即白的,善恶之分或许各人心中各有评定。
冯献棠生育了三个儿子,却无一例外地对亲生骨肉利用多过疼爱。作为母亲,无疑她称不上慈爱。但对于毫无血缘的梅英,她给出了难得的真心——利用归利用,可是在她用梅英威胁韩姨之前,她是一直用心的抚育着这位“孤女”,不图回报。
薛家三子没能得到的母爱,冯太后给了梅英。
梅英最后请求公主,让她留在卫国,陪在太后身边。
萧约没有当时做出决定,摆手道:“今夜发生了许多事,大家心里都很乱,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启程之前,我给你答复。”
梅英刚走,卫王又来求见。
假死药没有什么毒副作用,卫王此时缓过来了,也想明白了今夜这一场大乱演的是什么戏码,便对萧约道:“多亏殿下主持大局,小王才得以化险为夷,卫国亦安然平定。方才殿下所言,正如醍醐灌顶,国不可一日无主,国本传承历来就是重中之重。大陈正是因为有殿下这位英睿的储君,才会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萧约听他铺垫了许多,直接问:“卫王想立谁为世子?”
卫王没直接回答,先道:“小王的第三子在陈国,让殿下费心了。”
萧约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对薛识的态度,毕竟有了冯煊这个前例,质子不再是卑苦人质,反而成了国之继嗣的大热人选。
“三公子在陈国适应得很好,又很喜欢陈国的风土人情,想科举入仕做大陈的肱骨良臣。”萧约道,“孤启程时,他已经瘦了些,也会骑马了。”
卫王点点头:“薛识愚鲁,若将来能有功于社稷,都是殿下悉心教导的恩德。殿下,小王福薄寡德,只有三子,纵观诸子德行才具,皆是荒疏之质,其中长子稍堪托付。这是小王的奏疏,烦请殿下返程时转呈陛下——虽然伺候不周,让殿下受了惊扰,但请殿下一定要再多停留一段时日,好让臣等从头改过,否则就是殿下不肯宽恕臣等罪过了。”
萧约接过卫王请封世子的奏折,直接拆开了,不用他说,薛照就拿了朱笔过来,萧约当即批复然后交回给卫王:“准了。”
卫王被这一连串动作惊得瞠目结舌:“殿下,这……陛下尚未过目……”
“孤批了就算。”萧约抬首目光沉静,“陛下予我监国理政之权,各部文书与三军调动都随孤令行禁止,卫王还有什么异议吗?”
“不是不是,殿下误会了!”卫王唯恐萧约觉得自己不敬,急忙解释,“殿下的政绩,天下有目共睹,我卫国上下都对殿下的英明精干赞不绝口,只是此事毕竟关涉王位传承……”
“那又如何?”萧约起身,回首睥睨,“薛王爷,你太紧张了。”
这一眼差点让卫王三魂七魄都离了体,紧接着便是羞赧之感。
那又如何……这几个字的话外之意便是区区藩属王位,宗主国的储君丝毫没有放在眼中。
也是,若没有此等气魄胸襟,怎能谈笑间搅弄风云。
卫王感到一种后怕,今夜这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若是换一种演法,恐怕他就真要停灵在永福宫床榻之上了。
卫王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他不敢细想若是公主站在太后一方,自己的下场该是怎样凄惨,退出去前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后她,似乎失踪了,是否还要继续搜寻?请殿下示下。”
萧约和薛照对视一眼,薛照道:“不是已经找到太后的尸体了吗?今夜刺客行凶,太后不幸遇刺身亡。死者已矣,王上要抚恤好太后的幼子,以安太后九泉之下的灵魂。”
“尸体……是,太后已经遇刺……”卫王怔了怔,他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既有多年重压一朝得以缓解的放松,也有难以言表的失落低沉,更有无法解脱的愧疚,眸中片刻的黯然带过了人生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
往事如烟,是非一笔勾销。
卫王点了点头:“尸首已经找到了。今夜宫中大乱,太后是为了救护于我,才被贼人所伤,伤重不治撒手人寰。殿下与驸马放心,我会将太后的丧葬隆而重之好生操办,将薛晖好生抚养成人,届时若是能得殿下——或是小殿下主婚观礼,更是他的福气了。”
萧约掌心覆着腹部,未作答复。
薛照替他答复:“亲上加亲的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到我们这一代为止吧。薛晖娶谁以后再说,明日我们启程要带上光华郡主。”
卫王又是一阵愣怔,许久之后他才道:“驸马的意思是,要取消这门婚事?”
薛照知道他想验证什么,一旦婚约存续,薛晖就等于有梁国做靠山,更有陈国保驾护航,即使太后不在,他争夺王位也不是毫无胜算。
患难见真情,王室之中争来争去,最终影响抉择的反而是早已被忽略的亲情。
如今卫王已经选定了世子,当然要力保自己的继承人免得再生变故,同时世子本人也会忌惮薛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桩婚事于薛晖而言便是催命符,若是婚约存续,他能不能平安是一回事,等他长大成人国内会不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也让人担忧。
卫国薛家的内斗,决定最终胜败的其实是陈国皇室。
若是婚约取消,说明以公主为代表的宗主国没有扶持薛晖的想法,那么他一个稚嫩孩童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留他性命也未尝不可。
萧约表态:“晖小公子一世富贵便足以让太后感到安慰,婚姻之事讲究合缘匹配,他与光华郡主不是一路人。”
卫王这回是彻底放心了,谢恩之后便要退出殿去:“既然殿下政务繁忙不能久留,小王这就去备办殿下返程的事项。”
萧约到底没忍住嘱咐卫王:“善待他!除了你,再没有人能照看那孩子了!”
卫王顿在原地,眼中有泪花闪动:“殿下放心,只要我在一日,那孩子就会平安一日……虎毒尚不食子。”后半句低至不可闻。
卫王走后,宫人通报长公子薛访也来了,萧约没和他见面说话。
夜很深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寝殿里有些闷,我们出去走走吧。”萧约搭手在薛照肩上。
薛照道:“才下过雨,地上恐怕有些湿滑。”
“你拉着我的手,你在前面走,我踩着你走过的地方。”萧约的手从薛照肩上滑下,和他十指相扣,“一辈子就来这么一回,我们别躲在屋里长蘑菇了,出去再看看卫国的天地。”
两人携手来到檐下,夜雨过后,天空是一片纯粹的黑,一颗星子也没有,微风又凉又润。
薛照给萧约系好披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和他相握,走出寝殿,来到御花园,假山池塘边上有一点明灭的火光和呜咽啜泣声。
灯笼照亮了梅英的脸,她用衣袖擦擦脸上,跪在地上垂首对两人道:“他们说,太后死了。”
薛照的脸半明半晦:“是的。”
梅英抽泣道:“我知道太后没死,想杀她的人杀不了她,能杀她的人不想杀她……但是卫国再也没有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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