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人觉得,反正自身已经没什么希望了,加不加人也都当不成驸马,那就索性把格局放大——谢王爷推举的一定是本国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时候就别计较个人得失了,一致对外才是。无论陈国是谁当驸马,都好过让一个质子捡了便宜。
谢茳见众人摇摆不定,起身道:“公子要讲章程,定好了时间却迟到,又是什么章程?”
薛照道:“在下因故耽搁,殿下都已经宽恕了,王爷还要在细枝末节上计较吗”
“细枝末节?”谢茳冷笑一声,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一扫,“公子觉得准时赴殿下之宴是细枝末节?好大的口气。殿下如今行使监国之权,所至之处,一应礼仪规制如陛下亲临,难道公子面圣也敢迟到?”
薛照:“王爷曲解,在下无意辩驳,只要殿下明白我的诚心就好。”
萧约顺势接道:“公子向来知规守礼,是人尽皆知的。今日又不是朝会,只是闲来小聚,不必求全责备。如今人都到齐,无谓再做口舌之争,反而伤了和气。在场九位都是礼部许大人和太常寺众位大人们一一核查过家世,精心择选而出的。若是再临时增补,恐怕各位大人们误以为我有所不满。皇叔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相信能得皇叔称赞之人,必是举世罕见的良臣俊才,只可惜差了些缘分。”
萧约把话说到这份上,几乎是明示了,让谢茳不要再横生枝节。
谢茳却不像平日那番闲淡,不接萧约的话,而是盯着薛照质问:“殿下宽厚,是我大陈之福。不过,我倒是好奇,到底什么事,能比殿下还要紧?公子不妨说说,因何来迟?若是大家都觉得情有可原,我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萧约心知肚明,薛照一定是去偷天换日,把真正的昭公子扣了起来,他才能顶替身份站在这里。
这个理由,当然不能当众说出。而要编出其他理由,也有被发现破绽当场拆穿的风险。
“皇叔,再追问下去,更多时间都给耽误了。我们还是先——”
“且慢。”谢茳端出长辈的款儿,打断萧约的话,“殿下不是说让我掌眼?我觉得,考量品貌才具倒是其次的,毕竟礼部筛过,都不至于太差,故而对殿下用心、专心才是最要紧的。”
萧约让他堵得没话说。
谢茳追问:“公子到底为何来迟?”
薛照:“一些私事,不便当众言明。”
谢茳神色冷肃,言辞冷硬甚至尖刻:“公子在陈已经数年,衣食住行一切都由陛下所赐。我方才也说了,见殿下如见陛下,这一点想必在场各位也无异议。既是如此,在殿下面前,怎能藏私?”
萧约听着谢茳这番话,心里更加确定,他绝非碌碌闲人,心里有成算,言语也环环相扣。问题在于,谢茳到底是受皇帝指使,还是他自己有意为难?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萧约余光去瞟黄芳,对方面无表情,显得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顶着谢茳意味深长的目光,薛照从袖中拿出一只方形锦盒:“若是非要说出名目来,那就是因为准备送给殿下的礼物,所以来迟。”
谢茳哼声:“难道其他受邀参会的才俊是空手而来?”
在座几位纷纷应和,有人拿出亲创赞颂公主的诗赋,有人捧出光彩耀人的珠玉……个个都说是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们却也没有来迟,让质子把锦盒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珍宝,格外费时。
薛照受众人言语围攻,仍然面不改色:“送给殿下的礼物,怎能让他人先睹?我对殿下的诚意和忠心不必他人评点,只要殿下欢喜就好。倒是王爷,分明殿下已经说过不必加人,王爷还如此咄咄相逼,全然不顾殿下的心意,你对殿下又有多少敬重?”
谢茳冷笑道:“我和公子从前来往得少,不知公子身在异国他乡还有如此沉着气度,竟像是东家主人一般。又有一副犀利口齿,说来说去竟成了我的不是。殿下都不嫌我碍事,公子却百般阻挠,难道是知道我要请来的是哪位?还颇有忌惮?”
萧约心中发紧,起先他还抱着一丝谢茳只是胡搅蛮缠的希望,此言一出,萧约确定谢茳看出薛照是冒名顶替了。
他是怎么晓得的?是皇帝告诉他的?难不成皇帝真是老糊涂了,眼看一切都能水到渠成,既让皇室血脉名正言顺地传承下去,又成全一桩上好的姻缘。为什么非要棒打鸳鸯?拆散萧约和薛照,于国于家有什么好处?
萧约惴惴不安,正要出面强行将此事做结,见薛照冲自己摇头,萧约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无论什么时候,萧约都选择无条件地相信薛照,相信他做出承诺就能实现——薛照不会让萧约守寡,所以他沉寂月余又平平安安地出现在他面前。薛照也不会让他的孩子管别人叫爹,所以驸马之位志在必得。
萧约掌心轻覆在腹部,匀缓吐息,努力让自身镇静。
薛照直视谢茳:“王爷非要如此?”
谢茳勾唇,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这话说得,像是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殿下一直在宫外休养,如今回来,多见些年轻俊朗的同龄人,就算不论别的,至少可以解闷。人多热闹嘛。而且只是再加一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公子何必紧张?”
“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我自信并不逊色于人。”薛照面无表情,“只要殿下欢喜就好,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谢茳:“正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此情此景无路可退,萧约双手攥着裙摆,沉默良久才道:“大陈最重孝道,长辈好意,我自当领受。就再安一张位子,把皇叔举荐的这位公子也请上殿来吧。”
谢茳含笑,重新坐回去:“这就对了,殿下。不多见一些,怎么挑得出好来?即便各方各面都能平分秋色,总还是有些不同的。天下芸芸众生各不相同,就算是孪生兄弟,相貌一致,性情也有差别呢。”
萧约没搭理他,脸色实在不好看。
很快,薛照旁边又多了一张桌案。薛照对上前布置的宫人低语几句,然后旁边桌上就多了一只果盘和一碟糖果。
谢茳道:“公子先前百般阻挠,如今倒是客气起来了。只不过这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恐怕是不太合宜吧?”
薛照云淡风轻:“不合宜吗?未必。”
谢茳只当他是故作镇定。
外男不得宣召不可轻易入宫,黄芳亲去迎接,众人好奇能被谢王爷如此力荐的到底是何方神圣,保持着端正坐姿不敢失礼,却也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望门口。
大概一刻钟后,黄芳折返,众人一眼望去,却没发现他身后有人,目光往下一落,才瞧见半人高的男孩。
萧约睁大了眼——
竟然是年方六岁的梁国小质子冯锡。
才俊们瞬间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谢茳更是瞠目结舌,喃喃自语:“怎会如此……”
萧约和薛照对上视线,后者对他扬眉一笑,萧约也是失笑,指尖轻点腹部,心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有心情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他倒是胸有成竹,把自己吓得够呛。
眼见谢茳大惊失色,薛照沉声道:“原来这就是王爷想让殿下召见的才俊。王爷考虑得周全,卫国与梁国都是大陈藩属,两国有一样的忠心,殿下对待二者也应当一视同仁。”
说着,薛照对冯锡招手:“小公子,来这里坐,我们并排,免得辜负了王爷苦心。”
冯锡胆怯地慢慢挪过去。
谢茳气恼:“你!他!”
薛照坦然回视:“我怎么了?他又怎么了?”
“不是……这不对,分明,分明应该是……”谢茳急得言语不畅,突然听见萧约一声怒喝:“够了!皇叔真是一番好意啊!也真是疼我!难得凑齐十位当世罕有的才俊,可惜今日我有些身体不适,皇叔就替我与各位在此谈经论典吧!”
萧约佯装盛怒拂袖而去,谢茳在原地怔了片刻,也说突发头疾,咬牙离开。
走过薛照身边,谢茳低声愤道:“你小子,好手段,难怪皇帝说你难缠。”
薛照略微欠身:“不敢当。恭送王爷。”
第113章 笼中
公主择婿之宴,礼部和太常寺都该有人出席,从旁替殿下考检把关。
萧约以二部已经初筛过一轮为理由将他们拒了回去,又说不想把择婿弄成殿试,还是平易随和些更见真实品行。这话在情在理,官员们也无可厚非。
在原本的章程中,公主先与各位才俊谈论诗文考校其文才,然后择优共游御花园,立靶射箭,选出百步穿杨身手不凡的佼佼者,唯有文武双全的俊杰才堪公主晚间设宴招待。
萧约压根不想和陌生男人赏花弄月,还没想好怎么砍掉这些流程,直接宣布招薛照为婿呢,谢茳这么一掺和,借口不就来了?
黄芳把小质子领进来,萧约装作震怒借故开溜,黄芳也跟了上去。他走后不久,黄芳折返回来,说虽然殿下身体不适,不便同游,但请各位公子移步御花园游园赏景,自便尽兴。
众人面面相觑,公主都不在,还赏哪门子的景?再说,谁还看不出来,驸马早就内定了——
公主和质子眉来眼去,目光那叫一个浓情蜜意,哪还容得下旁人?
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啊,后来也能居上。距离公主最近的第一排就两个位子,驸马之位不落到他姓薛的手中,难不成公主要招六岁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做夫君?
谢王爷也真是的,平日荒唐也就罢了,竟然找个小孩来当众折辱公主,害得大家受牵连都吃了闭门羹。
八人纷纷找了理由告辞,薛照倒是不急着走,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神色怯怯的冯锡道:“你父亲并不是抛弃了你,只有勇敢又聪明的孩子才能留在陈国。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留在陈国。”
薛照说着将糖果交到冯锡手里:“我从前也爱吃糖。嘴里甜,心里就不苦了。”
冯锡手握糖果,紧紧咬着嘴唇,良久之后才大着胆子凑到薛照耳边,低声道:“昭哥哥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会杀了昭哥哥吗?”
薛照笑道:“你觉得呢?”
冯锡摇头:“你们都给我吃糖,都是好人。”
“他也相信我。”薛照揉揉冯锡脑袋,或许是自己快当父亲的缘故,对待孩子语气格外柔和,他起身道,“今日让你也受了一场累,回去好好休息吧。”
见薛照领着冯锡往外走,黄芳跟上来:“公子不见殿下了?”
薛照道:“那些落选的才俊都知卫国质子进了宫,若是质子当天没有归府,他们也会知道……尚未成婚,我不好留宿宫中,传扬出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
黄芳将人送出,转回潜用殿向萧约汇报。萧约正喝安胎药,闻言抬眼看向黄芳:“王爷今日演的这一出好戏,大伴也是知情的吧?”
黄芳把空了的药碗接过来:“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约轻笑:“明人不说暗话,大伴还想把我当孩子糊弄呢。”
“谢王爷推举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他向来是既不关心政务又游离于皇室之外的,怎么突然有兴趣插手我的婚事了?定是陛下有旨。陛下运筹帷幄,洞悉天下之事,早就知道薛照的身世。我们相识相知,或许还要感谢陛下的撮合。”
黄芳垂着老眼:“这话从何谈起?”
萧约目光精明:“在梁国,我家北迁奉安的路上,那队刺杀的人手是大陈禁军。他们虽然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并不是要杀人害命,而是用来钓出暗中护送我家的薛照。早在那个时候,陛下就算计着要把我和薛照捆在一起了。”
黄芳没有否认。
萧约继续道:“薛照在梁国很有名气,虽是恶名,但陛下不是轻易听信谣传之人,探明了薛照的身世,又晓得他的本事,便属意他做驸马。这大概是和选中我做公主同时的。我与薛照牵绊渐深,既是志趣相投的同道之人又是心有灵犀的恋人,如今还有了孩子,难道不是正合陛下所望?薛照需要一个新的身份,眼前正有合适的,阖家团圆指日可待,为何陛下还要阻拦?”
黄芳道:“陛下的心意,奴婢不敢妄加揣测。总归,陛下是为了殿下好。”
萧约笑意嘲讽:“好得未免也太曲折了些。天威难测,君心不定。罢了,我就当是因祸得福。谢王爷闹这么一场,其余众人心里也有数了,愿意自行退出,免得我再费手段。择婿已经有了结果,你尽快告诉陛下,端午之前我就要成婚。若是陛下愿意主婚,我会以公主身份给父皇奉上一杯喜酒。若是不愿……这个婚,我也还是结定了。”
黄芳默然退了出去。
萧约原本午后是要与待选才俊们同游御花园的,空出了这段时间也没歇着,在御书房批改奏折直到晚上才回到潜用殿。
夜深人静之时,萧约正在镜前卸妆,忽然听见有细微的响声。
萧约没有惊动寝殿外面值夜的宫人,掌灯上前,停在角落里盖着红布的铁笼前面。
暮春将尽,芳菲已零,但殿内不乏幽香盘桓。萧约凝神屏息,手中的烛火跳跃。
他伸手揭开红布,隔着冷铁栅栏,与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对视。
“殿下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惊讶。”薛照跪坐在笼中,一如今早在文渊阁那般,他对萧约微笑,“我还担心吓着殿下,原来是多虑了。”
萧约弯了弯唇角:“还说怕坏了我的名声呢,不能明着留宿,就夜里来偷情。早都闻到了,只不过纳闷你是怎么进来的。黄芳亲自把你送出去的,又看着你上了马车,宫门落钥之后再进来简直难如登天。”
薛照含笑凝望萧约。
“你在这待了多久?还没用晚饭吧?还真把自己当祥瑞了,藏在笼子做什么,快出来。”萧约打开铁笼上的小门,伸手要拉薛照,却被薛照揽腰圈进了怀中。
“殿下,我在笼中。”薛照埋首在萧约颈窝,贪婪地嗅吸,“我们都在笼中。”
“一个多月不见,在笼子里团聚,你也真是想得出来。”萧约道,“这会又没有旁人,别叫殿下,听得我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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